張雙
1
不出林安安所料,同事們迎接她的表情是虛偽和僵硬的。
林安安剛休完病假,因為她和周少箭的第一個孩子沒有了,確切的說是在還未成為一個真正的孩子時就沒有了。懷孕不到三個月,那個小生命就隨著一片血污從安安的下身逃離,沒有留下一絲生氣,甚至也沒有給安安帶來多少疼痛。
年紀大了要孩子就是有風險,這是安安剛剛懷孕時就聽到的警告。今天,休養一個月后上班的第一天,曾經警告過她的眼睛里就顯現出了先知似的得意與惋惜。惋惜是真誠的,安安知道,因為人皆有同情之心,得意,也是真的,因為不少人希望她倒霉摔跟頭。安安最近很得寵,新來的上司挺賞識她,引來不少非議和嫉妒,這樣一個小災難,讓非議與嫉妒得到了不少平衡。
一陣噓寒問暖之后,大家各自進入自己的工作狀態,安安想,還是飯碗重要,別人的事說過了都不會放在心上。包圍散開了,安安也解脫了,這些問候不管出自真心還是虛情假意,安安都不想再聽。
乍一工作,還真不知道從何下手,看著別人忙碌的身影,安安突然非常憤怒。別人都有自己的事情,為什么她這樣無聊和孤寂?想到這兒,她開始怨恨周少箭,怨恨他像“別人”一樣冷落和放任自己。
其實,安安休假期間,少箭照顧得很周到,這讓安安感動。當初選擇少箭,就是看中了他的忠厚和質樸,雖然是個有點老土的男人,但是待人真誠、厚道。有了少箭就有了依靠,是心對心的依靠,很溫暖,很安全。安安多想一直依偎在少箭的懷里,在生命流失的無助時刻感受他的溫暖。而少箭卻躲避了。
整個假期,安安見到最多的是周少箭矗立在陽臺上的背影。陽臺上繚繞著煙霧,周少箭在迷蒙中孤獨地站立著,做完了家務他就這么發呆,邊吸煙邊眺望遠處的風景,而他的眼神其實是空洞的,一如安安的子宮,被掏空了生機,死氣沉沉。
兩年前,少箭曾經動心要一個孩子,但安安拒絕了。安安說,生活壓力太大,我們才勉強糊口,讓孩子來到世上,不是跟我們一起受苦嗎?少箭感到一絲愧疚,似乎是他的無能讓安安喪失了享受天倫的資格。其實,安安和少箭的日子也過得可以,但安安被忙碌壓垮了,不愿意再承擔另一個生命的重負。意外懷孕讓少箭看到希望,也讓安安有了迎接挑戰的勇氣,這些轉變萬分珍貴,但一堆血污就將這一切沖垮了。
今天,面對的依然是背影,工作應該帶給安安的解脫,一點都沒有兌現。同事的背影聯結起來,組成一堵墻,將安安這個失敗的準媽媽阻擋在了外面。化解不開家里的沉悶,融入不了辦公室的忙碌,安安真的懊惱了,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安放。
辦公地點是個大開間,有二十多個小格子,也就有二十多個蜷縮在電腦前的背影。安安的格子在一個角落里,抬頭即可見到整個房間的布局,原本是個安靜、私密的位置,現在卻成了被忙碌遺棄與排斥的所在。僅僅一個月,安安就成了公司里的陌生人,在這個狗攆兔子般追趕的年代里,匆匆一瞬,就終結了以往無數個日夜的奔忙。
原來的工作都有人接手了,我是不是成了多余的人?
安安無所事事,而恐懼感卻因此不斷加深,一直抱怨工作勞累,可現在安安真的盼望勞累,只有如此,才能證明她還有利用價值。沒有了生養孩子的價值,再沒有被老板壓榨的價值,她不真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了嗎?一種空落落的冰冷席卷而來,安安從心底里打了個寒戰。沒用的女人誰還會要?會不會像被處理掉的胎兒一樣丟棄呢?
2
“安安,經理叫你過去。”小葉清脆的聲音從頭頂飄來。其實,小葉就站在安安的格子邊,可安安覺得這個聲音似乎是從頭上壓過來的。安安本能地點頭應了一下,小葉還以調皮的微笑,然后轉身離開了。
經理叫我?干什么?給我布置新任務?還是……一個女下屬流產,男上司不應該表示特別的關心,更沒必要叫到辦公室單獨安慰。那么,經理叫我,難道真要辭退我?就因為我耽誤了一個月的工作,而變得不再有用或有價值?為公司賣命五年了,難道一個月的停歇都不能容忍嗎?何況,這樣的停歇是那么無奈與悲涼。對了,小葉也很得寵啊,而且是未婚的年輕姑娘,無論各方面都比我這個失敗的中年婦女有優勢。難道小葉要頂替我?想到這兒,安安忽然覺得小葉剛才的笑很不自然,仿佛透著陰毒。
拼了!安安下了決心,如果經理敢為難她,她就要大鬧一場。當然,也不能放過小葉,這個風騷的小娘們兒在她最痛苦的時候踩一腳,太無恥下流了。安安趾高氣昂地進了經理的辦公室,拉開了一副殊死搏斗的架勢。其實,安安打小就膽小,沒跟人撕破臉皮爭吵過,所以,雖然氣勢很足,但目光觸碰到經理的眼神,馬上緩和下來了。
“小林,身體恢復得怎么樣了?”
“啊——挺好的。”
“那就好。”經理略微尷尬了一下,接著說,“是這樣,公司剛剛又多了一個合作伙伴,現在正在談具體的合作方式,上次跟對方的總經理和經理助理吃飯,還說到了你。”
“我?”安安很吃驚。
“是啊。助理叫于少平,他說你們以前是同事,在一起干過營銷。”
“于少平?哦,想起來了,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們剛大學畢業,還是社會新人呢。真沒想到,幾年不見他也發達了。”
經理很高興,“中午還要和他吃飯,你也一起去吧,見見老朋友,也算散散心吧。悶了一個月,滋味肯定不好受,老悶著不見人心情不好。就是隨便聊聊,沒什么重要的事情,聯絡一下感情,所以,你也不用拘束。”
安安退出經理的辦公室,心里感到無限溫暖。簡單的幾句話,比一幫女人唧唧喳喳了半天還讓人舒心。真正的關懷其實是平淡、清新的。安安覺得眼圈有些濕了,少箭的細心照料都沒讓她如此動情。人的感覺真是奇怪,有時候,普通人普通的關懷,反而比愛人的諸多努力對人觸動更深。
路過小葉的辦公桌,安安覺得非常慚愧,沒打招呼就過去了。心理脆弱不安的時候,太容易猜忌和怨恨別人了,其實,落井下石的人總歸是少數。自己不堅強,世界和他人會在眼中走形,坦然淡定了,才會看出真實的面貌。
回到座位上,安安又看看了周圍的背影,他們依然忙碌著,但看起來不那么冷漠了。溫暖的心看到的是溫暖的背影,而冷酷的眼睛只會看到冷酷的表情。
于少平,就是那個坐在自己左手邊的大男孩嗎?定下神,安安開始搜尋隱藏的記憶。安安大學畢業后的第一份工作很不理想,在一個搞營銷的小公司謀了個職位,于少平,也就是如今的經理助理,是她當時的同事。那時,于少平也是個剛畢業的小青年,因為生存不得不為了微薄的薪水掙扎。安安和于少平關系不錯,兩個人經常為前途的問題互相慨嘆,互相鼓勵。后來,他們相繼離開了,都有了各自的一番天地,也都在茫茫人海中失去了聯系。
再見會是怎樣呢?安安不敢判斷,想來,自己一定變老了,憔悴了,而于少平應該正意氣風發吧。時間對女人是沙漏,流逝了就四散了,留下的是風蝕過后的蒼老與破碎;對男人是釀酒,沉積下來的是發酵后的陳香,還有讓人迷醉的成熟與干練。在他面前,我會不會顯得渺小了?那時,他是小我一歲的弟弟,現在,他是一個成功的大男人了。
“快走吧,時間不早了。”小葉過來喊安安。她也是今天中午的陪客,催促安安去赴宴。暫停了一切思緒,安安慌忙拿出鏡子,還好,鏡中的影像還說得過去,至少不會嚇著往日的老相識。
于少平見到安安很意外,也很興奮,席間就聽他們兩個談論以前的舊事,生意上的事情倒是淡忘了。本來吃飯就是溝通感情的,中國人談生意的慣例,所以大家對這樣的氣氛很滿意,也一直附和著。
正好有個合作協議需要對方公司審核,宴會結束后,安安就奉命帶著文件去于少平的公司。經理將安安送到目的地,囑咐她利用舊識的優勢讓于少平多通融通融,哪怕是效率高點,對公司也有很大的好處。安安說,保證不辱使命。說話間,于少平也開車到了,安安與他在門口會合,然后一起走向他的辦公室。
“幾年不見還好吧?”落座后,于少平問安安。
“還好。成家了,生活過得也平穩,工作沒什么大成就,但也過得去。不比你,幾年沒見真的出息了,當年我就說,你一定能行的,那個小公司困不住你。”安安笑笑,滿眼真摯的祝福。
“你還是老樣子,很真誠也很善良。雖然咱們的公司是合作伙伴,但相互之間也要算計提防,別人夸我,我得琢磨琢磨,是不是另有所圖,你說就一定是真心的。”
“這么信任我啊。知道嗎,信任是對一個人最大的褒獎。”安安又笑了,邊說邊拿出文件遞過去。于少平沒看,直接將文件轉給了秘書,他說,這是程序。辦完公事,他們就在辦公室隨意聊起了家常。
“你氣色好像不太好,剛才吃飯我就覺察了,一直沒好開口。”于少平謹慎地說。
安安沉默了。
“生活不太愉快嗎?”于少平繼續試探。
安安嘆了一口氣,將最近的不幸和盤托出。說完,安安這樣總結:“你知道那種痛嗎?飄忽不定的,觸摸不到的,彌漫在屋子里,讓人窒息。一個未成形的生命就有這么大的魔力,如果真的來了一個生命,我將怎樣面對他,負擔他呢?有了這次我都畏懼了,畏懼生命的力量,既給人生機,也讓人壓抑。”
安安眼里閃著淚光。她的話讓于少平措手不及,一個大男人如何安慰一個遭受這種傷痛的女人呢?于少平只能看著那光芒暗淡下去,把疼痛再次傳回給它的主人。也許,每個男人都面對過女人的淚水,這淚水,有因他而流的,也有愿意流給他看的,不管怎樣,都表明這時的女人很脆弱,需要一個支撐。
“謝謝你對我說這些。”于少平終于開口了,“真不知道怎么幫你,也許,你的先生可以多盡點力。”
安安苦笑了一下,“你說少箭嗎?我知道,他比我還難受,他比我更盼著要一個孩子。身體虛弱時,我像死了一樣躺在床上,身體死了,心也跟著死了。所以,那段時間心里并不太難受。少箭就不一樣了,所有的痛苦都壓在心里,更沉重。我不指望他安慰我,我只希望他自己快點挺過來。怎么說呢,男人有時更脆弱。”
于少平的手指抖了一下,像是被安安的話電到了。“是啊,男人其實很不頂用。”他感嘆道。
見他這樣,安安撲哧笑了,“別這么傷感,女人哭哭鬧鬧的,但好得快,你們男人有事裝在心里,才嚇人呢。”
“如果我說心事,你愿意聽嗎?”
“愿意啊,說明你信任我嘛。讓人信任是很榮耀的,尤其在這樣的世道里,人心都壞了,隔著幾層山。我們做同事時就很談得來,很坦誠,有什么不好說的。說實話,那時就覺得你很可愛了。”
3
情緒一開閘,想剎車就困難了。短暫的尷尬讓于少平放慢了探究的節奏,跟安安客套了幾句,但安安手足無措的羞澀與不安,又讓他來了斗志。
“你不如以前快樂了,喜歡看到以前的你。”
“你還是那樣真誠,讓接近的人都感到愉快、安全。我想,即使是惡人也希望找到善良的朋友,希望和你這樣的人交往。”
“痛苦會過去的,你與世無爭,與人為善,命運不會為難你。”
“給。”于少平遞來一張紙巾,安安接過去,輕輕擦拭了濕潤的雙眼。哭泣的時候,有個男人幫你擦淚,這是多少女人夢想的場景啊。如果,如果可以依偎在他溫暖的懷抱里,是不是整個身心都會融化呢?融化在一個有生氣的懷抱里,是不是死也無憾了。安安緊緊攥著揉皺了的紙巾,像是抓住懸崖邊的救命稻草一樣。
陽光從西面的窗子射進來,照在安安右邊的臉龐上,安安覺得暖洋洋的,像是被一張寬大的手掌撫摸著。陽光也映在了地板和桌面上,再被這些平面反射過來,讓屋子里的人都覺得刺眼。安安怯怯地抬起眼睛,想要偷窺一下于少平的表情,而對面的于少平,似乎在無數的光芒中升騰了。怎么看不清呢?安安非常驚奇,這個伸手可觸的男人,怎么會凝固在陽光中呢?是陽光迷蒙了眼睛,還是自己的情緒扭曲了光線?如果光真的可以彎曲,那么,人心是不是最重要的催化劑?
“對不起,讓你傷心了。”凝固的于少平突然活動了,伸出手臂拍了拍安安的肩膀。安安猛地驚醒了,覺得無比羞怯。
“我去一下洗手間。”安安逃也似的跑出來,徑直沖進走廊盡頭的女洗手間,扶住水池的邊沿,努力平復紛亂的情緒。
安安覺得恐懼,一個男人輕微的體貼讓她做起了白日夢,這太不正常了。雖然和少箭有了莫名的疏遠,但這不是彼此的過錯造成的,他們都是受害者,因為生命無常,因為時間的殘酷消磨。她和少箭都在用各自的方式療傷,她不能在脆弱的時候失控,不能讓情緒的起伏再產生無謂的傷痛。
安安覺得愧對于少平,家里的苦悶無處排解,卻白日做夢希望人家給自己支撐。這成什么了?安安邊擦淚邊檢討自己,覺得自己可恥。自己不能給他快樂,卻把疼痛分給他負擔,這樣不好,不符合自己的做人原則。安安覺得,對一個人真的好,就應該盡力給他快樂,快樂可以分享,而悲傷是留給自己的。
安安要做一個勇敢的女人,自己化解悲傷,再以快樂和堅強示人。她擦干眼淚,整理了一下面容和情緒,堅定地走回于少平的辦公室。
推門進來,遇見的是于少平更加鋒利與溫暖的眼神,安安想好的話,給自己解嘲并讓于少平開心的話,都被這種眼神粉碎了,溶解了。
安安再次落座,很不自然。安安的躲閃,于少平覺察到了,他并不說破,但贊美和鼓勵的話又說了許多。安安想,這樣也好啊,讓自己在白日夢中陶醉吧,陶醉的時候,身心就不會疼痛。陶醉過后,再回到如清水般流淌的真實人生。
“出去散散心吧,帶你看看外面的風景。”于少平突然說道。這個提議很有誘惑力,安安應否屈從呢?
安安的恐懼又來了,她感到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牽引自己,把自己拖向一個未知的沼澤,她越陷越深,雖然沾染污濁卻無力拔出雙腿。人,為何會如此脆弱無力呢?時間、疼痛、情緒和好奇,都可以奴役我們,而我們似乎興高采烈地去赴魔鬼的約會,不愿意回頭看看廣袤的藍天和清澈的白云。
站在馬路邊,看著匆匆而過的人群,安安突然心生悲涼。于千萬人中,遇到可心之人,是多么難得的人生機緣,而這機緣成就的是幸福,還是無法填補的遺憾,安安說不清楚。安安只知道,幸福不堪一擊,一個小小的意外就能將它壓垮,她和少箭也很恩愛,但一個流失的生命就會讓愛零散。幸福,有時脆弱得像吹脹的氣球,一根細小的芒刺就會把它戳破。不過,安安想,于少平不會是另外一根芒刺,他不是來破壞什么,而是來給她活力,給她撫慰的。想到這兒,安安覺得悲涼之中又有了甜。
于少平把車停在安安身邊,安安上了車,也不問目的地是哪里,她相信車的主人,他會帶她去一個遠離悲涼的所在。
他們下車,向遠處的綠色行進,那里,是逃避喧囂的所在,也是孵化曖昧的溫床。他們邊走邊聊家常,都顯得相當自然和老道,剛才還蜷縮在辦公室里的尷尬和探詢,現在都不留痕跡地消散在路上了。不可否認,環境對人有絕對的影響,即使是心猿意馬之時,曠野的寬廣也會讓人滋生出某種奇異的坦蕩。而這種坦蕩究竟是什么?是克制,還是都在試探?沒人能夠說得清吧。
無論如何,這個下午安安過得很開心,有個可以隨便聊天的異性,也是一種享受吧。安安覺得,于少平是可以信任的,而能夠信任別人,或者說有一個值得信任的人,讓安安覺得幸福。安安坦率地說起了自己的童年,說起了那些懵懂而荒唐的青春記憶,她好想回到過去,回到那些無憂無慮的時光,回到自己做孩子而不是生養孩子的人生狀態。
安安突然想做回一個孩子,一個純粹的孩子,忘記疼痛,甚至忘記年齡和性別。
“背背我吧,把我從這兒背到那兒。”安安指著夕陽籠罩下的樹影,撒嬌地說。
于少平彎下身子,安安像個機靈的猴子,“嗖”地一下跳到他的背上。
“你真沉。”于少平甜蜜地抱怨。
安安興奮地張開雙臂,上下揮舞著手掌,由于動作幅度太大,差點讓于少平摔了跟頭。安安抱歉地摟住他的脖子,甜甜地說:“我們過家家吧,小時候我最喜歡的游戲,誰說人長大了不能再玩過家家呢?我就喜歡這樣,讓你像哥哥一樣背著我,陪我玩,直到我們都老了,變成老頭老太太,還可以做這樣沒有煩惱的游戲。”
終于到了安安指定的目的地,于少平把她輕輕地放下來,小心翼翼地,仿佛一疏忽安安會破碎一樣。于少平累得有些氣喘,安安感激地看著他,伸出了柔軟的手臂。于少平一愣,馬上會意了,也伸出手來,緊緊地握住了。這樣的握手很特別,有點公事公辦,又有點賣弄風度。于少平覺得很有趣,天真地笑了。安安也笑了,笑得很坦然,也許,這就是她想要的尺度與親近吧。
兩人又坐下來,一起欣賞夕陽的景色,很安靜,也很溫暖和親密。安安想,就是這樣,這樣真好,這樣,自己的身心就不會再流浪了,它們可以在少平這里歇一歇,歇過之后,才好去走未來的人生。
然而,情緒的演進有自己的規律,就像身體會不聽大腦指揮無故生病或興奮一樣,情緒也會擺脫理智的監控任意釋放。安安在感動與滿足中失重了,她忽然覺得身子好輕,好需要一個支撐點可以依靠。就這樣,在脆弱與無力之時,安安靠向了于少平的肩膀。安安明白了,身體也許比頭腦還聰明,一個簡單的依靠就讓她明白了接近的意義。她知道,她需要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在她脆弱的時候能夠給生命注入力量。
“你會愛上我嗎?”于少平支撐了許久,問道。
安安的思維短路了。安安想,我到底需要什么呢?愛情?安慰?欲望?宣泄?還是純粹的相知相伴?面對于少平直接的言語,安安身心浮動,剛剛弄明白的意義,現在又成了疑惑。為什么有這么多疑惑?可不可以不去思考呢?太累人了。
安安不用思考了,于少平將她緊緊地摟在懷里,緊到幾乎窒息。這種窒息,將思維壓制和驅趕了。
4
安安緊貼著少平的胸膛,像一只受傷的小鳥,蜷縮在溫暖的巢穴里。
黃昏,很靜,而安安的心卻難以安寧。那種久違了的被關愛被呵護的感覺讓她迷醉,她要拼命抓住這種感覺,這是她新的驅動力。安安想,她和少平會怎樣呢?會做相依相偎的戀人嗎?也許,她真的愛戀他了,可他永遠不會成為自己的愛人。安安知道,她的愛人只有少箭一個,雖然眼前有了挫折,雖然激情不再熱烈,但他質樸的胸懷是她生長的根。可是,她又確實需要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幫她度過人生中極度虛弱無力的時光。她該怎么辦呢?安安更加迷茫與無助了。不過,一切之中,有一點是清晰的,那就是不能和少平突破底線。人生需要底線,人們經常在底線面前躊躇,不知道為什么要去堅守,然而,不堅守又是不可以的,因為,人生有了底線才顯示出珍貴。
就讓我和少平相擁吧,用溫暖和快樂彼此回饋。安安決定了。
“讓我聽聽你心跳的聲音。”安安輕柔地對少平說。接著,安安將耳朵貼緊少平的心口,努力捕捉他的生命律動。
“跳得很快吧?”少平問。安安只輕輕應了一聲,沒再回答。
安安環抱著少平的身軀,仔細傾聽他最原始最本真的心意。安安覺得,心跳的聲音是最美最令人感動的音樂,那是直擊心靈的鼓點,讓人全身心地投入到另一個生命。
一陣微風吹過,安安感到了些許寒意,她依偎得更緊了,想要攫取更多的溫度。突然,她害怕了,不知道這樣的攫取是否會遭到懲罰。這些溫度是額外的,攫取多了會不會加速寒冷的來臨?人世間,有白就有黑,有好就有壞,有美就有丑,有熱就有寒,得到了不屬于自己的溫暖,會不會要加倍承受嚴寒呢?
成人的游戲永遠充滿危險,因為心存雜念,因為欲望太多。少平急速的心跳傳遞著躁動的信號,安安感到其中涌動著穿透身體的力量。身體?它是心的奴仆,還是靈魂的操盤手?我們是在身體的極度愉悅中升華生命,還是在肉欲的沉淪中消磨自我?這是安安回答不了的問題,安安只知道,不能傷害任何人,而她自己也想擁有很多很多。至少,她不愿意放棄眼前的溫暖,和如此美妙的生命樂章。
時間,在兩顆心之間停止了,它們似乎有很多話要說,但彼此的貼近溶解了需要表達的萬語千言。安安撫摸著少平的肌膚,他并不健壯,但她感覺親切。這樣的親密能永久嗎?安安想,她和少平都不知道答案吧。雖然親密是兩個人的事,但親密的過程和結果,似乎都不只受他們的控制。你看,陽光幾乎全部消失了,見證他們親密的蔭蔭綠草,也在暗淡中褪去了鮮嫩的色彩,在分不清美麗與丑陋的昏暗里,溫暖的肌膚和心靈的律動,能否依然上演持久的美麗呢?
安安的手機響了,是周少箭打來的,問她晚上還有沒有安排。安安看著于少平,像是在跟他索要答案。少平還擁著她,這時擁得更緊了,怕她逃跑似的,接著,他輕輕地吻了安安的面頰,似乎是對她的索要給了回答。
“還有事,還是跟合作公司協商的事,你一個人吃飯吧,我可能晚些回去。”
最后一抹昏黃徹底落下的時候,安安和少平有了一次長長的擁吻。沒有陽光的參與,他們都很熱烈。
重新坐回于少平的車里,繼續與他進行危險之旅,安安還是不問目的地,不管這個老相識新伙伴將她帶到哪里,她都決定追隨。安安覺得自己像只小鳥,周身輕松,心如浮云。這種輕快的感覺許久沒有體會了,而今,于少平讓她重新飛揚起來,變成自由翱翔的生命。
老相識新伙伴帶她去了茶樓,要了一個僻靜的小包間。茶樓的燈光很昏暗,于少平點了零食和清茶,跟安安邊吃邊談。
“你看,茶葉沖泡開多漂亮。”安安一只手托著下巴,一只手指著杯子對于少平說,“我想,人生也是這樣吧,痛苦和壓抑會讓人變形,變得像佝僂的嬰兒,蜷縮成一團。這樣的姿勢,好像保護了自己,可是許多豐富和美好卻因此得不到舒展。生命的姿態應該是舒展的,就像泡開的茶葉,只有舒展了才有能力去觸摸更多的驚奇。”
“你要變成哲人嗎?”于少平勉強地笑了笑。
“是突然想到的,我覺得,如果不思考,人生就太無味了,苦也好樂也罷,最終不帶給我們啟示,就浪費了。”
“我給了你啟示嗎?”
“當然給了。”安安興奮地說,“以前,我覺得平淡如水是生活的本色,你讓我明白,平淡中也能覓得驚喜。”
“驚喜?”于少平的目光忽然暗淡下來,喃喃道,“也許,驚喜還有很多,多到你無法承受,你喜歡嗎?”
安安抿了一小口茶,調皮地擠了下眼睛,“喜歡啊,你的一切我都喜歡,我覺得自己真的愛上你了,愛上一個老相識新伙伴,愛上一個像哥哥一樣的小弟弟。”
于少平不斷摩擦雙手,表情煩躁,顯然,他的內心在掙扎。安安有些恐懼,不知所措,她直覺到謎底即將揭曉。
“你知道,我結婚了。” 終于,于少平下了決心,他坐直身子,雙眼直視前方,言語僵硬地對安安說,“但你不知道,我還有一個情人。我和妻子認識四年了,我想,我們的過程和大多數夫妻差不多,從相識到相戀再到結婚,一切都很自然。戀愛時很激動很快樂,開始在一起的時候也很激情,然后,激情慢慢淡去,剩下的是瑣碎的日子。說實話,我對婚姻有過一些美麗的幻想,而今卻被忙碌和無聊淹沒。這時,我遇到了小晴,她是我的一個客戶,很有情調的一個女孩。她很會關心人,不知為什么,苦悶的時候我愿意對她說心事。談多了,就把持不住自己,終于做出了出軌的事。她知道我的情況,也不想破壞我的家庭,她說,她就是喜歡我,愿意和我一起享受激情。開始,我覺得新鮮刺激,后來,聽多了甜言蜜語,我愛得不能自拔。我覺得,她帶給我的激情是妻子無法給予的,我猶豫了,不知道自己真愛的是誰。就在彷徨躊躇之時,我發現了小晴的秘密。原來,她還有別的情人,我不過是她情感世界里的一個坐標,不是起始,可能也不是終結。我對感情是認真的,我承認,和她出軌開始有性的誘惑,可后來真的愛得很深。我也明白了,為什么水性楊花的女人自古遭人唾棄,她們很會撩撥男人的情感,在這些情感中得到滿足,而被她們撩撥的男人,卻已意亂情迷,失去了真實的自己。我無法接受,曾經愛過這樣一個女人。又遇見你,你仍然那么真誠,對我毫無戒備,你的信任讓我感到安全,所以,我想抓住這份信任。我雖然有妻子也有情人,但感情上的安全感卻在喪失。我知道,你正承受痛苦,所以,能給你快樂我很欣慰。但是,我不能傷害你,當然,也不想讓自己的內心再一次不可收拾。我欺騙了你,但喜歡你也是真的,可能正因為喜歡才欺騙吧。其實,我的內心也很痛苦,我真的不知道怎樣表達。我想,雖然我們的經歷十分短暫,但我會好好珍藏。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永遠,永遠。”
5
從云端跌入深淵,是一種無法形容的失重。安安的心剛剛從疼痛中復蘇,又被這樣的起伏拋向了令人窒息的邊緣。安安覺得,自己的心似乎一下子被掏空了,不知道痛,感受不到傷,有的只是無盡的蒼涼。為什么命運如此捉弄自己,安安想不明白,難道上天覺得自己的痛苦還不夠,非要在將要解脫的時候再戳上一刀,讓心徹底碎了,才不會為以前的悲痛暗自神傷。
安安像個剛剛覓得棲息之地的小鳥,想要好好筑個巢,為自己疲憊的身心搭建一個避風港。但是,巢還沒有筑起,支撐巢穴的大樹就轟然倒塌了。
“欺騙也是愛嗎?”安安哆嗦著說出這幾個字,就再也抑制不住委屈的淚水了。
于少平抬頭望著安安,眼中充滿了懊悔和羞怯。“你恨吧,應該的,要不就打我,反正我是個渾蛋,一個不折不扣的渾蛋。”
安安恨不得給于少平一個耳光,她被惱怒撐得快要破裂了,不發泄或毀壞點什么,就無法平復內心的撕扯。可是,看著他一樣無助的目光,安安忽然又感到親切,都是被命運捉弄的人,何必還要苦苦相逼呢?欺騙和信任,本就是孿生姐妹,不要怪罪欺騙自己的人,因為,欺騙中包含的信任,也是值得珍惜的東西。
淚水沖淡了惱怒,安安逐漸平靜下來,恢復了清晰的思維。
“你真的愛她嗎?”安安問。
“誰?”
“你的情人啊。”
“應該是吧。”
“她愛你嗎?”
“不知道,如果愛,那她就太博愛了,當然,這樣的愛也不值錢。如果不愛,那她也不愛其他的男人,那樣,她真正愛的就只有她自己吧。”
“別管她了,你是真愛就可以了。”
“愛一個這樣的人,不可笑嗎?”
“愛只有真假,沒有可笑不可笑,只有付出真愛的人,才可能得到真愛。愛也好痛也好,只有真的才是屬于自己的,連真愛都不會付出的人,才是世間最可悲最可憐的人。”
于少平沉默了許久,問安安:“你是不是也很痛?”
安安沒有回答。
她打了輛出租,獨自回家了。
一進家門,就看到少箭忙里忙外的身影,安安感到無比自責,又萬分羞愧。脆弱的時候,為什么不能再堅強一點,疼痛和挫折不能一個人挨過來嗎?非要有一個支撐,有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嗎?事實證明,當你脆弱的時候,上天就懲罰你,給你一個更加脆弱的支撐,讓你在脆弱的時候再重重地摔上一跤。
少箭把凌亂的房間整飭了一番,又買來不少新的裝飾和花卉,讓家變得溫暖可人,煥然一新。
“瞧,將來我們的小寶寶就住在這兒,足夠大的空間讓他生長。”
“他可以在地板上隨意地爬,爬到這兒看看花兒,爬到這兒找玩具,還可以爬到陽臺上曬太陽。知道嗎,陽光對孩子太重要了,我要給他足夠多的陽光,足夠多。”
“家里這些灰暗的家具都要換了,色彩影響心情,我要讓你——孩子的媽媽,還有我們的寶貝,欣賞明亮的色彩。”
“以后不要再化妝了,那些東西里都有化學成分,對孩子不好。偉大的母親是最性感最迷人的,別擔心素面朝天妨礙形象,你在我眼里永遠最美麗最漂亮。”
少箭激動地發表自己的規劃,安安靜靜地聽著,既感動又惱恨。這樣顧家的男人讓她感動,這種解脫之后的欣喜又讓她惱恨。她惱恨于少箭的沉悶,他可以孤獨地自我療傷,在獲得解脫之后再給她展示希望和堅強。而她,沒有做到,在他面前,她變得矮小了。
夜,很冷,而更冷的是安安的心。一個人躲在衛生間里淋浴,熱水兌了很多,燙得皮膚都有些痛,但安安的心依然冰冷、干枯。水流撫摩了安安的全身,滌蕩了安安的全身,這樣的灼燙應該可以沖刷掉些許污濁吧,安安任皮膚刺痛著,越痛越覺得懲罰得過癮。低頭端詳自己,端詳自己失過血也失過生命的身子,安安突然發現自己非常丑陋,她曾經無數次自我愛撫的身子,如今變得像失去靈魂的腐肉。表皮,松懈了,因為對抗不了地心的引力;色彩,暗淡了,因為生命帶走了血紅的活力;乳房,干癟了,因為沒能為新生兒積蓄養料;骨骼,脆弱了,因為疼痛的時候沒能給心靈支撐。我還剩下什么?安安問自己。她沒有答案,因為流失了太多。當生命流失的時候,還可以依靠堅強,當憐愛流失的時候,還可以選擇獨立,當激情流失的時候,還可以堅守品格,當自我流失的時候,剩下的只有荒蕪。不但心靈荒蕪,連身體都像風干的枯樹。看著枯枝敗葉的自己,安安知道,了斷的時候到了。
少箭還沉浸在自我修復后的喜悅中,所以,安安的枯敗他沒有察覺,連睡熟了嘴角還掛著淡淡的笑意。安安看著慈愛的丈夫,也笑了,笑的時候眼里閃著純凈的淚珠。少箭,真的對不起,如果脆弱是不可饒恕的錯誤,我愿意為此接受報應,哪怕是自己報應自己,也是對脆弱最好的醫治。
安安躺在少箭的身邊,躺得很端正,她知道,這樣的姿態適合接受懲戒。這是不再逃避的姿態,對,永不逃避。
了斷,就在今晚。
臨行前,安安輕輕握住了少箭的手,是告別,當然也是留戀。恩愛,總是世間最難了斷的引力,比地心對皮肉的引力還要大,大得牽扯得心硬生生的痛。枯萎的安安,撇得下這最美的迷戀嗎?
6
血,熱乎乎的,帶著生命的溫度。一個人的心再冷,但血總歸還是熱的。感受到內在的溫度,安安踏實了。她想,我還是有生命的,我的愛也是有溫度的,身心雖然枯死,但熱血畢竟沒有干涸。它們從我的手腕涌出,淌到手掌,在手心里形成個洼,再淌向床單,淌向地板。它們會鋪滿整個地面嗎?會不會從門縫下穿過,淌到居民樓公用的空間?果真如此,我是不是該慶幸,這表明我的內在仍舊飽滿,可以突破自我的局限進入另外的領地?又或者,我該感到羞愧,因為我的了斷驚嚇、污染了他人的場所,我在告別之時都不能讓人安寧?世事真是復雜,血,流出了軀體就不屬于自己,是解脫是浸染都得任由他人評說。
黑暗和陰冷壓迫著安安,她打了個激靈,驚醒了。安安突然抬起手臂,將手掌舉到面前,不停地摩擦著。手心是干干的,沒有黏稠的血液,也沒有溫暖和愛。安安覺得奇怪,她明明要求了斷了,為什么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難道她沒有親手破壞什么嗎?她沒有狠心拋棄什么嗎?她覺得似乎一切都在拋棄自己,而自己為什么只在夢中了斷了他人呢?
其實,夢中的改變已然發生了。安安感覺到了面頰的涼,伸手一摸,擦掉了許多悄悄淌下的淚。原來,夢真是反的,夢中流淌的是血,醒時掉下的是淚,夢中散去的是愛,醒時留下的是痛。安安又傷心了,禁不住又淌下淚來。淚是清澈而苦澀的,像疼痛時的心靈,越干凈越痛苦,越不能承載污穢與瑣屑,似乎只有排泄出來,才能釋放積累的毒素,才能沖開塵埃阻塞的通道。不過,通暢和阻塞常常是同時發生的,安安覺得內心暢快了,但鼻孔卻被淚水和鼻涕封堵了。
為了保障呼吸,安安不得不起身擤鼻涕,這是個讓人尷尬的舉動,因為與凄美的悲傷不搭調。身體就會捉弄人,連傷心的淚都不能淌得痛快、徹底。安安賭氣地擠壓著鼻子,發出大大的聲響,在深夜的死寂中,這一聲顯得尤其響亮,安安想,就是鬼魂也會被這個突然的響動驚嚇的。擤完鼻涕,安安撲哧一下笑了,笑得很開心。
忽然,安安聯想到了男人,他們到達頂點后的暢快是不是也如此呢?同是排出一團黏糊糊的液體,阻塞前后應該有相同的感受吧。只不過,女人擠出的是身體的垃圾,而男人排出的是飽含生命的黏稠。但是,如果男女之間想要的只是片刻的興致,新的生命不被它的母體期待,那么,那團黏稠不也是一堆垃圾,而且是帶有危險的垃圾嗎?生命本身就是美麗和危險的產物,人,除了去承受,還能做些什么呢?
安安明白了,人就是上天創造的容器,上天讓我們承載那么多液體,自有它們各自的功用。它們中有些供我們排泄,為了保持容器的潔凈與裝載量,有些則要求我們吸收、儲存,因為那是滋潤生命的源流。
其實,人生有什么不可以釋然?生命熔煉了我們,我們也要還生命一個鍛造后的堅韌。安安決定做一個好容器,給容器一個堅強的核心。不管表皮是不是老化、松弛,她都要有能力將各種液體承載,無論是帶毒的還是有愛的,無論是需要排泄的還是供人滋養的。
夜半的黑暗在噩夢與淚水中流走了,天邊,一縷微明從厚厚的云層中滲透出來。安安長舒了一口氣,為遠去的沉重的一天祈禱。光亮還有些微弱,但仍然映襯出少箭柔和的臉龐。看著看著,安安忽然害羞起來,像是回到了與少箭戀愛時的懵懂時光。安安輕輕握住少箭的手,感覺到彼此的溫度在交融,在這樣的觸摸與交融中,彼此的恩愛也在互相激蕩、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