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閱讀者格薩爾說唱

杜冬

藏北高原的世界大戰(zhàn)

我常覺得，格薩爾說唱者有這樣的天賦，他們能夠不以人的眼睛來觀察世界，向老鷹和昆蟲借來眼睛，或是俯瞰大地山河，發(fā)現(xiàn)大食（達色，以下一律做大食）王中箭倒下化成的山嶺;或者零距離傾聽那幾根玉石鎧甲宗桑阿塞王寄托靈魂的小草發(fā)出的細微之聲。

雜多縣，傳說中大食王中箭死去之地，仔細看的確類似一個仰面而死的巨人。（攝影/成林曲措）

雜多一地，在格薩爾史詩中，是大食財寶宗和桑阿塞玉石鎧甲宗的所在地。其中嶺國（格薩爾的王國）與大食王國一仗尤為重要。有趣得很，《大食財寶宗》的故事與《荷馬史詩》中的《伊利亞特》有眾多相似之處，一個次要人物的貪婪（特洛伊帕里斯王子、格薩爾的叔叔晁通）導(dǎo)致兩個強大的國家發(fā)生激戰(zhàn)，所不同的是，古希臘的水手們所鐘愛和偷竊的是美女海倫，而高原的騎士們則是偷來了一匹大鵬鳥的蛋中孵出的駿馬“追風”。這匹被晁通派人偷走的青色的馬在耳朵上馬蹄上都有老鷹的翅膀，是難得的神駒。“早上從扎青出發(fā)，中午可到大昭寺。這樣的馬奔跑時，幾公里都沒有蹄印，即便有，也是如同農(nóng)歷初一的新月，極淺的痕跡，只有福氣好的男人才能看到。”

壁畫，格薩爾的將軍們。（供圖/本刊圖片庫）

大食王憤起追討，慘遭晁通忽悠，于是戰(zhàn)爭就此爆發(fā)。

如《伊利亞特》一樣，《大食財寶宗》充滿了優(yōu)美的詩歌吟誦，勇士兼?zhèn)湓娙说慕巧赞o的豪邁伴隨著寶劍的鋒芒;嶺國和大食王國的神靈加入了戰(zhàn)斗，只不過不是希臘神話中那些善于嫉妒的神靈，而是具有青藏高原特色的山神，其中一位身穿海螺鎧甲，手持長矛和套索;又有一位人身熊頭，騎著白肩之熊;并不止于人類和神靈，魔軍、羅剎女也紛紛加入了這場藏北草原版的世界大戰(zhàn)，各色神奇的弓箭、長刀、法寶和武術(shù)紛紛上陣，帶著宿命和詛咒，尋找著自己的目標。宏大的場面在格薩爾藝人滔滔不絕的吟唱中徐徐展開。

在格薩爾藝人的講述中，這個盛產(chǎn)駿馬、富有寶物的大食王國在雜多縣扎青鄉(xiāng)，即瀾滄江源頭一代。

其實，在西藏的宗教文獻、史書和《格薩爾》史詩中，大食一直是一個令人困惑的名字。苯教文獻記載，苯教的祖師辛饒彌沃就來自中亞的大食，一個名叫沃摩隆仁的地方（令人驚奇的是，在扎青鄉(xiāng)也有一個地方名叫沃摩隆仁），后來由于自己的寶馬被盜，借此機緣來到藏地，開始了苯教的弘傳。

苯教傳說中，大食之地為諸水之起源，對于其位置，向來就有學(xué)者主張波斯、阿拉伯、中亞乃至俄羅斯等眾多說法，還有一說認為大食就是阿里岡仁波齊山腳下（同樣巧合的是，雜多縣也是諸水的起源地，瀾滄江和長江南源均從這里起源）。“大食”與西藏遠古史和吐蕃史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對其位置進行探討，不是我們的篇幅和能力所允許的。

格薩爾打扮的藝人。（攝影/白日丁布江才）

在這里，我們借用玉樹州格薩爾研究學(xué)者們的意見，《格薩爾》中曾如此描寫過那個神秘的大食王國的地形特征——“要穿過無邊的藏北高原，就必具駿馬江鄔之跑力;要克服猶如敵箭的寒冷，就必穿保暖的羊羔皮襖;對于身心疲憊的悲客，須用肉和奶酪酥油來款待。”由此可見，從服飾、地理和飲食上，至少在《格薩爾》故事中，這個大食王國就是一個藏北草原上的王國。

《格薩爾》中發(fā)生激烈戰(zhàn)斗的地點與扎青鄉(xiāng)的山河一一吻合。于是，在格薩爾神授藝人的講述中，故鄉(xiāng)那些平淡無奇，和青藏高原上無數(shù)的山嶺、巖石、湖泊一模一樣的山嶺、巖石和湖泊，都披上了一層傳奇的光彩。

——這里的地表上全都是像冰雹一樣的圓形石頭，這是因為格薩爾的叔叔晁通在此與大食王國的阿苯喇嘛斗法時，用法術(shù)降過一場大如百靈鳥蛋的冰雹;

——這條很長的巖石墻，是大食大將贊拉多杰被殺之地，石墻是他的脊椎，附近流淌著的白色石灰水和紅色石灰水，是他流出的腦漿和鮮血;

——這個如兩只眼睛一般的小湖泊，會有大食王國的海馬從這里奔出，所以如今雜多縣牛馬肥壯，都有湖牛、湖馬的種子，至今你還能在湖中聽到牛馬嘶鳴。

——這座山頂就是大食王國的宮殿所在地，龍常常會從這里飛起，冬天的時候，龍會飛落在山崖之上，變成蟲子，蟄伏過冬天。

——這圈圓形的巨石陣，是大食王國的灶臺，燒盡的草木灰堆在一邊，就是那個小山坡;可見大食王國武士們?nèi)缤奕艘粯痈叽蟆?/p>

這些看似平淡無奇，屬于青海省玉樹州政區(qū)圖上某個鄉(xiāng)，某個村的地點，甚至在地圖上根本找不到的地方，就在滔滔不絕的講述中變得鮮活、獨一無二，甚至兇猛起來。更有趣的是，后來的一些發(fā)現(xiàn)，包括考古和地質(zhì)發(fā)現(xiàn)，似乎又在冥冥中驗證著《格薩爾》中那些遙遠的，看似過于神奇的故事。

在傳說中的古戰(zhàn)場神山腳下，1958年冰雪融化，展現(xiàn)出里面的野牛尸體和鐵制箭頭，箭頭約有“綿羊肩胛骨”那么大，是古代戰(zhàn)爭的遺物。

壯碩的牦牛。（攝影/白日丁布江才）

達英曾帶著幾位國外探險家進入傳說是大食王國肉庫的巖洞，在其中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了眾多的獸骨。

后來我們看了一部短短的視頻，鏡頭仿佛在半空中漂浮，以冷峻的，如同神一樣的眼光掃過扎青鄉(xiāng)（大食王國）那些出現(xiàn)在《格薩爾》史詩中的巨大、冰冷的山川和遺跡，如同百年后回訪古戰(zhàn)場。那里一片寧靜，只有牛羊的蹄印以及草原。我如果走過這里，恐怕不會聽到史詩的召喚，不會看到英雄和眾神戰(zhàn)死的地方。

海子顯然看得更遠，他在《九月》里吟唱：“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然而他也只能將“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

雜多的牧人們同樣無法解讀這片草原的秘密，他們能拾取歷史的信物：綠松石。

據(jù)說玉石鎧甲宗桑阿塞王被殺死時，化作了滿地的綠松石，嶺國各位將軍都得到了一份。格薩爾的叔叔晁通（又是他）由于此時尚昏迷未醒，沒能給自己那份穿眼系線，醒來后，他索性將自己的綠松石拋向草原。達英說，直到今天，牧人們還能時常發(fā)現(xiàn)那些散落的綠松石，甚至有的長達近一尺。雜多女人的頭飾發(fā)辮上綴有眾多的綠松石，可能也是來自這古老的遺風。

綠松石仿佛鑰匙，標志著山河與牧人的神秘聯(lián)系，山河所講述的是整部史詩，這是一種奇特的，古老的書寫方法，并不通過文字，而是通過巖壁上的花紋，巖洞、河流來記錄，沒有遺漏任何一個音節(jié)，有形的的文字是無法承擔這重任的，這就是《格薩爾》的無字之書。

雖然我們不能讀懂，但所幸還有格薩爾神授藝人，這些不識字的牧人們獲得了祖先的天賦，能夠讀懂以石頭、湖泊、龐大群山、幽暗巖洞，還有狂野的想象力為墨水書寫的史詩。

常年研究《格薩爾》史詩的丹瑪達英說，有趣的是，越偏遠、越與世隔絕、越純凈的地方，例如長江、瀾滄江的源頭，地理頗為相似，神授藝人出現(xiàn)的越多。

遠離人群、遠離信息，面向山河。格薩爾神授藝人往往是目不識丁的牧民，他們距離文字和書籍非常遙遠，卻能通宵達旦地講述格薩爾的故事;人們常會驚異于格薩爾神授藝人的驚人記憶力，一切的細節(jié)都栩栩如生，仿佛有如親見。

的確，那是他從小就無數(shù)次走過的地方，湖泊、山和巖石，他在那里無數(shù)次地觀察，游玩，熟睡，他完全不需要記憶，他只需要敞開心靈，閱讀大地。所以格薩爾神授藝人說唱時，會閉上眼睛，或者看著自己的帽子，看著一面圓光鏡。《格薩爾》原本就在他的心中，無需背誦，帶上格薩爾藝人專有的帽子，或是活佛開光的念珠，不過是獲得了一個許可，一種授權(quán)。如果此時在識字的神授藝人面前放上整本的《格薩爾》書籍，恐怕他反而無法說唱了，知識本身構(gòu)成了污染。

從愛琴海之濱到藏北草原，有不同的樂器和旋律，用不同的語言訴說著相似的故事和英雄。推而廣之，荷馬這位盲目的樂師大概也是不識字的。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在他的成名作《我的名字叫紅》中寫道，最出色的宮廷精密畫家，最后會刺瞎自己的雙眼，選擇在心中完成最完美的畫作。

他們閱讀的是無字的書，這書很難向飽學(xué)的，閱讀有字之書的人展開，有形的知識本身即構(gòu)成了障礙和污染。這在藏傳佛教中，叫做“所知障”，在漢地的禪宗里，叫做“不立文字”。

神的禮物只能賜予那些潔凈的，并未受過沾染，只面向內(nèi)心的人。

不識字的格薩爾神授藝人閉上了眼睛。

如同指揮棒揮動，法螺聲次第響起，射殺野牛和敵人的弓弦慢慢拉緊，湖泊震蕩不安，湖馬從水波中一躍而出，神山顫動著，人身熊頭的山神憤怒地醒來;大雪紛紛落地，眾神的黃昏即將開始。

野牛家族與河神地圖

我冒昧揣測，在雜多，格薩爾史詩的用意不僅是詩意地閱讀大地，更是這些不識字的牧民一代一代記錄山河與家族之間血脈聯(lián)系的方式。

對西藏有一些了解的人每每會說，藏族人是沒有姓氏的，這話不能算對。在佛教傳來之前，藏族有姓氏，即便在佛教傳來之后，部落的姓氏及貴族的姓氏依然得到了保留。按照雜多縣文化學(xué)者丹瑪達英的說法（丹瑪就是部落姓氏，而達英是他的名字），整個雜多縣基本可分為兩大部落（格吉部落與仲巴部落），其中更分為眾多的氏族、家族，總共的家族姓氏，就雜多一地而言，達英估計可達400多個。

發(fā)現(xiàn)蟲草。（攝影/白日丁布江才）

而兩個部落的所有姓氏，又都將自己的祖先歸于兩位董氏家族的祖先，這是因為格薩爾即出自天神種姓董氏，因此格吉部落與仲巴部落乃是格薩爾家族的后裔。

更向上追溯，董氏家族是傳奇的藏族最初四姓氏之一（分別為董、穆、東、色），甚至可追溯到天地初分，鴻蒙開辟的時代。《漢藏史集》中記載觀音所化的獼猴與羅剎女結(jié)合后，誕下藏族的祖先，從那時起四姓就已經(jīng)誕生;《朗氏家族史》中則給出了地、水、火、風、空五大聚合所形成的卵中誕生的人類初祖一直到四姓氏出現(xiàn)的譜系。雖然說法不同，但都確認了四姓氏為天神種姓，具有神圣性。

另一則關(guān)于仲巴部落祖先起源的說法則更有傳奇性，部落的祖先來自阿尼瑪卿神山的化身：一頭野牛。野牛（仲）哺育的部落，因此得名仲巴。祖先的傳說，山神的鐘愛，《格薩爾》的故事都告訴牧民，他們的祖先就曾在這里生活，那些格薩爾與大食王國發(fā)生戰(zhàn)爭的地點，就在他們的家鄉(xiāng)。他們熟知自己部落的邊界，神山和傳奇。

換句話說，這里的山河與部落一樣，是有血脈，有姓氏的，早在《格薩爾》中，山河就與部落的祖先定下了盟約。戰(zhàn)爭的勝利者有時還將自己的姓氏驕傲地賦予山河，從而讓山河之神成為自己的保護神。

不相信嗎？請看以下的一段仲巴部落流傳的民間傳說，該段文字資料來自《雪域格薩爾文化之鄉(xiāng)——玉樹》。據(jù)說雜多草原上曾經(jīng)有一位強大的人名叫“切欽”，同樣來自董氏家族，經(jīng)過“昂區(qū)”之地，和當?shù)氐哪醢骸さ喜ㄈ兆渭?zhàn)，并將其降服。切欽命令這位投降的魔王發(fā)誓守護董氏家族的后人，也就是生活在這里的仲巴部落。并且還有證據(jù)，在兩個人戰(zhàn)斗過的河邊，有一塊巨石，相傳是這位魔王的寄魂石，其背面被切欽用劍刻下了藏文字母“吉”。從此，這片曾經(jīng)被“昂魔”統(tǒng)治之地被改名為“吉雄”，這條昂曲河被改名為“吉曲河”。

記錄仲巴部落歷史的《仲氏世系史》中驕傲地用詩歌的語言寫下了這段祖先為后代奪取地盤的故事。“現(xiàn)場留有不變字樣‘吉，曾經(jīng)非人妖怪所占地，吉域變?yōu)樯破分竦亍！?/p>

那塊河邊矗立的巨石，對外人似乎平淡無奇，但對于仲巴部落而言，就如同一塊天降的神鐵，一塊高聳的紀念碑，標志著仲巴部落對這條河流及草原無可爭辯的主權(quán)。可以想象，歷代仲巴人經(jīng)過這里，會如何驕傲地撫摸這塊巨石上若有若無的“吉”字，給子孫講述這個故事。在發(fā)生部落草場爭斗時，具有神話傳說的巨石、湖泊和山崖也有如同契約一樣的作用。這是一本無字的書，意義格外重大。

山河可以改名，同樣也解釋了我的一個疑問：如果大食是雜多縣雜欽鄉(xiāng)牧民的先祖，那么他們的神山就曾經(jīng)與格薩爾為敵，在此情形下，其子孫如何能歌唱戰(zhàn)勝自己神山的對手呢？

“格薩爾的嶺國消滅了大食，所以大食的神山就成了嶺國的神山。”鄉(xiāng)長如此解釋。

因此，格薩爾神授藝人能夠神采飛揚地講述祖先降服昂魔，祖先降服大食，他會感受到，格薩爾的腳步同他無數(shù)次在這片草原上走過的腳步重合起來，感受這條神圣的血脈，從開天辟地，從格薩爾一直傳承到自己身上。千千萬萬的說唱藝人，都將自己部落、家族的故事匯入了《格薩爾》，如同涓滴的冰川之水，最終匯成了瀾滄江的源頭。它匯聚了千百代牧人的智慧、回憶與情感，許多的密碼至今恐怕已經(jīng)難以解讀，它是一部解讀青藏草原的總史詩。

在此背景之下，官方的文書則是從書面上確認了部落對于土地的主權(quán)。在雜多縣，最珍貴的文書可能莫過于五世達賴喇嘛和蒙古可汗頒布給格吉噶瑪英經(jīng)的授權(quán)書。關(guān)于格吉噶瑪英經(jīng)的英雄故事，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這封文書則為格吉部落擁有瀾滄江上游（扎曲河）權(quán)力提供了官方的保證——至少從清代初年起，扎曲河這一段就已經(jīng)是格吉部落的領(lǐng)地。

瀾滄江，以沼澤遍地，水草豐美的曲果扎西奇瓦起源，匯合了眾多支流，從雜多縣的西北向東南流去，先后穿過扎青鄉(xiāng)、阿多鄉(xiāng)，再到地勢崎嶇的昂賽鄉(xiāng)，進入囊謙縣境內(nèi)，這條此時還被稱為“扎曲”的河流，在雜多縣境內(nèi)，整個是一張格吉部落的分布圖。

“格吉部落有上下之分，上格吉在瀾滄江的起源地扎青鄉(xiāng)一帶，下格吉就是格吉部落的起源地昂塞鄉(xiāng)。”格吉部落的小伙子與歷史研究者索朗達杰說。從昂賽的格吉門瑪家族分出來巴瑪、那蔥、多瑪幾個家族，并逐步向扎曲河上游擴展，至今據(jù)說已經(jīng)傳承了18代人。

格吉牧人和扎曲河的眾多支流、河汊相伴而生，如果有人能畫出扎曲河上游這一段的水系圖，也就繪出了格吉部落的分布圖。但請不要忘記格吉牧人對河流的奇特想象，也要如同中世紀和文藝復(fù)興的歐洲地圖一般，繪出支流上眾多的河流和群山之神。這些神靈彼此互有聯(lián)系，互有管轄，以神話的風格講述著扎曲河上游的故事。其中包括人頭蛇身的龍女，有巖羊，有金色的野牛，有如同鱷魚一般的大魚，還有昂賽那位仇恨女人，憤世嫉俗的“神尊”。

至此，我們已經(jīng)看到，牧人們通過神圣的姓氏，通過格薩爾的史詩和河神的傳說來構(gòu)建自己生活的整個精神世界。但這依然不是全部。

讓我們再次屏息深入，看看牧人生活的深處。

天神后代的洗車房

雜多縣昂賽鄉(xiāng)宗勒那塘山谷，格吉部落下部，海拔3880米。

格吉部落，以鹿為圖騰，其祖先格吉噶瑪英經(jīng)曾獲得噶廈政府和蒙古王爺?shù)奈臅J可，確認其為瀾滄江上游（扎曲河雜多縣內(nèi)段）之主。

38歲的牧民阿桑和他35歲的妻子嘎央先后醒來，晨光中，喜鵲的叫聲已經(jīng)很響亮。其實很難說嘎央是一覺醒來的，牧民的女人在夜間總是要起床為牦牛擠一次牛奶的。

這是一間簡單的冬季營盤泥磚土坯房，當天氣轉(zhuǎn)涼，山上開始下雪之后，牦牛群就從山頭上向山谷里轉(zhuǎn)移，進入漫長而單調(diào)的冬季。

燒開了水，打好了酥油茶，阿桑啜著糌粑。陽光此刻從東南方斜射過來。幾張兼做座位的藏床上，五個孩子的小腦袋縮進被窩里不肯出來面對冬天的嚴寒，一只貓從被子上懶洋洋地跳下去，縮進鐵爐子的下面取暖。

帶來溫暖的鐵爐占據(jù)了屋子的核心，在鐵爐的另一頭，還有兩張小小的，有彩繪的木櫥，上面疊放著糌粑盒、木茶碗、清油等物。墻面上張貼著蓮花生大師、大白傘蓋佛母的像，看上去有些陳舊了。櫥柜旁靠墻是木頭粗糙拼成的圍欄，里面整齊地堆放著牛糞，斜靠著木欄還有幾條塞得滿滿的牦牛毛編織口袋，其中也是干燥的牛糞。

阿桑走出門去，兩只巨大的狗以叫聲歡迎他。喜鵲起落不停，這條山谷本來就以喜鵲聞名，早在12世紀，一位噶舉派的大師就以“喜鵲鳴叫之地”為寺廟的殊勝緣起，在這里附近興建了一座規(guī)模壯觀的噶舉派寺廟。

瀾滄江在不遠處流過，這里奇特的丹霞地貌和幽深的紅土峽谷讓發(fā)源時非常清澈的瀾滄江（扎曲）開始有了微紅色。雖然崎嶇的地貌讓車輛難以進入，但發(fā)達的水系和濕潤的氣候，讓這里成為了理想的牧場。

120頭牦牛，8匹馬，這是阿桑家的全部牲畜資產(chǎn)，整個宗勒那塘有7戶人家，整個昂賽鄉(xiāng)足足有8000多人，擁有277.5萬畝土地，其面積大約相當于日本大阪城的總面積，平均每個牧民擁有300多畝的牧場。

然而，這足以讓傳統(tǒng)的牧人驕傲的數(shù)據(jù)，卻已經(jīng)不是阿桑家的經(jīng)濟支柱。去年他家一共屠宰了三頭牛，全部是為了自己家食用，并無出售。

如果牛不再屠宰出售，那么阿桑一家的收入來源何在呢？

每年五、六月間，阿桑要和他的妻子一同上山，住在寒冷的帳篷里。除了吃飯、睡覺，他們每天只做一件事情：頭戴絨線帽，口罩，伏在、跪在草地上，手握木柄小鋤頭，尋找草叢中那一小棵圓滾滾的草芽。一旦發(fā)現(xiàn)，他會熟練地將小鋤輕插進一邊的草地里，輕輕撬動，一枚裹著泥土，如同子彈的小寶貝落入了他的手心。他會輕輕捻動手中這棵胖胖的寶貝，帶著一份欣喜，一份惶恐。蟲草，藏語叫“雅資貢布”，是阿桑的家庭，以及牽動雜多縣一萬多個同樣家庭心弦的寶物。

雜多是著名的“蟲草之鄉(xiāng)”，來自瀾滄江源頭的純凈自然不但養(yǎng)育了眾多的格薩爾傳說，連蟲草也非常高產(chǎn)。蟲草高昂的價格，使得只要挖一兩個月蟲草，就可以養(yǎng)活全家人，牛羊很少屠宰和銷售，牧民的生活突然發(fā)生了改變。

牧民離開草場，向城鎮(zhèn)集中——既然蟲草的交易主要在縣上進行，消費和生活也主要在縣上，那為什么不在縣上生活？牛羊已經(jīng)不在是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

就雜多縣而言，人口向城市集中的勢頭是很明顯的，這其中不僅有蟲草帶來的經(jīng)濟原因，還有眾多現(xiàn)實生活的選擇。孩子要上學(xué)，不得不到城里，老人要看病，也必須在城里，追求更高品質(zhì)的生活，獲得更多的機會，甚至能收到網(wǎng)絡(luò)信號，這些都促使牧人們告別草場，走進城里。

“牧場上有許多事情要做，比如擠奶，牛糞清理，準備雪災(zāi)用的物資，實際是很繁重，很累的。現(xiàn)在許多牧民都是一家分戶，老人和孩子進城看病上學(xué)，成年青壯在牧場上，這樣的家庭達到了80%。”昂賽鄉(xiāng)的鄉(xiāng)長扎西東周如是說。

甚至許多人家全部遷往城市，將自己的牧群交給別人代放，一個月的費用從2000到3000元不等。

孩子進城讀書，給放牧帶來了更多困難，本來，放牧人是以孩子為主力的，如今只有大人親自去放牧。他們的孩子城里讀了書之后，還會想回到馬背或者摩托車座上，忍受著刺骨的寒風，當一個牧人嗎？

一時間，似乎傳統(tǒng)的牧業(yè)有些難以為繼。

一個答案是從草原本身找辦法，牧業(yè)合作社提供了一個辦法。

“為了提高草山利用及養(yǎng)畜集約率，我們從2014年6月實施草原生態(tài)畜牧業(yè)建設(shè)，并依托牧業(yè)合作社運營方式，解放多余勞動力進行‘再就業(yè)。”雜多縣結(jié)多鄉(xiāng)鄉(xiāng)長達瓦東珠說。結(jié)多鄉(xiāng)優(yōu)美村牧業(yè)合作社目前承包有當?shù)啬撩癫萆?3萬畝，共養(yǎng)殖藏系羊600余只，牦牛300余頭。合作社以“牧戶+草山+勞動力”三種方式進入“入股”，與當?shù)啬翍艉炗?0年的合同。

“現(xiàn)在我們村里入股的牧戶已有82戶，去年僅‘養(yǎng)畜分紅總額就達到了80多萬元（人民幣，下同），平均下來每人可以分到4000元。”合作社的旺扎說，“這樣一來牧民們不用每天都盯著看牛羊的尾巴，還能在縣城或者更遠的地方去‘再就業(yè)，而且不用擔心。”

優(yōu)美村村民扎西尼瑪以“勞動力入股”，現(xiàn)主要負責合作社里的藏系羊養(yǎng)殖，“以前因為家里沒有草山，很窮，現(xiàn)在一下子給600多只羊當起‘司令不僅過癮，每年還能掙上十幾萬。”與扎西尼瑪不同，優(yōu)美村村民白扎則通過“草山+牲畜”入股的方式將傳統(tǒng)生計方式交由合作社經(jīng)營，而自己則在雜多縣城經(jīng)營一間商店。“每年到時間去領(lǐng)錢就行，至于牛羊生病等零零碎碎的事情就不用再過問了。”

優(yōu)美村全村共350余戶，1300余人，目前還有300余人正在申請入股，該牧業(yè)合作社不僅負責經(jīng)營牛、羊出欄及畜產(chǎn)品銷售，每年還為村民繳納社保和醫(yī)保達8萬余元。

另一方面，進城的牧民同樣面臨挑戰(zhàn)，不知道如何在這里生活，漢語不好，沒有工作，不懂交通規(guī)則，最簡單的小事都會構(gòu)成挑戰(zhàn)，他們不得不慢慢學(xué)習(xí)。

被雜多政府聘用的南夏說了兩個故事。一個牧民在城里坐公交車，他上車之后沒有座位，于是拒絕投幣一元，理由還很充分：有座位的人投一元，我站著的人只投五角就夠了。后來還是他的熟人出面，解釋了投幣公交的含義，牧民才投了一元。

還有一群三江源地區(qū)的牧民，進城之后被組織起來刻瑪尼石謀生，他們的一個作品被送去大城市作為藝術(shù)品參加拍賣，并賣出了15000元的高價。牧民們大為吃驚，經(jīng)過充分討論，覺得自己的作品價格被低估了，他們決定漲價。結(jié)果，原先賣得很好的瑪尼石，一個也賣不掉了，他們不得不重新回到原先的定價上。

一點又一點艱難地進步，學(xué)會了解市場，了解時代，牧民在城市這片陌生的牧場上學(xué)習(xí)如何生活。

據(jù)說去年蟲草價格回落，許多遷到城里的牧民又開始考慮回遷。一面是遼闊的草原和熟悉的生活方式，一面是陌生的城市和全新的機會，這個選擇從來就不是容易做的。

“要是蟲草價格一路下跌怎么辦？牧民還能放下城里的生活，返回牧場嗎？到了那個時候，不依靠牛羊，又怎么維持生活呢？”

鄉(xiāng)長想了一想，然后回答。

“他們或者學(xué)會如何城市的生活方式，或者繼續(xù)延續(xù)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沒有其他的選擇。再苦再累都要克服，就沒有學(xué)不會的。”

離開雜多的路上，我看到了一個有意思的洗車房，就在扎曲河邊。洗車房并不起眼，有一個更不起眼的，灰塵仆仆的牌子——格吉部落汽車房。

不忘草原深處的格吉部落，從事的卻是洗車行業(yè)，這真是一個有趣的組合。不管這個洗車房能否興旺發(fā)達，它至少傳遞出一個信號：天神的種姓，格薩爾的后代，格吉和仲巴部落的后人們，從來就不打算聽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