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諾 張帆






從《空凳子》到《全家?!?,再到《遙望》,劉杰的系列作品“團圓三部曲”持續關注農村城市化進程中家庭團聚的問題。他用當代攝影語言表現新聞攝影題材,用三組作品對主題進行了不同維度的觀照,通過“有”來表現“無”,通過團聚的假象映照缺失的現實,作品自成體系。
在與劉杰的談話中,我們好奇的是:
一位攝影師的作品,尤其是早期代表作,個人情緒記憶會多大程度帶入創作?
在劉杰通過團聚假象迂回表現缺失的嘗試之中,背后更深入的內在驅動力為何?
攝影師在與相對弱勢群體的交流拍攝中,如何看待自己與被攝者的關系?
劉杰的“正職”是新華社攝影部的圖片編輯、初審簽稿人,攝影記者大概算是“副職”?!皥F圓三部曲”多是他利用個人休假時間完成。2011年,劉杰憑借表現農村留守問題的攝影專題《空凳子》受到業內關注,這組作品獲得第69屆 POYi(美國全球年度圖片獎)肖像單元三等獎,他個人獲得馬格南基金會攝影獎學金。
關于“團圓三部曲”
“有時候,不在于發現了什么,而在于用什么方式去呈現,這對攝影尤其重要?!?/p>
王諾:從2011年的《空凳子》《全家福》到2015年的《遙望》,你始終在關注農村城市化進程中,人口遷徙造成的家庭團聚問題。“家庭”“合影”“團圓”“缺失”是這一系列作品的具象標簽。我想你一定還有更深層次的內涵想借這些作品表達,你為什么要選擇“家庭團聚”這一主題作為切入點,反復進行創作?
劉杰:我選擇“家庭團聚”作為切入點和關注的重點,一個原因是我在大學期間接觸到了一些關于中國城市化、經濟全球化、社會分工的話題,在采訪時希望把鏡頭對準這些問題。更內在的原因則是自己小時候有一年左右在農村做“留守兒童”的經歷。我在農村出生,在縣城接受義務教育,在二線城市上大學,在一線城市工作。這樣的人生軌跡讓我更愿意關注與農村和城市都有關系的題目。許多事情,起因往往小而簡單。像一場旅行,出發的原因也許不值一提,但旅行中遇到的人和事卻會漣漪般擴散,或許很快消失,或許會幫助一條魚逃離漁網, 更多時候或許與其它漣漪無休止地交織下去。對個人來說,這只是幾次采訪的一個結果和實現表達的機會;但從社會角度來講,也許這個表達的需求是長時間一直存在的,只是在等待一個載體。作品發表后,就像脫了線的風箏。如果說,作品有了一些意義,那么這些意義并不是作者賦予的,而是社會給予的。
《空凳子》系列作品獲得肯定之后,我希望通過更多元的表達方式把這個題目做得更深入、完善一些。我沒有發現或提出新的問題,因為城市化和留守兒童問題早在十年前就已經不是“新聞”,我所做的是要呈現,希望引起更多情感共鳴。這幾組作品表達方向不同,每一個單純的方向都不足以完整表達問題。
王諾:《空凳子》將鏡頭對準農村留守老人,《全家?!泛汀哆b望》則側重留守兒童與打工父母之間的關系。通過“有”來表現“無”,通過團聚的假象映照缺失的現實,這種影像表達的方式是如何考慮并產生的?
劉杰:比起拍攝主體,表達方式是我更關注的問題。在各類照片泛濫的大環境下,表達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照片進入流通領域的傳播效率能有多高。人的情感是很微妙的??吹健捌ぐ穷^”的非洲孩子的照片,可能并不會影響午飯的食欲;看到飯里有異物,則可能受到影響,因為后者是真實體驗,自然影響更大。2011年我住在北京西站附近,每天都能看到很多趕路的農民工。當新華社舉辦“關注貧困”專題攝影大賽時,我自然就想到每天看見的那些身影。他們為什么要背井離鄉?他們離開后的家鄉什么樣?我帶著很多問題選擇了最代表中國農耕文化的陜西省作為拍攝地。我小時候見慣七八十年代的家庭合影,對那種儀式感和莊重感記憶頗深?,F在農村人口流動大,要拍攝一張“誰都不缺”的合影已經不再容易。怎樣才能拍攝出缺失家庭成員的合影呢?表現“不在的”,只能通過“還在的”,于是就借用了按人頭分配的凳子,通過擺放空凳子來表現家里離開多少人?!犊盏首印贰度腋!泛汀哆b望》這三個農民工題目的產生,基本上都是表達的沖動占主導,故事順其自然展開。強調表達方式的初衷就是想讓讀者看到照片后能夠產生更多情感共鳴,而不只是傳送信息。
王諾:這三組作品是否映射你個人的情感經歷?你個人的情緒記憶是否帶入創作之中?
劉杰:童年經歷確實對照片有所影響。童年有一段時間,父母在縣城工作,我與祖父母生活在鄉下,算是有留守兒童的影子。不過認識到它與自己的聯系是在拍之后。照片中的環境因素,尤其是在農村拍的部分,都是經過仔細考察確定下來的。我在拍攝時,潛意識里一直在尋找自己記憶中的環境,在農村找人很容易,但是找環境花費了非常大的精力。我特意尋找了對聯、草垛、遠山等畫面,這是我意識中典型的農村環境。在選擇這些背景意象時,童年的情緒記憶的確會產生作用。
王諾:《全家?!纺墙M照片, 表現農村留守兒童與城市打工父母之間的“團聚”。畫面中的留守兒童照片被平均分割成100小張,拼貼成真人大小的環境肖像照片,放在城市打工父母的環境肖像里?!爱嬛挟嫛钡奶幚碇校瑸槭裁催x擇“破碎”的是在農村的孩子,而不是城市中的父母? 是否考慮過以孩子為主體來表現?
劉杰:《空凳子》系列拍攝的發生地放在農村,通過留守人員和空凳子來表現不在畫面中的農民工,農民工是故事的核心:拍攝《全家?!窌r,故事的發生地放在城市,主角是父母,但作為配角的孩子才是故事的核心。而第三組《遙望》則是城市和農村各一半。 因為第二組故事的發生地,最初就確定在城市里,所以孩子的形象必然要通過虛擬方式呈現。如果事后解讀,也可以理解成孩子是更受傷的一方。父母選擇離開家鄉,承擔更多的壓力, 但孩子顯然承擔了更多的痛苦。
王諾:這三組作品中哪一組你最為滿意?你使用的什么相機?最后呈現的效果是否達到預期?
劉杰:我對三組作品的表達方式都算滿意,但對完成度都不滿意。比如在拍攝《全家?!愤@組作品時,我將在農村先拍攝好的孩子照片分割成一百份,然后沖洗出來,把它們拼貼在一張板子上,讓孩子的父母與之合影。有些照片中可以看到,孩子的照片拼貼得不夠整齊,或有一點開膠的痕跡,這些都是在完成度上讓我不夠滿意的地方。多數作品拍攝時用了數碼相機,小部分使用的膠片相機。
相機和攝影師是一對矛盾,攝影師總在試圖掌控相機,相機則依靠技術一次次逃離攝影師的掌控。當一代攝影人將手中的相機玩得得心應手時,相機就逃離了。有的攝影師可以用不同的器材拍到優秀的作品,這時人似乎占了上風;有的攝影師為了一個題材去找合適的相機,這時器材似乎有了更多權力。第一組《空凳子》照片給了我一個很有參考價值的觸動:有時候,不在于發現了什么,而在于用什么方式去呈現,這對攝影尤其重要。
王諾:關于你照片中的人物,他們沒有夸張的表情,是沉靜的。你是怎么做到的?
劉杰:我對農村的親切感,遠大于城市,雖然農村幾乎沒有家人,也沒有多少回憶。照片中人物要么在農村,要么是來自農村,我跟他們有種天然的親切感。至于人物的情緒,在擺拍的情境下,當然需要攝影師來適當把握。我跟拍攝對象說表現出最平常的狀態。選擇自然表情的原因也很簡單,靜水流深,情緒飽滿的瞬間固然好,不過更適合在抓拍中使用,夸張的瞬間其實是不可持續的,不能代表被攝者平常的狀態,平靜才是人們生活中的最常態。有時候沒有表情,就有了所有表情。比起山峰,高原兼備高度和廣度,能承載更多東西, 雖然高原看起來跟平地沒有差別。
王諾:在這幾次創作中,作為攝影師,你跟被攝者的關系是怎樣的?你營造了一個畫面,一種氛圍,達到了你的預期,得到了很好的傳播效果。但是,這種攝影師的“命題作文”中,被攝者處在怎樣的位置?
劉杰:在我的經驗中,無論擺拍,還是抓拍,攝影師往往處在優勢位置。在采訪對象看來, 對拍照這件事的關注程度遠大于對攝影師身份的關注。在這幾個專題中,無論從實際采訪過程中看,還是從社會角色和身份上看,采訪對象都是出于被動擺布的位置上。這是媒體話語權和社會階層壓力雙重作用的結果。我在采訪過程中,也會自覺不自覺地使用到這兩方面,以期能夠順利完成采訪,雖然這么做是偏功利的。我能做到的就是在采訪前盡量與拍攝對象坦誠交流,告訴每一位采訪對象,我的采訪對他們的家庭沒有直接利益好處,只是為了記錄和讓更多人了解這種社會現象。雖然有站在道德次高點上偽裝的嫌疑,但我們的確不是以一個自由攝影師的身份去拍照的。我認為,幫助被攝者不應該是記者拍攝的主要目的,也不應該是解決問題的首要手段。
王諾:我留意到你在一次訪問中提到,《全家?!纺墙M作品在網絡傳播中,網友沒有把焦點集中在拍攝方式上,而是分享了自己的相似經歷,這讓你尤為感動。這么說是不是因為在其他方面,你的拍攝方式受到了質疑?
劉杰:那倒不是。工作之初,我是反對擺拍的,“決定性瞬間”的概念深深影響了我。后來發現,現實世界的復雜性遠不能簡單地總結為“對與不對”,或者“是與不是”。另外,作為專職編輯,外地采訪的頻率每年大約1~3次,要在一年內做好一個題目是有難度的,擺拍可以允許作者用平時的零碎時間做準備,準備差不多了再去采訪。
王諾:你覺得什么樣的環境肖像是好作品?
劉杰:人物與環境有神交就是好的環境肖像。環境肖像是人物肖像的一個分支,引入“環境”因素是為“肖像”服務的,是人物的注腳。人物雖然是核心,但環境也有獨特價值,新聞要素中的五個W至少有三個與環境有關。即使是純人物肖像,也帶有環境的影子,只不過弱化了環境因素,有時候甚至將環境縮減為某一種顏色。同一個人在黑色和紅色背景中的照片,在暗示不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