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回家陪母親

蔡正雄

小時候怕母親，恨母親，因為她每天三頓只是讓我們喝稀飯，還經常嚴厲地責罵我們，哪怕中午放學回家喝稀飯的那一會兒，還命令我們去田里勞作。

成人后離開母親，覺得自由的天地令人歡欣，而從被母親管束的小天地走出來，真是人生快意。

四十不惑？當我有了切身感受的時候，逐漸對親情看重起來，就想著要經常集聚全家，盡可能多地圍繞在母親的老屋前后，一起分享親情的天倫之樂。然而，一回首，74歲的母親病倒了，甚至很快走到了人生的遲暮。“子欲孝，而親不在”的恐懼，充斥著我的頭腦。

母親得了“帕金森綜合癥”，身體多系統萎縮。因病情發展，她如今只能臥床或者短時間坐著輪椅活動，她說話口齒不清了，但白天她的頭腦還很清晰。夜里，夢囈中的母親，總是呼喊著舊時的村鄰或者親友們的名字。于是，我經常跟母親回憶從前。

我們小時候，母親最盼望的就是每天有米面下鍋。母親在青春時是讀過書的人，娘家的條件比較好，她讀了7年書，可以看書看信，這也是她有別于一般農村婦女的一個方面。但是，嫁入婆家后，因為災害等因素，我們家幾乎都是在貧窮中艱難度日。一連串孩子的出生，加重了家庭的負擔，一日三餐都成問題，我們對于童年的記憶最深刻的就是饑餓。那時候，母親最大的愿望是煮飯的時候能有米面下鍋，不管是多少。很多時候，她是去田里找一些野菜、槐樹花，或者半生的玉米、麥穗，放進鍋里熬粥給我們喝，她經常因為我們的“絕食”而感到沮喪，因為掀開鍋后看到稀薄的水湯里滾動的綠葉，孩子們總會忍不住帶著哭腔抱怨，并拒絕吃飯。

更大的困難還在后頭。國家改革開放以后，憑借父親的頭腦和母親的耐勞，我們家的日子一天天好了起來，成為全省首批“萬斤戶”（向國家年出售余糧一萬斤以上），繼而全力拼搏有望成為“萬元戶”。不幸的是，父親被查出肝癌晚期，他的病至今仍是我們最心痛愧疚的事情。因為，全村人都知道，那是他為了子女們多吃一口，自己虧待自己，長期營養不良并勞累過度引發的。父親病重后，家里僅有的一點積蓄全部用于治病，最終，父親還是病逝了，留下了一堆債務給家里唯一的成年人——母親。

從此，母親不僅要實現對父親的承諾“把孩子們一個個拉扯大”，還要承擔著一筆筆還債的任務。很多村鄰都說她會改嫁，因為，那時的母親剛過40，皮膚白皙，算是農村中還比較漂亮的婦女。我們幾個兒女，也做好了母親改嫁的心理準備，但是想到要成為“孤兒”，心里還是非常酸楚。母親沒有走，她一直艱難地維持著這個家。她一個人干兩三個人的活，一個女人干男人的活，拼命干，使勁省，就是為了孩子們每周末回家后，能看到家里有個媽媽，能拿到一些零錢和糧食。我們在她的堅持下一直上學，最高學歷讀到研究生，也算全村最有文化的家庭了。這是母親后半生的安慰和驕傲。

那時候，母親養成了抽煙的習慣。她經常一個人在田里干活，累了就看看遠方，點一支煙；半夜睡不著的時候，也是推開門，坐在戶外看看天上的繁星，點一支煙。從此，她一直抽煙30年。

令人欣慰的是，國家的發展和勤奮的家風，幫助我們實現了家庭生活的根本改善。我大學畢業后，從黃淮海平原南下到蘇州工作、安家，開始不斷補貼家用，為母親減輕負擔。兄弟姐妹們也逐漸過上了好日子，下一代相繼出生，整個家庭興旺起來。母親，也在前幾年快70歲時，才放下幾畝地，算是“享福”起來，其實，也就是她離開老家，到幾個兒女家里，照顧孫輩和做飯洗衣。這樣過了兩年，由于她實在戀家，于是堅決地回到了故鄉的村莊。在那里，她和村鄰們打打小麻將，種點菜，養點雞，為孩子們守住心中的“老家”。就在子女們的家庭穩定，事業有成，開始討論如何讓母親真正享福的時候，卻聽到她幾次說腿不太有力了，走起路來總是沒勁。幾次醫院的檢查，都說母親沒有什么健康問題，常規項目都很好，沒有“三高”。這樣，一拖下來竟至兩年后她的四肢僵硬、起臥困難、走路跌倒，終于有醫院給出可怕的病名“帕金森”。

現在，母親整日臥床。唯有能讓她得到安慰的，一是兒孫滿堂的歡鬧，二是回憶她當年克服苦難，把子女們養育成人的壯舉。每有親友來探視，我都要跟他們回憶、強調一下母親的英雄一生，這時候，母親往往也要插話一兩句，要么為她當初的選擇進行解釋——如果她改嫁了，這些孩子就是沒娘的孤兒了；要么對她吸煙的習慣進行辯護——當年的長夜難熬，沒有床頭人可以說話。

母親也會對親友談起兒女們的孝行：就在她腿腳還能走的時候，兒女們帶著她出游多次，看遍大半個中國，到了天安門廣場，看了毛主席紀念堂；去了港澳臺，看到了中國的其他幾個“洋氣的孩子”；她膽顫地乘飛機，好奇地坐火車，感受著子女們“有出息”后帶給她的歡樂。然而，子女們做得夠嗎？對母親，我們最大的擔心還是“子欲孝而親不在”。

過年了，趕快回家陪母親。有母親等待的家，是多么幸福！

（作者單位：江蘇省張家港市鳳凰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