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冬婷
打開封閉小區,挑戰的不只是物理上的圍墻,更是心理上的圍墻——因空間權力結構的撬動引發的不安全感。
“新建住宅要推廣街區制,原則上不再建設封閉住宅小區。已建成的住宅小區和單位大院要逐步打開。”一則行業性規定激起千層浪,引發了關于住宅安全、物權法、城市規劃、社會學等多領域的廣泛討論。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副總規劃師朱子瑜分析公眾的心態:“對此既贊成又不贊成,既希望自己要穿過的小區開放,又希望自己的小區不對外界開放。”
“打開小區”,只是《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進一步加強城市規劃建設管理工作的若干意見》中的其中一條。“為什么會在時隔37年后再召開中央城市工作會議,又對城市規劃建設提出事無巨細的《意見》?就是因為我們的‘城市病已經很嚴峻,空氣污染、交通擁堵……大城市幾乎都得病了,而且還在往下蔓延,二、三線城市也快得病了。城市病了,還能忍著繼續高速發展嗎?還能以犧牲環境為代價繼續這樣發展嗎?原來的路走不通了。逼著你回過頭來看,原來城市不只是規模問題,光長胖了不行,還有品質問題?!敝熳予ふf。
封閉小區被認為是“城市病”的癥結之一。典型的小區以大規模的行列式“板樓”為特征,樓層高,間距大,被形象地稱為“公園里的高樓”。朱子瑜告訴我,小區模式最早是建國之初學蘇聯而來,跟我們短時間對住宅的爆炸性需求有關?!叭绻蜌W洲已經成熟的地方做住宅一樣,這個地方有塊空地,建一棟,那個地方又有塊空地,再建一棟,不解渴啊。勢必找一大片地方,把人安置進去。而簡單重復的行列布局,既能提供較多的住宅,又能保持適當的綠化,還適合當時的技術水平,這似乎是一個必然選擇?!碑斎灰婚_始高層還很少,但是已經形成了“大院”格局,由各小區自行修建區內的道路和生活設施,這對當時的政府來說是效率最高、成本最低的。2000年房地產開發后,這種“公園里的高樓”成為主流。“土地的出讓價格與開發強度相關,所以樓越蓋越高。比如一塊地的容積率定為3,‘招拍掛的樓面地價是一個價,那么如果是3.5呢,樓面地價會更高,政府就無動力去控制高容積率。開發商拿到地之后,在利益驅動下會再多一些住宅面積。在銷售時,封閉管理的小區更受歡迎。而在住宅供不應求的情況下,消費者對除售價和區位之外的其他因素關心不多。所以,‘小區總有一浪推一浪的后來者。”
“小區”與大馬路往往相伴而生。因為住宅小區規模都很大,內部道路完全獨立于城市道路系統之外,因此城市規劃道路必須環繞其外,這就使城市道路的間距變得很大,路網密度稀疏。為了滿足交通量的需求,封閉小區外每條路的寬度都在增加,“大馬路”隨之出現。朱子瑜說,這也是為什么這次《意見》將開放小區的目標之一指向“優化街區路網結構”?!奥肪W結構是指城市道路體系,一般分為幾個層次,城市之間是公路,城市里有快速路,主干路、次干路、支路和街道。現在的路網結構的問題是級配不平衡,城市道路中主干路、次干路的占比越來越大,支路和街道的占比越來越少。支路和街道都是小區內部路,如果將其封閉,就會導致經常繞著小區走的情況?!敝熳予づe例,比如他父母每次住他家都很不習慣,“看著公交站的直線距離只有300米,但是因為小區封閉,公交車無法深入其中,要先走出小區,再繞行好幾百米才到”。
朱子瑜告訴我,從居住區規劃設計規范角度,住區按規模分為居住區、居住小區和居住組團。成片開發的居住區現在已經很少,通常所說的以樓盤形式存在的某某小區其實是“居住小區”或“居住組團”兩個層次。“居住小區”的大小一般在10公頃以上,如果畫成一個方形的話,10公頃以上的用地大約是三五百米見方。如此規模的小區其內部道路如果完全封閉,就會對城市造成很多麻煩。而居住組團的規模,一般在幾公頃左右,不會超過200米見方。組團的內部道路是否開放也就不是個問題。也就是說,現在提倡的疏通“毛細血管”,針對的其實是這種10公頃以上的封閉“小區”。
“在實際操作中,出讓的土地地塊面積往往過大,或者又沒有將分梯級明確的街區面積作為出讓條件。比如有一塊15公頃的地,規劃中分為3塊,每塊5公頃,中間是城市道路。開發商可以一次拿這3塊地,但是不能合并成一塊,然后把城市路也改成內部路,還設圍墻和欄桿,并把這個當成賣點?!敝熳予ふf。
朱子瑜也住在這樣一個“小區”里。規模較大,占地超過10公頃,規劃分為南北兩個“組團”,有一條路從中穿過,屬于城市道路,由開發商代建,暫時作為內部路使用。前兩年小區東側地塊要開發了,有關部門要求這條路對外貫通,但是遭到沿路業主們的強烈抗議:“打開了停車怎么辦?沿街噪音怎么辦?”于是不了了之。
“開放小區為什么在公眾層面引起這么大反響?因為它討論的是城市問題的核心,觸及了中國傳統的空間權力結構。”清華同衡規劃設計研究院副總規劃師、交通規劃設計研究所所長段進宇認為,中國的傳統城市和建立在工商業基礎上的現代城市是有本質差別的,不能脫離這個語境?!霸谥袊鴤鹘y的空間權力結構中,潛臺詞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更多與政權相關,中國人的心理序列也是‘齊家、治國、平天下。其中,中西方對‘家有不同認知,西方人認為院子在周邊、建筑在中間,中國人認為院子在中間、建筑在周邊;‘國與現代城市范圍接近,是指城市和它周圍的郊區;‘天下對應現在的國家。‘城市這個詞民國才出現,之前‘城就是指圍墻,圍墻中相對原始的交易叫作‘市,真正工商業基礎的城市都是在半封建、半殖民地時期無意中形成的。傳統城市管理實行‘里坊制,公共部分只存在于里坊之間,內部自治,管理成本最小化。今天的大院和大社區,也是這種思維的自然延續。”段進宇說,在改革開放之后,才大量引進了西方的工商業,傳統思維和工商業思維在大多數城市中并存,既想要這個,又想要那個,其實還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一切都想要在這30年大發展中硬生生結合在一起,當然會產生大量矛盾。任何試圖去簡化問題的努力,都是沒有辦法成功的,開放小區也是如此。
交通問題不是孤立的,也要放在城市體系里去看。段進宇認為,“窄馬路、密路網”未必是適合我們的理想模型?!拔鞣匠鞘械木W狀格局是自然形成的,因為這一結構最符合城市的主要功能——工商業活動的需要。地塊劃得小,道路和設施公共化,沿街商業才活躍,地價才會水漲船高?!彼f,中國城市與西方城市的差別首先在居住密度。“我們的密度高了太多,大約是日本的3倍,歐洲的5倍,美國的10倍。這么高的居住密度,不說西方,就算把日本的路網密度搬過來,也未必能呈現一種比較好的面貌。舉例來說,兩條窄路比一條寬路通行效率要高,但是高得不多,而且依賴于交叉口的效率。人口密度大的交叉口效率低下,就像住在筒子樓,結果就是鄰里矛盾特別嚴重,因為大家都去侵占公共空間,想把它納為自己的私人空間?!?/p>
一刀切地打開封閉小區也是一種休克療法。段進宇說,中國的傳統城市治理暗含一個管理成本最小化的約定,這個模式已經運行幾千年了。西方要把管理體系化、精細化,但它是建立在契約制度前提上的。我們在房地產開發下的物業模式其實是一大進步,物業代為行使了城市政府的很多職能。打開小區,實際上削弱的是物業公司的權力,意味著政府管理成本的大幅增加,包括前期的市政配套、后期的維護管理,需要重建政府與居民的契約關系。
段進宇并不主張把小區完全開放。他認為,在現實情況下,200米×200米的封閉社區是比較合適的?!疤罅颂@,比如400米×400米,可能從家出來接觸到市政交通就得10分鐘,出行一次心理壓力太大。太小了,小于200米×200米,老人孩子就沒地方去了?!彼f,國外居住區完全開放是建立在兩個前提上——居住密度比我們低很多,路網密度又比我們高很多,這樣平均到每條路上都很安靜,周邊環境也比較安全。而里面的路本來就很窄,彎彎曲曲的,一跑就跑到人家的地方去了,所以也不會到處跑。中國人心理上還是需要一個“院子”,可以跑來跑去的,院子里面是熟人社會。
1972年7月15日,美國圣路易斯市的普魯伊·艾格住宅區——33棟方盒子形狀在綠地上行列式排布的11層高樓——被爆破拆除,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宣告了柯布西耶“公園里的高樓”模式的失敗?!肮珗@里的高樓”是柯布西耶在1921年的發明,當時歐洲正處在“一戰”后的凋敝之中,為了解決大眾住房問題,他提出在綠茵茵的草地上布置高樓的設想,進而是一個以工業時代為背景、效率最大化為目標的“光輝城市”模型:一座容納150萬人的城市交通網絡,每一個地塊的大小都是400米×400米,摩天樓之間以汽車相連接。這種大規模、大尺度、高密度的“公園里的高樓”在歐洲和美國被大量復制。再加上同期流行的將居住、交通、學校等功能分開的“鄰里單位”理論,板式高樓所構成的住宅小區模式成為一度流行的規劃設計方法。但十幾年之后,弊端就顯露出來——建筑尺度巨大,立面冰冷,缺乏社區感和安全感,公園式大草坪等設施難以維護和清理,還伴隨著巨大的城市犯罪問題,淪為貧民窟。不過,在西歐和美國點狀分布的小區可以被單片拆除,而在這種居住模式占統治地位的東歐和我國則面臨更為復雜的社會問題。
封閉小區的一大問題是街道生活的喪失。最具代表性的是20世紀60年代,簡·雅各布斯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中提醒人們城市活力和多樣性的秘密。她提出“街道眼”的概念,主張保持小尺度的街道和其中的各種店鋪,用以增加街道生活中人們相互見面的機會,增強街道的安全感。她還生動地勾畫了“街道芭蕾”——人與人之間在街道上各種復雜的交互活動:孩子們在公共空間中嬉戲玩耍、鄰居們在街邊店鋪前散步聊天,街坊們在上班途中會意地點頭問候……
朱子瑜將蘊含活力和多樣性的街區稱之為“積極空間”?!氨热绨褑握{的空間進行一定的圍合,人在里面就會有歸屬感。如果其中還有設施和活動,比如說咖啡館什么的,這個空間就變成了場所,由Space變成了Place,有內涵了。如果再發生點故事,比如有誰的雕像、發生過什么歷史事件、有文脈的傳承,更是好的場所。我們的城市喪失的就是這個,沒有了Place,甚至連Open Space都沒有了?!彼J為,在住宅短缺過后,人們會慢慢意識到封閉小區的問題,它們或多或少都會脫離城市,更像一個孤島。“久而久之,大家還是更愿意生活在開放的街區,進而是有歸屬感的社區。住宅開發的封閉和開放,容積率和品質,也會找到一個平衡點。”
從小區到社區,不只是拆除圍墻那么簡單。法國建筑師克里斯蒂安·德·包贊巴克(Christian de Portzamparc)曾提出“開放街區”(Open Block)理念,標志就是有利于街道和城市的獨樹一幟的單體建筑。此外,這一街區還要有建筑構成的“視覺缺口”,以便于空氣和光線的進入,使人們脫離幽閉的室內庭院和走廊式的街道。我們的城市有沒有可能形成豐富的街區?朱子瑜是《城市居住區規劃設計規范》修訂的負責人之一,他說:“很多人都在問,‘為什么國外的房子可以亂擺,不受朝向、間距限制?我們行列式的板樓形態是不是《規范》造成的?能不能放寬一些規定,也建出各種各樣好玩的住宅?這些方面我們正在研究,希望對容積率、建筑高度、平均層數、綠地率、空地率、綠化率等指標進行更加細致的匹配。我們也希望在眾多指標的限制和引導下,看到更加豐富的住宅形態。”他還介紹說,城市住宅形態的構成自有規律,比如美國紐約將住宅形態分成了10種,其下又進行了細分,一共有幾十種,規定了從城市核心區的高層,一直到郊區的別墅等一系列住宅形態?!拔覀儸F在一直到郊區了還能看見集中建設的高層住宅區,這個景觀在國外是根本不可能的,會引起錯覺?!?/p>
“目前由于我們的土地出讓和開發商追逐利潤最大化的行為,經常會看到,筷子一樣的高層和低矮的別墅搭配在一起的突兀場景,這樣既可以做足容積率,又可以獲得最高的銷售利潤。從城市的一般形態來看,一個城市里面的住宅,多層和小高層應該是主體,高層和別墅應該只占極少數。也就是說,住宅形態的分布應該是一個兩頭小、中間大的‘棗核形,而不是現在的兩頭粗、中間細的‘沙漏形?!敝熳予ふf,造成這種局面的一部分原因也是之前的規劃中對居住形態的管控過于粗略,僅用容積率、建筑限高和建筑密度等有限指標進行管控。
朱子瑜認為,住宅小區是否封閉或開放,也不能一概而論,還要結合區位進行考慮。“開放‘小區適合城市主城區,是城市對住區的要求;封閉‘小區多在城市外圍,是住區對城市的反饋。過去我們走的彎路就是把‘小區濫用到城市主城區去,還封閉起來?!?h3>開放:物理和心理的圍墻
1999年,去美國讀書幾年的李虎第一次回國,帶著他研究城市與郊區差別的導師走到城鄉結合部的望京,當時那里剛剛開始建設,稀疏的路網中空空蕩蕩立著兩棟高樓。現在回想起來,他覺得望京開了一個壞頭,成了之后新區建設的一個范本。幾年后,他和合伙人黃文菁創立了“OPEN”命名的事務所,就針對“城市郊區化”的封閉與開放做了一項研究,拿望京地區來開刀:一方面,人性化公共空間緊缺,比如公園稀缺。據他們統計,當時北京市中心四城區每2.804平方公里才有一個公園,其他外圍城區的密度更低,而相比之下,紐約曼哈頓每0.956平方公里就有一個公園;另一方面,封閉小區的圍墻不但占用了大面積的寶貴空間,而且割裂城市肌理,嚴重地降低了城市效率。那么,能不能用一個線性的模數化公園替換掉圍墻,這種公園占地“0平方米”,卻能草根般地遍布整個城市?他們發動了居民一起來創作,廢舊的汽車輪胎變成秋千,回收的水管變成水樂園,多余的安全帽變成花盆,鍋碗瓢盆組合成打擊樂隊……
這個被形象命名為“紅線公園”的研究注意到小區圍墻造成的物理和心理上的屏障。圍墻的所在,是建設用地的控制紅線,通常紅線周圍數米的范圍不可以被占用,只能用作綠化和鋪裝。紅線之內,則是高墻圍合封閉起來的居住小區。某種意義上,這項研究更像是對私有和公共之間界限的重新檢驗。李虎說:“暗含的目標其實是在一個傳統上不加質疑地接受‘墻作為一種物理和心理構筑的社會里,激起一場迫切需要的討論?!?/p>
李虎認為,人們對以圍墻為標志的“門禁社區”(Gated Community)的依賴其實是一種慣性。將封閉社區與“豪宅”畫上等號,最初是香港、臺灣那邊的房地產銷售策略。但是它要為之后的城市形態的單一負責,更造成了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李虎2003年在斯蒂文·霍爾(Steven Holl)事務所時主持了MOMA北區的設計,后來這里成為北京第一個住宅混合商業的綜合體。他告訴我,一開始開發商明確提出兩點要求:第一,封閉社區;第二,純居住。于是他帶他們去紐約參觀當時居住的炮臺公園城,那是一片新規劃出來的小區,沒有小區圍墻,只在每棟樓設門衛。“安全感從哪兒來?就是門衛制度。這里的門衛干了一輩子,認識每一個住戶,出門時可以放心把鑰匙交給他?!庇謳ミ@個綜合體里的電影院看電影,他們心理更放松了,“幾十年沒看電影了”?;貋砗箝_發商接受了開放式綜合體的設計,在MOMA里放入了酒店、書店、電影院,還有半空中連通的橋梁。李虎說,MOMA現在還沒有實現完全的開放,還有圍墻和大門,因為目前低工資的“保安”模式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門衛,也是因為人們心理上的最后一道防線還在。但是,因為電影院和書店的存在,外面的人來來往往,這個被二環和快速路所切割的居住區域一直保持了很大程度上的開放。
開放的目的是什么?對居住其中的人來說,就是社區感,總有什么東西超越物理性住宅把人黏在一起。李虎和黃文菁把辦公室搬到了方家胡同,也是因為這種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氨热缥颐刻鞆募业睫k公室,路過二環邊都會跟剃頭師傅打個招呼,相互笑一笑,雖然從來沒有在那兒剃過頭;總去門口一個水果店買水果,跟店主聊聊天;去同一個攤位買燒餅,沒帶錢下次再給,因為我們互相信任。怎么去建立這種東西?”李虎認為設計可以改變心態,他現在給清華大學學生開的“后泡沫城市”課程,比當年的“紅線公園”更進一步,在道路兩側紅線中間“填空”,放入城市在商業、生理、心理等方面的各種需求。“這些快速建造膨脹的城市‘泡沫,現在看是一個錯誤,未來可能是一個機會,封閉小區也如此?!彼J為,要先填補社區的其他功能,有了人與人交往的需求,再來拆除圍墻,開放小區。“否則,就像把一個人的衣服扒了,但這個人沒變,裸體了。”
(實習記者唐瑤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