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代鷹路起點考辨

吳樹國

遼代鷹路起點考辨

吳樹國

鷹路 寧江州 遼代 黃龍府

學術界一般認為遼代鷹路起點在黃龍府，這一方面源于五國部隸屬于黃龍府都部署司的記載，另一方面也有東北與中原交通路線走向的影響。然而，五國部在后期受東北路統軍司管轄，同時，遼代政治中心與其他中原王朝相比也存在特殊性。在此認為，遼代鷹路起點應為寧江州，首先，寧江州處于遼與生女真的邊界之上，有榷場存在，屬于交通樞紐。其次，寧江州先后隸屬于黃龍府都部屬和東北路統軍司，這與五國部及鷹路的管理變化相契合。再者，寧江州處于遼都城上京、春捺缽地點長春州的直線上，而且毗鄰第二松花江，可由水路經第一松花江到達五國部。

一、遼代鷹路起點研究的現狀及其認識根源

遼代鷹路是指遼朝官吏到五國部去征收獵鷹海東青所經過的地區。關于鷹路的起點，景愛先生在《遼代的鷹路和五國部》中認為：“五國部隸屬于黃龍府都部署司，當時生女真各部，均歸黃龍府都部署司管轄。遼代的黃龍府即金代的隆州，其故址在吉林省農安縣。遼代征收海東青的‘天使’、官吏是從黃龍府出發，經過完顏部女真進入五國部。因此，遼代的鷹路是以黃龍府為起點，渡過第二松花江和拉林河進入松花江，然后順流而下，經盆奴里部、奧里米部、剖阿里部，直到黑龍江下游的越里篤部，越里吉部。作為鷹路起點的黃龍府，同時又是通過陸路南下中原地區交通線的起點。由黃龍府向南經上京臨黃府，直達南京析津府(今北京)，把黑龍江流域同黃河流域聯系起來。因此，黃龍府是遼代黑龍江流域的水陸交通中心。”①可見，他認為鷹路的起點是黃龍府，這一觀點得到多數學者認同。不過，在一些具體細節上存在不同認識。如聶傳平認為：“景愛說鷹路是一條水上交通線， 但提到鷹路走向時， 卻又言‘以黃龍府為起點，渡過第二松花江和拉林河進入松花江，然后順流而下’。顯然不是全程都走水路，從黃龍府出發，渡過第二松花江和拉林河，在進入松花江之前是以陸行為主，直到入松花江才開始走水路。可見鷹路是陸路與水路的結合， 并且存在一個陸路轉水路的連接點。鷹路陸路轉水路的連接點在哪里呢？ 筆者以為這一連接點在阿什河( 即遼金時期的按出虎水) 與松花江交匯口附近。從地理條件來講，由黃龍府東北行渡過第二松花江后到達遼與女真的邊境榷場寧江州(今吉林扶余縣) ， 從寧江州渡拉林河后再東北行，抵達松花江最近捷的交通路線就是在阿什河與松花江交匯口附近。古今交通線路的選址具有相似性，都會盡可能選擇近捷、平坦的路線，今天哈大鐵路線該段的走向就是由扶余向東北直抵阿什河與松花江交匯口附近的哈爾濱。”②與上述觀點存在差異的是王綿厚、李健才先生，他們認為：“從上京通往生女真和五國部的道路有兩條。一條是西路，從遼上京經長春州到生女真和五國部。二是南路，從上京沿西遼河、東遼河東行，經信州、黃龍府到生女真和五國部……從長春州東行渡江到寧江州，由此沿第一松花江直到黑龍江下游五國部之地。另一路，從黃龍府北行，然后再沿今第一松花江直到黑龍江下游五國部之地。遼代通往五國部的道路，為后來金、元、明通往黑龍江下游的道路所沿用，成為東北腹地遼河和松花江中游(包括伊通河)，通向松花江下游及其黑龍江下游濱海地的重要水陸城站的基礎。”③王綿厚、李健才先生雖然沒有明確鷹路的起點，但他們提出了另一條不經過黃龍府的西路，這無疑擴大了鷹路起點研究的視域。不過，他們也并沒有否定黃龍府作為通往生女真和五國部道路樞紐的地位。

上述研究把黃龍府作為鷹路起點實際上有兩個根源：第一，五國部隸屬于黃龍府的記載。《遼史·營衛志下》稱：“五國部，剖阿里國，盆奴里國、奧里米國、越里篤國、越里吉國，圣宗時來附，命居本土，以鎮東北境，屬黃龍府都部署司。重熙六年，以越里吉國人尚海等訴酋帥渾敞貪污，罷五國酋帥，設節度使以領之。”④另《遼史》卷35《兵衛志中》載：“黃龍府都部署司。隗衍突厥部，奧衍突厥部，北唐古部，五國部。”⑤正因為五國部隸屬于黃龍府都部署司，所以，景愛先生把黃龍府作為鷹路的起點。第二，東北通中原交通路線的影響。前述各位先生的表述中都或多或少地認為黃龍府作為鷹路的起點契合了遼以后乃至今天東北與中原的交通路線走向。如景愛先生認為：“作為鷹路起點的黃龍府，同時又是通過陸路南下中原地區交通線的起點。由黃龍府向南經上京臨黃府，直達南京析津府(今北京)，把黑龍江流域同黃河流域聯系起來。因此，黃龍府是遼代黑龍江流域的水陸交通中心。”⑥聶傳平認為：“古今交通線路的選址具有相似性，都會盡可能選擇近捷、平坦的路線，今天哈大鐵路線該段的走向就是由扶余向東北直抵阿什河與松花江交匯口附近的哈爾濱。”⑦王綿厚、李健才先生也稱：“遼代通往五國部的道路，為后來金、元、明通往黑龍江下游的道路所沿用，成為東北腹地遼河和松花江中游(包括伊通河)，通向松花江下游及其黑龍江下游濱海地的重要水陸城站的基礎。”⑧

二、遼代鷹路起點黃龍府說存在的問題

從景愛先生黃龍府鷹路起點說來看，這里的黃龍府不是一個政區概念，而是一個城鎮概念，因為他指出了遼代的黃龍府即金代的隆州，其故址在吉林省農安縣。也就是說是一個點，而不是一個面，后面學者論述基本上沿襲這一概念。而五國部隸屬于黃龍府都部署司，雖然能夠進入生女真部和五國部的鷹路起點在黃龍府都部屬司管轄地域之內，卻不能就此推證就在黃龍府城。同時，五國部隸屬于黃龍府都部署司雖然史有明證，但不是說沒有變化。根據筆者的研究，在遼道宗咸雍七年(1071年)至大康三年(1077年)之間，東北路統軍司取代東北路詳穩得以確立，至此以后，生女真、五國部以及與其相關的鷹路都在其掌控之下⑨。也就是說，此時五國部已經隸屬于東北路統軍司，而東北路統軍司駐地在長春州，與黃龍府都部署司完全不同。所以，僅以五國部與黃龍府都部屬司的隸屬關系就斷定黃龍府城為鷹路起點，邏輯上難以成立。

如果從中原視角來看，通過遼西走廊，經過今天沈陽，進入松嫩平原，然后進入東北腹地，這是很多朝代包括今天交通的通常路線，相信遼代這一路線也會存在。但是，需要注意的是，遼代的政治中心不是中原，不在其南京，即今天的北京，其都城上京，在今天內蒙古的巴林左旗，較東北腹地觀之，處于正西。景愛先生提及鷹路是一條水路，沿第一松花江能夠直接到達五國部，既然這樣，為什么不直接到第一松花江，還繞道黃龍府，再走一段旱路呢？這也是聶傳平困惑之處。如果從這一角度來看，長春州是最直接的路線。王綿厚和李健才也指出了西路的路線。另外，有人提出了遼朝政治以四季捺缽為特征，屬于行朝的認識⑩。遼朝四季捺缽的地點，《遼史·營衛志》有清晰記載，春捺缽在鴨子河濼，夏季無常所，多在吐爾山，秋季在伏虎林，冬季在廣平淀。鴨子河濼在長春州西北，大致在吉林洮兒河入嫩江的月亮泡一帶。其他捺缽地點吐爾山、伏虎林、廣平淀都在今天內蒙古巴林右旗以及西遼河下游一帶。如果捺缽地點是遼朝移動的政治中心，那么，鴨子河濼所在的長春州無疑是最靠近東方的政治中心。而長春州到第一松花江是直線，走黃龍府明顯繞路而行。所以，遼代政治中心與其他朝代存在特殊性，不能以中原都城視野看待遼代東北交通。

三、寧江州應是遼代鷹路的起點

如果黃龍府城不是鷹路的起點，那么，其鷹路起點應該在什么地方呢？筆者認為應該在遼的寧江州。

首先，寧江州處于遼與生女真的邊界之上，屬于交通樞紐。既然鷹路是遼朝進入生女真和五國部的索貢之道，其起點應該處在遼與生女真部的邊界之地。這一點上，寧江州具備這一條件，而黃龍府城則有一段距離。關于寧江州駐地，據李健才先生研究在今天吉林省松原市的伯都訥古城。該城在第二松花江以東四里左右，處于今天拉林河之間。而這一地區在遼代正是與生女真的邊界地區。如金太宗初年許亢宗使金，從古烏舍寨渡過混同江，過江四十里，宿和里間寨。再往前走看到：“自和里間寨東行五里，即有潰堰斷塹，自北而南，莫知遠近，界隔甚明，乃契丹昔與女真兩國古界也。八十里直至來流河，行終日之內，山無一寸木，地不產泉，人攜水以行，豈天地以此限兩國也。”文中的潰堰斷塹是遼代堡障和烽火臺。遼圣宗太平六年“二月已酉，以迷離已同知樞密院，黃翩為兵馬都部署，達骨只副之，赫石為都監，引軍城混同江、疏木河之間。黃龍府請建堡障三、烽臺十，詔以農隙筑之”。疏木河目前尚不可考，但在黃龍府轄區，又是防備女真人的，故這些遼代軍事設施應該在混同江的右岸。《金史·太祖本紀》中談到阿骨打來流水誓師起兵后，進攻寧江州，“將至遼界，先使宗干與督士卒夷塹”。此處的塹就是遼朝在邊境設置的壕塹防線。這說明，寧江州是與生女真交界的重要軍事據點。另外，寧江州設有遼與女真貿易的榷場。據《文獻通考》記載：“(天慶)四年八月，女貞首領阿骨打遂叛，集所部甲馬二千犯東境寧江州。延禧方射鹿秋山，聞亂小之，不以介意。遣海州刺史高仙壽帥渤海兵千人討之，敗焉，遂陷寧江。始時州有榷易場，女貞以金珠、蜜蠟為市，率為州人賤直強買，且拘辱之，謂之打女貞。”榷場一般設在邊界之上，文中也明確稱東境寧江州，都說明寧江州在遼與生女真邊界的重要地位。同時，榷場作為經貿物資的集散地，必須交通便利，且處于樞紐地位。而黃龍府相對于生女真則相對偏遠。如《金史》卷72《婁室傳》稱：“太祖取黃龍府，婁室請曰：‘黃龍一都會，且僻遠，茍有變，則鄰郡相扇而起。請以所部屯守。’太祖然之，仍合諸路謀克，命婁室為萬戶，守黃龍府，進都統。”婁室請求屯守的理由就是黃龍府的僻遠。

其次，寧江州先后隸屬于黃龍府都部屬和東北路統軍司，這與五國部及鷹路的管理變化相契合。在東北路統軍司建立之前，寧江州和五國部都在黃龍府的管理之下。如五國部在咸雍七年(1071年)再次發動叛亂，遼朝中央“以討五國功，加知黃龍府事蒲延、懷化軍節度使高元紀、易州觀察使高正并千牛衛上將軍，五國節度使蕭陶蘇斡、寧江州防御使大榮并靜江軍節度使”。但是，在東北統軍司設立以后，寧江州和五國部則劃歸東北路統軍司管轄。關于寧江州的設置，《遼史·地理志》記載：“寧江州，混同軍。觀察，清寧中置。初防御，后升。兵事屬東北統軍司。”根據遼朝推行的府、節鎮州—防、刺州—縣三級行政制度，遼道宗最初設寧江州時為防御州，從前述咸雍七年(1071年)加封寧江州防御使大榮觀之，此時寧江州隸屬于黃龍府。不過，自東北路統軍司成立以后，寧江州的軍事地位日益上升，成為觀察使州，進而獲得獨立地位，并且進一步隸屬于東北路統軍司。另外，東北路統軍司還直接管理五國部和鷹路事務。例如，遼道宗壽隆六年(1100年)，完顏部首領盈哥率軍進攻統門水地區的女真族部落，這一地區的女真部落首領阿疎“訴于遼，遼使奚節度使乙烈來問狀，且使備償阿疎。穆宗復使主隈、禿答水人偽阻絕鷹路者，而使鱉故德部節度使言于遼，平鷹路非己不可。遼人不察也，信之”。此處奚和鱉故德部皆為原東北路詳穩所轄諸部。再者，在遼朝與生女真完顏部軍事沖突前，遼“遂發渾河北諸軍，益東北路統軍司。阿骨打乃與弟粘罕、胡舍等謀，以銀術割、移烈、婁室、阇母等為帥，集女真諸部兵，擒遼障鷹官。及攻寧江州，東北路統軍司以聞”。這些史料都佐證了東北路統軍司對鷹路的管理責任。

再者，從交通路線上看，寧江州處于遼上京、長春州的直線上，而上京是遼的都城，長春州又是遼朝皇帝春捺缽的地點，更臨近政治中心；而且寧江州毗鄰第二松花江，可以由水路進入第一松花江中下游，到達五國部。如果景愛先生認為鷹路屬于水路，則寧江州作為鷹路起點是恰當的詮釋。

總之，中國古代黑龍江流域的政治經濟文化不僅受到中原地區的影響，同時，也受到北部草原民族地區政治經濟文化的影響。因此，對遼代黑龍江流域問題的研究不能局限于中原視野。同時，《遼史》記載向稱蕪雜，研究者必須去偽存真，分析辨駁，這樣才能勾勒出其動態鮮活的歷史脈絡。

注 釋：

①⑥景愛：《遼代的鷹路與五國部》，《延邊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1年第1期。

②⑦聶傳平：《海東青與遼滅金興：以“鷹路斗爭”為中心的考察》，《宋史研究通訊》2014年第十五輯。

③⑧王綿厚、李健才：《東北古代交通》，沈陽出版社1990年，第213～214頁。

④ 《遼史》卷33《營衛志下》，中華書局1974年，下同，第392頁。

⑤ 《遼史》卷35《兵衛志中》，第412頁。

⑨ 王雪萍、吳樹國：《遼代東北路統軍司考論》，《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4年第1期。

⑩ 傅樂煥：《遼代四季捺缽考五篇》，《遼史叢考》，中華書局1984年；肖愛民：《遼朝政治中心研究》，人民出版社2014年。

〔責任編輯、校對 王孝華〕

吳樹國，男，1971年生，歷史學博士，黑龍江大學黑龍江流域文明研究中心教授， 郵編150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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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483(2016)03-009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