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公
晚飯后的朱家灣,悄悄地進入了夢鄉。
父親和朱家灣的大哥帶著我,在輪廓模糊的山坳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臥云寨。沒有月亮,沒有星星,一切被黑乎乎的夜色所籠罩。五六歲的我,第一次在沒有手電的夜幕里摸著黑,心里惶然不安。
臥云寨是朱家灣方圓幾十里最高的山,清朝和民國時期常有土匪盤踞,現在不知是否還有壞人;還有,山上葳蕤的樹林里是不是有狼,山下茂盛的草叢里是不是有蛇;這些,我都心有余悸。
一路上,除了我們簌簌的腳步聲,原野死一般的沉寂。父親肩挎一把鋸,大哥腰里別著砍刀,我在后面循著他倆的腳步,深一腳淺一腳,不知走了多長時間,終于到達臥云寨山下的一個水庫堤下。爸爸指著一棵楝樹,小聲對大哥說:“我瞅了它兩年多了,才長成現在這樣子。”
“二爹的眼光真好,它可以做四條扁擔。”大哥應聲,隨即對我說,“全順看著點,發現燈光,趕緊跟我們說。”
“嗯。”我說。
爸爸和大哥坐在地上,擺開架勢一推一拉地鋸樹,聲音在田疇里一起一伏。
可能不太順手,爸爸和大哥鋸一會兒歇一會兒,大概是第三回歇息時,大哥喘著氣說:“二爹呀,你解放初當縣公安局副局長,后面跟一個警衛,多風光啊!后來你又當萬福鄉鄉長,歷山派出所所長,你要是一直干下去,我們何必偷偷摸摸,吃這苦?”
“唉——好漢不提當年勇啊!”爸爸嘆了口氣,沒有敘說他輝煌的過去。
爸爸向來不給我們講他從政的往事,只是偶爾從別人的口中聽到那么一兩句:有說是爺爺擔心他的安全,讓他辭職回鄉下;有說是母親被劃為地主成分,擔心他政治上不可靠;有說是他不聽規勸,對入黨持消極態度,等等。但在我的心目中,那一直是個謎。
楝樹好不容易才被放倒。爸爸和大哥選擇下面直直的一段,又鋸了好一會兒,才抬起往回走。他們走得很快,走一會兒換一下肩膀。
我扛著鋸子,上氣不接下氣地一路小跑著,剛開始還能勉強跟上,后來實在跑不動了,落下二十多米遠。
聽不到我的動靜,爸爸和大哥在一個平坦點的地方,把樹木甩下肩膀,停了下來。爸爸等我走近了,問道:“全順,是不是累了?”
我小胸脯一挺一挺地喘著氣,稍候才說:“我不累,主要是太餓了。”
“你沒吃夜飯嗎?”大哥問。
“吃了,花生殼面饃饃太苦了,我吃了幾口,實在吃不下去。”我說。
爸爸撩起衣襟給我擦了擦汗,“唉——”嘆了口長氣,然后從胸前衣兜里摸出一個柿子,對我說:“全順,這個柿子我暖了四五天了,已經軟了,你嘗嘗,看澀不澀?”
我接過來咬了一口:“嗯,不澀。”我吸溜地吃著,生怕汁液流出來,沒吃進我嘴里,浪費了。這個柿子太好吃了,是我有生以來吃到的最好的柿子。
“爸爸,要是再有一個就好了。”三下五除二干掉那個柿子,我的肚子還是有些餓。
“你以為弄個柿子容易?雖說生產隊里柿子樹很多,但那是公家的。我是在落果里挑了個最大的,揣在身上暖,想著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說不定能給你充個饑。沒想到,這就用上了。”
“謝謝爸爸為我著想。”我終于知道,柿子還可以當飯吃。
那天夜里之后,我幾次爬到后山柿子樹上挑大個兒的摘,每次都是扎緊褲腰帶,把柿子塞滿前胸后背,不敢走正門,悄無聲息地在院墻外的小洞里,一個一個地把柿子推進院內,然后漚進院子水池的泥巴里,一般五到七天,就可以刨出來吃了。不過,柿子還是硬的。
這件事藏在我心里多年,一直到父親去世,我都沒有膽量告訴他。
那截楝樹做成的扁擔,后來果真派上了用場。在我十二三歲的時候,生產隊里把柿子分到各家各戶,大家都舍不得吃。我半夜起床跟著大人們步行二十多里,挑到唐鎮去賣,盡管一個柿子才一分錢,肩膀被扁擔磨得流血,但幾角錢能換來火柴和食鹽,結余的還能給我和妹妹們攢點學費。
唉——那些饑餓的年月,樹是我們真正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