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毓
生活是一張網。韓吉坐在那把只屬于他的椅子上,發出如此感慨。
從面前玻璃墻看出去,深秋的街道銀杏金黃,色彩絢爛。倘使陽光晴好,一樹樹銀杏像一樹樹燦爛的金幣,此刻細雨霏霏,銀杏樹隱退了光芒,現出思考的迷人模樣。
韓吉的思考難入深境,因為一個女人裊裊走來,玻璃門無聲滑開,店員適時出現,恭迎門內。女人熟人熟道,向著韓吉的位置走來。
這是今天韓吉預約的第一個客人。韓吉未起身,就預測了女人今天停留本店的時間,他將為她打理出怎樣的發型,漂染出的顏色也是基本確定的。待到這一切完滿,女人離開前,會如何在鏡子前搔首弄姿,顧影自憐,韓吉也是熟悉的。女人成為他的客戶十年了。十年,因為每月都要見面,他都沒機會看清她是如何一天天變成今天這個眼前些微有了點“老”的樣子的。她顯然一直滿意他對她的“塑造”,這就是十年過去,她依然“忠誠”地把自己的頭,不,頭發,交給他打理的理由。韓吉偶爾想,一個女人對愛情,能否如對自己滿意的理發師一般恒常持久,是說不準的事情。
韓吉開店十五年了。
剛開張那會兒,這條街還是荒涼陋巷,銀杏剛栽下,細弱的枝頭掛著十幾片葉子,出租車很少到這條街上來,偶爾來的,出去很少能碰上搭載的人,就更不想來了。
選擇在這樣的街上開店,親近的人就為韓吉擔心,但韓吉有耐心。他說:“租金便宜。”對方點頭。他說:“停車方便。”對方停頓后,也點頭。韓吉話多起來,清靜、環境美,想象一下,這些美麗的銀杏樹高茂起來時這街道的景色該有多美。看著對方眼睛睜大,皺眉,哼哼,搖頭,又點頭。韓吉總結說:“我就是剪刀手,我就是要開一個老店,我的店就叫‘韓吉理發。”
就這樣,“韓吉理發”在長安街東段的位置掛了牌子,三年后又有了另一家“韓吉理發”,細心人識辨出,在這家“韓吉理發”的邊上,多了一個手寫體的“2”。韓吉第一天看人把那個牌子掛上去的時候在心里沉吟,他對數字不敏感,他之所以在距離第一個“韓吉理發”不到二百米的地方開出這個“2”店,也完全是想要清靜有序的緣故,他內心里拒絕大,拒絕喧嘩,說到底,他喜歡有序的,能自主的生活方式。
也許這樣的想法在第一個顧客臨門的時候就顯現了。
第一個顧客就是此刻正裊裊向韓吉走來的女人。
兩人偶爾聊起第一次見面“過招”的情景,都忍不住調笑一番,仿佛這樣詮釋兩人的相遇和情誼是很合適的。
理發先讀人,韓吉說的。一個不自信的理發師是難成就自己的名聲的,而名聲下的信譽,被客戶的依賴,很重要。說穿了,就是彼此馴養。
韓吉面對的群體,多為女人。
女人進店是韓吉開店的第一周。沒人慕名韓吉,進店的人對自己的頭發不花心思,只是覺得頭發長了,是要剪的,剪短就是了。這樣的客戶,店里的每個理發師都合適。除了兩個洗頭妹,余下的三個理發師加韓吉這個老板,四個男生在沒有特殊點名外,是按一個基本順序排列的。
但女人進來的時候,韓吉卻先于店員一步搭腔,韓吉說:“這邊請坐。”又說,“剪頭發吧,護理這次不用。”神情中有三分傲慢,三分矜持,余下皆是游離的女人眉宇之間“噫?”了一聲,當然,這聲“噫?”只有韓吉看得懂,聽得見。
女人陳述她想要的發型,不要短。劉海要飛揚。耳根腦后如何如何,那樣那樣。很大氣地比畫著手勢,韓吉只管聽,微微點頭,仿佛認同。
女人終于不說話了,韓吉慢聲招呼洗頭小妹,帶客人洗頭發。
溫水淋在頭皮上的感覺使女人驚醒又放松,不覺地在椅子上噓一口氣,走進理發店是一念決定,她沒計劃理發,但她昨晚和自己最在乎的男人吵了架,憋在心里的氣悶無從宣泄,就莫名地想要剪一剪頭發。想著走著,抬頭看見這家店門。
懷著隱匿的破掉什么又重修什么的心思,女人在韓吉所指的椅子上坐下。
她聽見剪刀在耳畔發出一聲細碎的聲響,莫名地打了個激靈,于是她重申,不要太短。身后一個聲音笑一下,放心。
放心,女人哼一聲,隨即陷入昨晚爭吵后凝聚在心里的那團氣悶中。
等驚醒來的時候,女人看見鏡中一個完全不同的自己。頭發前所未有的短,短到連耳垂都蓋不住了,這哪里是自己描述的那個形象,眼里新添了吃驚,加上舊日迷茫,和不知被什么調制出來的悲欣交集。這是自己嗎?習慣使女人發脾氣,她不想判斷好與不好,只想這不是自己描述的。
“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幫你判斷,做了決定。請和剛才的你比較一番,有比較才有鑒別,貨物尚如此,何況人?”韓吉說完,適時閉嘴。女人張嘴,看鏡子里的人,轉圈,發現雙手無處放置,后悔自己沒穿帶口袋的衣衫。于是臨時決定把自己的意見堅持到底。
韓吉微笑:“如果還不認同,你完全可以不買單,過一些天,頭發自己會長長。”
一個月后女人又來了韓吉的店,笑容自然,說她來送上次欠的款,順便請那個她不知道名字的理發師幫她的頭發塑形一下。兩人相視一笑。一笑十年。
十年。今天來韓吉店的人完全要預約,不預約當天就不能剪發,或者韓吉不在,在了,一定就有客人,客人走了,預約的客人都打發走了,理發師也是要走的。不復雜啊,這多簡單。
韓吉不喜歡等待,如不喜歡自己被等待。現在他每天九點到店里,晚上五點半離開,每個周末休假兩天,這是他給自己的規矩,他努力過一種被自己掌控的日子。所以來店里找他理發的,都是會員。
可是這天,韓吉坐在椅子上,看見女人穿過斑馬線一步步走近的時候,忽然意識到自己也是被綁架的,被“韓吉理發”,被客戶名錄中那上百個人綁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