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河

董存瑞烈士的犧牲,早已過了一個甲子,那么烈士托起炸藥包那一刻,究竟喊了一句什么話呢?
多少年來,我們只知道董存瑞喊出的是“為了新中國,前進!”多么豪邁,多么“高大上”!但據近日中新網采訪董存瑞犧牲地河北黨史研究部門的考證,烈士當時喊的卻是另一句話:“臥倒!臥倒!快趴下!”
其實董存瑞犧牲三個月后的《人民日報》,曾首刊《手托炸藥箱毀敵碉堡,董存瑞同志英勇犧牲》,詳細還原了烈士犧牲的全過程,并沒有那句“為了新中國”的豪言。而1950年9月29日的該報,刊發對董存瑞戰友郅順義的專訪,郅順義說他看到董存瑞拉開導火索后就向董跑去,但董存瑞朝他們大喊“臥倒!臥倒!快趴下!”接著一聲巨響,敵橋形碉堡被炸得粉碎——不光郅順義,到董存瑞烈士紀念館來的當年戰友都回憶,當時喊的是讓他們趴下……
董存瑞烈士紀念館館長孫小梅認為:“他當時只是十七八歲的孩子,一下也想不到那句話,這句豪言屬于藝術加工,給英雄形象一個升華。”但以我所見,董存瑞當時如果高呼的真是這句“臥倒”,那更為真實可信。一個十七八歲的解放軍戰士,臨難最后一刻,想到的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戰友的安危,這是什么胸懷?這是何等高尚的形象?甚至可以更深刻地震撼人心!
為什么要不惜筆墨地“辯證”董存瑞的最后一呼呢?當然是因為過去的某種歷史條件下,我們曾對英雄進行“必要”的“升華”,甚至走向過不近人情的“拔高”。不但是樣板戲中,便是在日常宣傳中,“三突出”曾成“規則”,“高大全”曾為“標準”,英雄人物往往不食人間煙火,甚至變為百毒不侵、刀槍不入的“超人”,做的事不近常理,說的話句句豪言壯語。“高入云端”的結果,雖然在當時語境下的確起過某種“教育”作用,但一到多元態勢下,便因不夠真實,引起公眾疑竇,這種教訓,是應當汲取的。
問題在于所謂的“左”與“右”,都是互相懲罰的。如果說,過去某些過度拔高的宣傳,是走了一個極端的話,那么近年以來,關于英雄人物的“解構”,則又走向另一個極端,這甚至可能演化成當下的主要傾向。我們是要“還原”英雄,“恢復”真實,但如果在“顛覆”的口號下,陷入褻瀆的泥沼,那就豈止是“走過了一步”?比如說,把狼牙山五壯士說成是“流寇”,又把鐵道游擊隊說成是“恐怖分子”;再比如說,將偵查英雄楊子榮胡謅成與土匪“共用一個情人”的“更土匪”,把劉胡蘭的引頸犧牲,說成是被“顫抖的鄉親們鍘死的”等等,這是“還原”與“恢復”嗎?
對于反派人物,也在“走另一個極端”。比如過去,將大邑收租院中的大麻庫房添加個水牢,固然有失“真實”,但是近些年來,劉文彩卻成了辦學賑濟的“善人”,連他的剝削尤其是這個“中將清鄉司令”手中包括共產黨人蕭汝霖在內的九條人命,也“不許講了”,誰講,就“人肉”誰!又比如汪精衛,過去不講他年輕時也曾行刺清攝政王的“英勇”,固然有片面性,但是現在呢?因為要“重新審視”,于是便把他的投敵叛國,同當年的行刺歸為“一樣的心路”,這便是“甘為釜山柴薪,造就革命勝利焰火”,就是“我不入地獄,誰下地獄”的“自我犧牲”式“擔當”。從馬步芳到張靈甫、從陳公博到胡蘭成、從張國燾到周作人,這種奇怪的“還原”,不是林林總總嗎?
從不近人情的無限“拔高”,因為有欠真實,故不可信,所以應當“還原”。但是不要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變成更不真實更不可信的“顛覆”——一個總是在兩個極端上跳來跳去的民族,終究難以真正受人尊重。
【原載2016年1月7日《解放日報·評論》】
插圖 / 董存瑞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