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給天看

吳念真

生平最喜歡、最愛看可也最怕看的電影，是意大利新寫實主義代表作之一的《單車失竊記》，每看必哭。

電影的背景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的戰敗國意大利。失業的爸爸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貼海報的工作，不過必須自備腳踏車。媽媽當了棉被買了一輛，沒想到開始工作不久，腳踏車就被偷了。爸爸帶著兒子到處找，沒找到。最后，爸爸決定也偷別人的。結尾是：在兒子的注視下，爸爸失手被逮、被責打、被奚落、被侮辱。

整部電影只有一個氛圍——貧窮，以及求生。之所以有共鳴，或許是電影里的某些細節，根本就是自己生命記憶的重現。比如，爸爸找不到車子，也餓了，竟然帶兒子進餐館，把所有錢全部花光。媽媽在生活最絕望的當下，竟然跟人家借錢去相命，所求的只是一句話：未來會很好！只要是貧窮，都有同一個面貌。不同的，或許只是面對貧窮的態度而已：可美、可丑；可以堅定、可以柔軟；可以剛烈，卻也可以逆來順受。

與此同時卻讀到《佐賀的超級阿嬤》，閱讀時的心情一如第一次看《單車失竊記》。差異只是前者輕快明亮，后者凝重深沉。前者阿嬤以逆來順受、樂觀包容的方式面對貧窮，后者爸爸則選擇以無力的報復面對困境。同樣的時代，同樣是戰敗國，他們面對同樣的貧窮與生存，卻有不同的態度。

讓我們一起想象：1946年夏天的某一天，意大利，一個父親牽著兒子的手滿街找腳踏車；同時，在日本佐賀，有一個阿嬤在河邊撈完從上游市場漂流下來的菜葉后，開心地回家，她的腰間綁著一根繩子，上面吊著一塊磁鐵，一路上，一些鐵釘鐵片就往磁鐵上集中。

傍晚，當意大利的爸爸不顧兒子的哀求，撬開別人腳踏車的鎖時，日本的阿嬤正從磁鐵上取下一堆廢鐵，笑逐顏開。當意大利的小孩驚慌無奈地看著爸爸被眾人責打的時候，日本的孫子卻看到阿嬤得意地跟他說：“晚上有野菜可以吃，是河流免費運送來的！”

閱讀最大的樂趣無非是與自己的生命經驗相互交換印證。我母親說：再艱苦也要笑給天看。佐賀的阿嬤卻更犀利：再艱苦，也要讓老天笑出聲來?。ü澾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