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康
沙五爺銜著象牙的煙嘴,走到屋外看天。天比早晨還陰,烏云像是骯臟的棉絮,一片片一層層地覆蓋在上空,低壓在頭頂,壓得人氣悶心慌。遠處有一彎葦塘,葦塘之上白鷗盤旋,它們在天空的映襯下,顯現出不可名狀的張皇。五爺狠吸一口煙,取下煙嘴啐了泡口水。口水是苦的。從昨夜到現在,五爺一直不停地抽煙。煙嘴管幾乎被淤積的煙油給塞滿了。
煙嘴是五爺一年前從一個被打死的營長身上找到的,營長歲數跟五爺相仿。他的死狀五爺總是忘不了:雙目暴突,漠然地盯著步步逼近的五爺;被沖鋒槍打豁了的嘴巴上呼吸著血沫。五爺現在也成了營長,國軍的中校營長。委任狀昨晚剛送到,一起捎來的是上司的手諭,命令他率領部隊集結待命,地點是由此處向東二十里,再向北二十里。這幾乎到了沙五爺的家了。手諭最后,要沙五爺整肅隊伍,嚴守軍法,不得再干搶劫綁票的勾當。
白鷗撲扇著翅膀在西面轉了一圈后,便往有光亮的南面飛去,南面如同陰沉的天宇中的一處漏洞。那兒有更多的白鷗,它們翩然翔舞。光亮隨著鳥翅的舞動而明滅不定。沙五爺將煙嘴叼在嘴角,用力吸了一口。這一口吸得舒坦。沙五爺徐徐地噴著煙,轉身回屋。
屋里,侍衛副官顧彪正守著桌上的一本書和一挺花機關槍。五爺走過去,本想拿書,猶豫了一下,還是提起了槍。五爺將槍眼對著自己,仔細地往里看。槍管空空的,跟死人的眼睛差不多。五爺開口道:“沐猴而冠,蠢貨一個。”
五爺說罷,就緊盯著顧彪。平日里,五爺常說顧彪是呆子。眼下,顧彪穿上新軍裝樣子比往常還要呆。顧彪是沙五爺的大哥從老家帶出來的。大哥死了以后,顧彪就緊跟著五爺。顧彪臉色焦黑,兩道眉毛一高一低,歪眉斜眼。但他忠心耿耿,從不違拗五爺的指令。隊伍里的粗活臟活,像綁票撕票一類的鼠竊狗偷的勾當,一大半都是顧彪干的。
顧彪也抬眼看五爺。五爺白臉冷面,嘴角間掛著一縷淺淺的僵直的笑紋。這笑紋在五爺冰霜一樣的臉上,顯得古怪。五爺輕輕地吁了口氣,對顧彪說:“這兒不要你了,走吧,帶上你的兄弟一起送陸先生回家。”顧彪先是揚眉瞪眼地發癡,但馬上面露喜色地湊近沙五爺問:“怎么送?”沙五爺放下槍卷起書,轉身去看墻上的地圖,邊看邊說:“都在地圖上了,向西二十里,再向南二十里……你個呆子。”顧彪嘿嘿一笑,大聲道:“明白了,五爺!”
陸博文的莊子離五爺的家也就四五里,顧彪當然明白“送陸先生回家”是什么意思。在隊伍里,送人回家是件喜事,不光弟兄們要來道喜,還可以從五爺手里領到一塊大洋的賞錢。
顧彪出了屋子,直奔關押陸博文的草房,草房離這兒近。沒走多遠,顧彪就能清楚地看見守在草房門口的韓虎了。韓虎正坐在地上,懷抱大刀靠著土墻打盹。
顧彪拔出腰間的雙筒短銃,對蹲在門口的韓虎說:“五爺吩咐了,送姓陸的回家。”韓虎來了精神,拄著手里的大刀站了起來,樂呵呵地問:“哥,他歸你還是歸我。”顧彪說:“送他一程,送到四十里外。”韓虎跟顧彪長得很相像,一樣的刀條臉,一樣的歪眉斜眼,一樣的齜牙咧嘴。五爺和弟兄們都說他們兩個是親兄弟。
顧彪用短銃搗開草房的破門,往里面喊了一聲:“出來吧。”然后往西面看。在西面,一條小路蜿蜒伸向前方,前方有一團灰色,那兒應該是片樹叢。顧彪記得,樹叢的后面有條大河。顧彪自語道:路不對頭,但要向西往南也只能這么走。
陸博文是顧彪捉的。五爺一般不吃窩邊草,但弟兄們餓急了,也會破例。半個月前,五爺決定在委任狀還沒到手之前再干一票。但他自己不想露面,而是由顧彪帶著四五十個兄弟悄悄地干。顧彪來到陸博文的莊子上,讓人把四圍的路都堵住,便帶著韓虎去找買賣。
他們走近陸家的時候,陸博文正攀在院墻頭往下面看。陸家是小院,院墻只有一人半高;墻角和門前的臺階兩側生著雜草,久已無人居住。等顧彪的車到了院墻跟前,陸博文說:“我命休矣。”
韓虎抬頭看,墻頭上有一個三四十歲的男子,大額頭,尖下巴,戴著一副黑邊大眼鏡,頭發蓬松,蓬松的頭發使得他的臉像上寬下窄的漏斗。韓虎想:這是個書生呢。沙五爺的隊伍一般不抓書生,沙五爺的大哥就是書生,大哥是給人殺死的。五爺一直想找害死大哥的人,可手下百十來號人要吃飯,只能先把找仇家的事放在一邊。
看到韓虎沒有反應,陸博文情急了,他按著墻頭亮開嗓門大喊道:“我命休矣!”這一聲果然驚動了顧彪。街上靜謐,顧彪吃了一驚。他仰頭觀望,墻頭上這人貌似猿猴,戴著滑稽的大眼鏡,嘴唇緊張地扭動著,樣子古怪。顧彪想,是人就有用。于是,他讓韓虎帶人把陸博文從墻頭架了下來。
顧彪見茅房里沒響動,就對著韓虎咧了咧嘴。韓虎連拖帶拽地將陸博文從茅房里弄出來。陸博文比先前要胖些,但頭發長了,所以更加蓬亂。顧彪把短銃插在腰間,說:“五爺吩咐了,送陸先生回家。”
陸博文一屁股坐在地上,瞇起眼睛看天。這會兒是中午,天沒有見好的意思,頭頂上有一塊很濃的烏云。陸博文說:“要刮風了,風吹起來就在劫難逃了……”
韓虎踢了他一腳,罵道:“閉嘴,五爺要我們兄弟打發你回家!”韓虎過去給陸博文打開腳鐐,然后用大刀柄在他的脊背上抽了一下,說:“走吧,送你這種貨色上路,是我們哥倆的晦氣。”
陸博文還是坐著看天,臉上漸漸地露出一絲笑容。等韓虎抽了他第二下之后,他才挪了挪屁股,說:“這云在往那邊飄,飄到東邊……”說罷,他抬起雙手又笑:“你們何不將我的手銬也解開……我學過‘茅山法術,不但會脫銬,還能反鎖住你們,不信我做給你們看。”
就在陸博文糾纏不清的時候,沙五爺已經下令召集隊伍了。經過一陣雞飛狗跳的嘈雜混亂之后,弟兄們終于到了村外的碼頭。五爺帶著槍和書上了船,其他的人泅水。遠遠地看,他們就像水鴨子,一簇簇一片片,密密麻麻地渡向彼岸。
船上除了五爺,還有兩個連長、四個排長和四個護衛。大家沒見到顧彪,就問五爺:“顧副官上哪兒去了。”沙五爺一邊看著泅水的兄弟,一邊說:“送陸先生回家了。”大家聽罷都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笑得五爺不再往河里看了,而是回頭去招呼身后的護衛。幾乎是同時,河面陡然一陣喧嘩,緊跟著一個兄弟踩著水過來,向五爺報告:有兩個不識水性的弟兄相互拉扯,一齊溺水了。五爺沉默不語。他想:這就是兄弟,不論死活都糾纏在一起。
船靠了岸,大家七手八腳地將那兩個弟兄拉到河灘上。五爺過去一看,只見他們歪著腦袋,口吐涎水。五爺讓連長排長們帶著隊伍往東走,自己從兜里摸出兩塊大洋,塞到兩人的腰帶里,說:“如果不死,這就是你們的路費。”
上岸走了兩三里,路寬了些平坦了些。五爺領著護衛坐上騾車,然后掏出煙來抽。五爺咬著煙嘴看天,云在積聚,積聚之后又匆匆往東北方向飄去。
又過了四五里地,走在前面的排長帶來一個軍官,軍官牽著馬,身后跟著兩名馬弁。這是事先約好的,半路有人接應,接沙五爺他們一齊到達目的地。五爺瞄了一下軍官的領章,中尉。中尉比五爺小些,二十七八的樣子,一雙突眼,人中處有一道顯目的疤痕。
中尉給五爺敬禮,向五爺做自我介紹:敝姓任,三十三團中尉參謀,奉團座指令在此迎接沙營長,恭喜沙營長率領弟兄們棄暗投明。五爺還禮,接上一根香煙繼續抽。中尉和五爺并行。中尉看著五爺夾煙的手,說:“沙營長的煙嘴真好,是象牙的吧。”五爺噴了口煙,笑了笑,笑而不答。
沙五爺天生冷面,難得一笑。陸博文被弄到村里來以后,五爺倒是看著他笑過一兩回。抓陸博文是顧彪做的尷尬事。顧彪拷問過陸博文,問他是有錢還是有地。陸博文說:“我是城里人,家在城里。”顧彪說:“那你就該有店,是當鋪還是錢莊。”陸博文抬起頭,嘴唇緊張地扭動著:“何止是錢莊當鋪?你們應該知道,我也是綠林出身。你們敢害我,就是自招倒霉。”陸博文說到這兒的時候,五爺在一旁微笑。顧彪聳了聳眉頭,掄起手里的竹杠就要抽他。五爺攔住顧彪說:“算了,打也沒用。打死了,錢也就沒了。留著他。問他的地址,捎信讓他家里拿大洋來贖。”
陸博文的信是送出去了,但始終沒有回音。五爺又不許用刑,所以這口氣顧彪一直憋著。現在陸博文又在裝瘋賣傻,賴著不肯走。顧彪很是光火。他對韓虎說:“把他的手捆上,看他怎么做法術。”韓虎干這些事,既來勁又地道。他找來麻繩和草繩,用麻繩綁住陸博文的手,再將草繩拴在麻繩上。顧彪牽著草繩,拖起陸博文就走。韓虎跟在后面,用大刀柄抽陸博文的屁股和背脊。
他們上了那條小路。路的一邊是池塘,池塘水平如鏡。有鴨子在戲水,如同打破了玻璃,打破玻璃的聲音很悅耳。天上陰云低鎖,云影映在水里。那幾只白鷗驀然現形,它們掠過路邊的小樹的樹梢,伸展開修長的翅膀飛入池塘,擦著池塘里的葦葉滑翔。一縷金燦燦的陽光穿過沉重的陰云,投射到白鷗的身上,白鷗有如來自天堂的神鳥。
韓虎說:“天或許要變,說不定走著走著就放晴了。”顧彪說:“放晴有什么好,來回要走八十里,太陽曬著走路更累。”韓虎一蹙眉頭,抽了陸博文一下,算是解悶。陸博文在村子里的十來天,一直由韓虎看著。韓虎為此感到心煩氣悶。韓虎說:“五爺也是的,干掉一個廢貨要走這么多路干嘛。”顧彪臉板下來:“啰嗦什么,到那地方就知道了,五爺從沒出過錯。”
沙五爺坐在車上,中尉騎著馬不離左右。五爺咬著煙嘴,只看前面,不看中尉。中尉卻盯著五爺,盯著五爺的煙嘴。于是,五爺拔去煙頭扔了,對著煙嘴用力地吹了幾口。五爺自言自語:這煙嘴常堵。五爺將煙嘴遞到中尉跟前,淡笑道:“勞駕任參謀幫忙吹吹,說不定你能把它弄通了。”中尉沒去接煙嘴,只是摸了摸人中處的疤痕。
中尉說:“沙營長,鄙人臨行之時,團座還另有囑托。團座有一個遠房親戚,此人略有瘋癲。大約在半月前,趁家人疏忽,獨自從城里跑了出來,至今沒有下落。他在鄉下有一處別業,離沙營長的家不遠。沙營長可否代勞……”
沙五爺不答中尉的話,從兜里掏出書來看。看了一會兒,才問身邊的護衛:“弟兄們走了多少里地?”護衛看看身后說:“大概十四五里。”五爺說:“還有一大半路呢,弟兄們真辛苦。”中尉一笑:“沙營長放心,團座說了,不能讓弟兄們白辛苦,只要能找到人,就給二百塊大洋的賞金。”
沙五爺只管看書,仔細看書上的圖片。看了一會兒,才對護衛說:“你到村西去找顧副官,讓他快點趕上隊伍,和弟兄們一起回家。過河要留神,別不小心淹死了。”
路漸行漸窄,再往前走就只有雜草和枝椏錯雜的灌木了,而路邊的池塘卻越走越見得寬,池塘其實是通著大河的。顧彪牽著陸博文撥開樹枝,弓背貓腰地繼續走。鴨子沒有了,陽光也不見了。天跟鉛一樣沉,完全沒有放晴的希望。四周只有他們走路的聲音。
韓虎揮著大刀使勁地砍樹開路。地上有樹茬。韓虎不小心踩了上去,腳給戳疼了。韓虎罵了起來:“哥,我們走的是冤枉路。在這兒把他結果了,最爽手利落。”
顧彪沒吭聲,只拽了一下陸博文。陸博文說:“笑話,笑死人了。”顧彪回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用力拽了一把。陸博文向前一個踉蹌,接著便順勢撲倒在地上。顧彪喊道:“起來。”陸博文翻過身,沖著顧彪說:“笑死人了,笑話,大笑話,就你們這樣還算綠林中人。”韓虎趕上兩步,用大刀柄抽他的頭。顧彪喝道:“住手,把他打死了,尸骸怎么收。”韓虎不打了,嘰咕著說:“最好把這死鬼扔到池塘里,我們回去跟著五爺一齊走。”
陸博文躺著,臉上沾著樹葉草屑,嘴角抽搐著。顧彪撿起他掉在地上的眼鏡,放到自己的衣兜里,用短銃點著陸博文的鼻尖說:“再啰嗦,我就送你到西面去,這一槍能把你的臉打成漏勺。”陸博文止住了抽搐,直愣愣地盯著短銃,板著臉說:“干了這么多年的綁票剪徑的勾當,連把像樣的槍都沒有,可憐可憐。”
顧彪終于忍不住了,把短銃狠狠地砸在陸博文的臉上。陸博文的鼻孔和口腔里涌出血。韓虎說:“哥,這貨色估計是走不動了,我腳也疼,最好能歇會兒。”顧彪抹了一下臉想了想,點點頭說:“好吧。”
韓虎把陸博文捆在一棵樹上。顧彪依著另一棵樹坐下,手里牽著草繩。韓虎說:“哥,你打個盹吧,昨夜伺候五爺一宿沒睡,想是困了。”顧彪手撐著腦袋不說話,沒過多久就合上了眼。
就在顧彪閉目養神的這段時間里,陸博文說了許多的話。他說他有一支勃朗寧,過去一直隨身帶著。還說大約兩年前,他下鄉找人辦事,遇到兩個土匪剪徑,他一槍一個把他們都打死了。見韓虎沒什么反應,陸博文提高了嗓門:其中一個四十來歲,長得白生生的,像個白面書生。說到這兒,陸博文顯然很亢奮:“他們竟然沒想到我有一支勃朗寧。一槍下去,腦袋開花,腦漿四濺。”
顧彪耷拉著腦袋,動也不動,或許是真的睡著了。韓虎起身,狠吸了兩口氣,然后走到陸博文跟前,舉起大刀,照準他的天靈蓋要往下劈。就在這時候,五爺的護衛趕到了。他老遠就喊:“五爺說了,送陸先生回家……過河要留神,別不小心淹死了!”
沙五爺的人馬走過了二十里路,來到岔道口。岔道口有桌面大小的凹坑,上面積著厚厚的浮土。大車輪子的印跡一直延伸到北面的那條路上。五爺叫騾車停了下來。他指著路對中尉說:“任參謀,接下來該往北了,可朝北的路像是不好走啊。”中尉勒住馬,順著五爺手指的方向,往前方眺望。天際處有一片沉郁的竹林。從這邊看,它像是造物者在寥廓的空間用墨筆勾畫出來的,這一筆勾畫得漫不經心。中尉說:“再難走也只有二十里。過了這二十里,沙營長離到家就近了。這也算衣錦還鄉啊。”
五爺提著花機關槍,翻身下了騾車,帶著三個護衛一口氣跑到隊伍的前頭。他對領頭的排長說:“先不忙走,看看這車輪印子。”五爺掏出煙嘴安上煙,剛吸了兩口,煙嘴管就又堵住了。五爺銜著煙嘴往路的兩邊掃視。兩邊是莊稼和雜草。雜草高過了莊稼。
中尉問五爺為什么不走了。五爺扭頭看中尉,中尉也和他對視,手緩緩地背到身后。五爺又一次移開目光往前方看,他很希望看到那片竹林后面的東西。這一帶五爺是熟的,那片竹林五爺更熟,弟兄們曾經在那里屯扎過。頭頂上的云是灰黑色的,竹林那邊則浮動著一片土黃色的霧氣。五爺想:這一路上真是云山霧罩啊。
五爺說:“任參謀,我在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實不相瞞,這煙嘴是搶的一個死人的。這死人是個營長,他想剿我,反進了我下的套。最后被亂槍打死,橫尸野外。煙嘴上有這死鬼的名字……不信,你看看。”
五爺將煙嘴緊攥在手心里,同時舉起花機關槍對著中尉:“花機關,德國造;另外,我還有百十個兄弟。誰要靠近我,就得先讓我的人和我的槍說話。”
中尉雙目圓睜,眼光卻是散亂的。兩個馬弁過來了。中尉將手放到跟前,下意識地摩挲著腰帶扣,滿臉堆笑地說:“沙營長請回吧,有我陪沙營長,路肯定好走。團座還急等著您呢,這是公事也是私事。團座的親戚雖然瘋癲,但畢竟是親戚啊。”五爺沒理他,只是“哼”了一聲。他對站在身邊的護衛說:“跑步去找顧副官,讓他們別那么辛苦了,就是送人也要適可而止,送到哪兒算哪兒。”沙五爺回到騾車上,盤腿坐著想心思。領頭的排長過來問他:隊伍是不是繼續往北走。五爺喊道:“停止行軍,休息。”
五爺說:“世上的事變來變去,最后都一樣,最后都是到同一個家。有時是陰,有時是陽。人的臉也是這樣……”
那幾只白鷗又出現了,盤桓了一會兒,徑直向天邊的竹林飛去。五爺提起花機關槍拉開槍栓,一個點射。白鷗嘎嘎地鳴叫,沾著血的羽毛簌簌地飄落。弟兄們喧嘩起來。但白鷗沒有被打落。
中尉又騎著馬回到五爺這邊,身后的馬弁寸步不離。中尉下了馬,說:“沙營長好槍法。”五爺一揚臉道:“好個屁,只打下幾片毛。”中尉說:“實實在在地是讓沙營長打中了,過一會兒,它撐不住自會掉下來的。”
中尉上了五爺的騾車。五爺注視著他的每一個動作。中尉掏出別在腰后的匣槍遞給五爺:“這是新配置的,正宗的德國毛瑟,沙營長不嫌棄就留著打鳥。”五爺依舊揚著臉。中尉將兩個馬弁的槍一齊要過來,給了五爺。中尉說:“沙營長下令繼續行軍吧,誤了時辰,我交不了差,要受軍法處置的。”
弟兄們三三兩兩地散在路上,有些人也在翹首遙望著前面的竹林。待到沙五爺一聲呼哨之后,他們才懶洋洋地聚集起來,像群只顧往衣褶里鉆的虱子,緩緩地向著北面蠕動。而此刻,在西十里的路上,顧彪他們依然呆在昏黑的樹叢中。韓虎手握刀柄,看著刀刃發癡。顧彪叉開雙腿席地而坐,注視著枝葉的縫隙間透過來的東西,這對他來說是天命。陸博文的嘴沒閑著,還在嘮嘮叨叨地裝瘋賣傻。顧彪對韓虎說:“五爺既然讓人來送信,那就是改主意了。我們得聽五爺的,把他送回家。”
韓虎說:“哥是想岔了,五爺要我們盡快動手,殺了他立即回頭趕隊伍。”韓虎還說:“如果是打發這貨色回家,為什么讓我們往西往南走?”
顧彪說:“出了樹叢,向西的路就到了盡頭。接著該往南,過河往南。這就走,扯蛋沒用。”
顧彪韓虎雖然說不到一塊兒,但他們也都有同樣鬧不懂的事:五爺所說的“別不小心淹死”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們都是泅水好手,五爺為什么要做這樣的叮囑呢?最后,顧彪站起來說:“我是哥,你得聽我的,繼續走,往南走,送他回家。”韓虎也站了起來,對著顧彪齜著骨牌般的門牙:“哥,這回不能聽你的,聽你的我就得死。”
“聽我的死不了,去砍樹,扎木筏,準備過河。”
“哥,這次我不信你。你錯了,就是錯了。”
“我沒錯,錯的是你!”顧彪也咧著大嘴,表情蠻橫。他們臉對著臉,兩張刀條臉幾乎要貼在一起。
“明明就是錯,既是送他回家為什么要往南走?錯了,五爺饒不了你我,都得死。”
“我不知道,你去問五爺吧。”顧彪抬手把短銃杵到韓虎的嘴里,“再啰嗦一句,就別怪哥翻臉不認人了!”
兩人都緊閉嘴唇死瞅著對方。陸博文大笑起來,說:“我會‘茅山法術,先解開銬子,再反過來鎖你們……快把眼鏡還給我,有眼鏡我的法術更神!”
顧彪捏了一下衣兜,那眼鏡還在。他扭頭去看陸博文。只見陸博文還綁在樹上,他的雙手被麻繩勒紫了。韓虎用力推開顧彪,掄起大刀撲向陸博文。顧彪向天上放了一槍,然后說:“你敢反,我現在就銃死你!”
五爺走了十里路又停了下來。路更寬了些,路的兩邊是葦草。風吹來,葦草搖曳著刷拉拉地響,仿佛有人在里面鉆來竄去。田沒有了,葦草的后面是荒地,荒地上稀稀拉拉地長著野草病樹。憑著記憶,五爺覺得往前走七八里應該是一片開闊地,而竹林與開闊地之間僅不到半里之遙。
沙五爺的心思又到了書上,依舊仔細看書上的圖片。中尉說:“《麻衣相法》。沙營長原來也喜歡相面啊。”五爺合上書,說:“任參謀的意思是說你跟我一樣,有此一好?只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禍福本是天注定,與書無關,與書上的臉無關。”說罷,五爺仰臉眺望荒地。在陰云的籠罩下,草和樹都是青黑色,成了大地上的一塊塊污跡。中尉說:“沙營長福相。書上就是這么說的。您過去不順,但否極泰來,這以后定是福祿雙全。您飽讀詩書,自然通曉個中原由。”五爺張開嘴打了個哈哈,但臉卻還是緊繃著:“任參謀笑話了。生死有命,成敗在天。讀書可以,只是讀書救不了命。要說飽讀,我哥才是。可他不看這一類的書,我們是詩禮人家。”
中尉干咳起來,人中處的疤痕在抖動。五爺繼續說:“大哥是個書生。后來給人害死了。據說害死他的人是個瘋子。你說,我哥冤不冤,死在一個瘋子的手上。死不瞑目。我隨身帶著這本書,就想知道大哥當初是不是命里該絕。”
五爺注視著中尉。這次是中尉先移開了目光。他去看路邊的葦草。陰風吹著葦草,葦草裹挾著陰風。耳朵里是葦草的聲音和風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五爺不看中尉了,去問身后的護衛:“顧彪他們怎么還不回來,這兩個呆子莫非真是淹死了?”
顧彪牽著陸博文出了樹叢來到河口。這河和村外的那條是連在一起的,但要寬些,水流也激。本來有風,河口的風更大。天上的濃云如煙似的緩緩移動,由這邊移到那邊。滔滔的河水黑沉沉,亮閃閃,好像水銀。往河的對岸看,那邊也是不見人跡的地方。但顧彪發現一片光亮,這光亮仿佛將覆蓋在天穹的灰黑色棉絮揭開了一角。有光亮的地方應該比河這邊好。
韓虎砍了四五根樹干。他把樹干扔在顧彪跟前,說:“做木筏得用繩子,繩子呢?”顧彪指了指陸博文。韓虎說:“哥,你是要放了他?”顧彪滿臉獰笑:“韓虎,你在存心找茬啊。”韓虎軟了一點,問:“用草繩還是麻繩?”顧彪說:“草繩麻繩都用。”韓虎橫著大刀跳了起來,顧彪舉起短銃針尖對著麥芒。最后,顧彪占了上風。他手里是短銃,銃比大刀來得快。
木筏推到河里。陸博文說:“有意思,這一把牌算成了。”韓虎抽了他一記耳光,用大刀柄撐木筏。顧彪挨著陸博文坐下。陸博文的手被顧彪用藤蔓綁著,依舊紫色。河面風大。陸博文的頭發被吹得豎了起來,像蒿草似的拂動著。
風卷起浪,木筏晃動著。顧彪對韓虎喝道:“穩住。”韓虎不吭聲,回頭看了一眼。他是在看陸博文。陸博文呵呵一笑,對顧彪說:“你兄弟怕我溜了,他知道我有本事。”說罷,陸博文手腕一翻,再往后一縮,把雙手從藤蔓里縮了出來。他說:“這就是‘茅山法術。還不信?我再把鐐銬解給你看。”
他話音剛落,韓虎忽地轉身,掄起大刀就往陸博文的腦門上劈。陸博文偏頭一躲,同時伸出手去擋。只見火星一閃,隨著“當啷”一聲響,手銬間的鐵鏈斷了,被韓虎砍斷了。與此同時,顧彪的短銃響了。韓虎頹然地跪倒,但他還手握刀柄,睜大眼睛用力地望著前方。很快他身子一挺往后一仰,掛在木筏的邊緣,上半身耷拉在了水里。水里立時渲開一片鮮紅。
顧彪咆哮著撲向陸博文,揪住他的頭發按著他的腦袋狠狠地往木筏上磕。木筏翻了。在水里,顧彪再一次撲向陸博文,抓住他一通暴打,直打了個半死。這通折騰也讓顧彪筋疲力盡,當他扯著陸博文游上南岸的時候,已經沒有了走完剩下的二十里地的氣力。他靠著岸邊的一個土墩坐下,用銃對著陸博文,說:“不要動,敢動我就崩了你。”他臉色蒼白,嘴唇黑紫,咬牙切齒道:“我兄弟就死在你的手上。”血把陸博文的面孔抹得像鬼臉,但他依然面露譏諷:“笑話,明明是你殺了自己的兄弟,還反過來賴我。”
顧彪死瞅著陸博文。他的臉像漏斗,下巴又尖又窄,雙眼卻是炯炯有神。顧彪一咬牙,一扣扳機。沒有聲響。
陸博文凝視著前方,不動聲色地說:“你還沒往銃里填彈藥呢,剛才你一槍打空,一槍殺了自己人。我也是綠林出身,我也殺過人。但不殺自己人,殺的是擋道剪徑的。”
說話間,那幾只白鷗飛了過來。它們轉到土墩的后面,啪啦啦地扇著翅膀。陸博文說:“我的話你一直不信,我說我會法術你不信,我說我殺過人你也不信。你比你兄弟呆……我殺的人,就埋在你背后。”
顧彪背依著的其實是一座墳塋。他站起身來,迎著白鷗走。這時,天上的陰云散開了,一縷夕暉斜射在墳的另一則。陸博文也一瘸一拐地跟了過來。他把墓碑上的字念給顧彪聽。顧彪不識字,只能聽他胡謅。陸博文說:“這里埋著的就是沙五爺的大哥。”陸博文的臉抽搐著,下巴不住地顫抖,就跟猴子吃了煙油差不多。這副德行,與他攀在墻頭上招呼顧彪和韓虎的時候一模一樣。
顧彪終于丟開陸博文獨自走向河岸。陸博文趕上幾步,做出乞求的樣子,扯著顧彪的衣襟說:“把眼鏡還給我吧,沒有眼鏡我走不了路。”顧彪將短銃插在腰間,一甩手將他推倒。
五爺派來的第二個護衛終于到了,他與顧彪隔河相遇。護衛喊道:“五爺說弟兄們辛苦了,陸先生送到哪兒算哪兒。”顧彪不禁回頭去找陸博文,只見他已沿著河岸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東邊走。那幾只白鷗在他的左右盤旋。顧彪想:“路頭不對,恐怕他是真的找不著家了。”
顧彪從衣兜里掏出陸博文的眼鏡戴上。他的眼前立即一片混沌。他試著跨了一步,結果一腳踩空。他大聲喊叫著,跌倒在了河里。
黃昏將至,五爺回看走過的路,發現那兒仍是一片陰郁;他再遙望前方,前方濃云低壓,那片灰黑色的竹林之上,有一絲光亮有一抹暗紅。五爺命令隊伍加快行進速度。五爺決心在天黑之前穿過前面的竹林。弟兄們開始跑步。本來就散亂的隊形,這一跑就更亂了,簡直是做鳥獸散的樣子。五爺顧不了這些,他不斷地催促:“快點快點,再快一點,天黑前就能到家了!”雜亂的腳步聲和跑步揚起的灰塵讓五爺心里踏實了些,他掏出煙嘴點上煙來抽。這會兒,煙管是通的。
五爺剛抽了兩口。四周有了騷動,野狐野兔跑到了路上,本來棲息在葦叢和樹上的鳥倉皇地亂竄。五爺看到那幾只白鷗,其中有一只的翅膀還沾著血。它們急匆匆地飛,飛得很低,像是忙著尋找藏身之地。
五爺四下里打量,發現隊伍已經過了開闊地。就在這時,一個護衛出現在五爺的騾車跟前,氣急地說:“稟五爺,過河淹死的那兩個弟兄回來了,說還要跟著五爺走。”五爺的臉騰地紅了,接著就是一個哆嗦。他將嘴里剛滲出的苦水啐在護衛的臉上:“你放什么屁!死人還能回來嗎?”
護衛一閃身。五爺看到他身后果然有兩個人,他們的臉像刷了石灰水,但嘴唇通紅,手里各舉著一枚銀元,說:“謝五爺賞賜。”五爺一巴掌扇過去,打到的卻是護衛。五爺跌坐在騾車上,但他很快暴跳起來,操起花機關槍頂住護衛的腦袋。護衛一動不動地站著,五爺緊繃著臉開了一槍。
隨著護衛的倒地斃命,四周槍聲響起,那片曾經彌漫在竹林那邊的土黃色霧氣隨即散去。這一切似乎并不出乎意料。
竹林里噴過來一道道火光,聽得出那邊有連發武器,好像是匣槍和沖鋒槍。跑在前面的兄弟慘叫著前仰后倒;后面的,慌不擇路地往五爺的騾車這邊涌。五爺對空放了一槍,接著扭頭找中尉。中尉正站在他的身后,手里捧著那本《麻衣相法》。五爺咬著煙嘴,說:“好小子,真有能耐,敢給我下套。還弄個瘋子來演戲。”
中尉冷笑道:“不是在下能耐大,而是你太蠢,自投羅網……讓你死個明白吧,團座也是喜歡讀這本書的。他說你今天必死,必不得好死!”說罷,他伸出手,好像要將書送到五爺跟前。五爺渾身大汗淋漓,他問:“是因為煙嘴吧。”中尉說:“煙嘴本是不祥之物,可惜你卻將它視作愛物……只是那二百塊的賞錢沒人領了。”五爺的手指一顫,花機關槍也跟著響起來。中尉和兩個馬弁都傀儡般地倒下了,那本書被打得紙屑橫飛。
五爺背上槍,一把牽過中尉的馬。此時,那些弟兄哭嚎著抱頭鼠竄,四散逃命。五爺的身邊只有兩個連長和四個排長。五爺跨上馬,大喊道:“弟兄們,沖啊,干完了這一票我們就回家了!”
風大起來,卷地西風,吹得煙塵四漲天昏地暗。五爺用槍猛抽馬的肚子。馬裹著風和土向著竹林狂奔。他看到了那些人。他們站了起來,一齊向他打槍。有個穿黃軍裝的軍官,舉著一挺跟他手里一樣的花機關槍。五爺能看得清他的臉。五爺怒吼著撲過去,迎著呼嘯而來的子彈撲過去。就在他快要撲到那個軍官的時候,馬突然揚起了前蹄,發出響徹蒼穹的嘶鳴,緊接著猛地昂首往后一仰。
五爺被結結實實地掀翻在地,花機關槍摔成了兩截,如同折斷的葦稈。他一翻身,想努力躍起。但那只受傷帶血的白鷗不期然地從天而降,沉甸甸地砸在他的額上。這一擊,準確無誤。死前,五爺一直都緊咬著那根象牙的煙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