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潔
那年夏天,荷花開得特別艷,她穿著羅裳和伙伴們唱著輕快的《采蓮曲》。歌聲貼著水面滑向藕花深處,船頭激起的浪花濺濕了姑娘們的衣袖,她們銀鈴般的笑聲乘風飛向遠方。
湖邊的古道上忽然塵土飛揚,原來是來了一群官差。他們錦衫寶馬,衣袂飄飛,也被這縹緲清脆的歌聲吸引了,在岸邊紛紛下馬,往湖中看去。
那時,郊外的風掀起如蓋的綠荷,荷葉下露出女子粉紅的面頰,尤其是坐在船尾的那個少女,姣好的臉恰似初放的蓮花,淡淡地漾著明艷的笑。在滿湖荷花的映襯下,如湖上仙子一般。為首的官差轉頭問身邊的侍從,那是誰家的女兒?侍從說她是一戶讀書人的女兒,父親是一介書生,家境雖不是十分富裕,但也衣食無憂,清閑自在。
那時,14歲的郭愛已跟著父親讀了不少書,她聰明孝順,人又長得清雅可愛,一直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父親忙時耕田種地,閑時就教她讀書寫字,一家人過著平靜幸福的生活。可自從官差來到這里,父親就一直愁眉不展,母親也偷偷抹淚,原來官差是來為皇帝選美的,而郭愛也在其中。
之后她一步步走入深深宮苑,來到金碧輝煌的皇宮。看著紅墻黃瓦的宮苑,郭愛終于明白了父親所說的“宮門一入深似海”,從此,她和家人被這重重宮墻隔斷,她再也不能像在家鄉時那樣地隨意自在了。
她被交給一個年齡稍長的女子,跟她學習宮里的規矩,她叫那人姑姑。姑姑是個冷艷的美人,臉色蒼白,眼里滿是落寞清冷的光。那一刻,郭愛感到徹骨的寒冷,她沒想到深宮里竟這般沒有人情味,這般冷寂孤獨,她想父親慈愛的笑,忘不了母親凄切的眼神,可是以后只有枯寂的宮中歲月了。她終于知道,深宮里有許多像她這樣的少女都在等著皇帝的寵愛。可是像姑姑那樣十幾歲進宮,這么些年都沒見過皇帝的女子有很多,她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在等待的日子里,她學習各種宮中禮儀,如何站立,如何行禮,如何唱喏,如何著裝……煩瑣又枯燥。更多時候,她獨自做著針線活兒來消遣。她最怕宮中的夜晚,宮燈明滅,窗外的風一陣緊似一陣,隱隱約約總能聽到嗚咽的聲音,周圍靜得駭人,她常瑟瑟發抖,縮緊身子試圖讓自己更暖和一些。她曾問姑姑是否聽到了嗚咽聲,但姑姑總是板著臉,沒有一絲表情,冷冷地呵斥她不要多管閑事。她常看見姑姑呆呆地發愣,眼睛越過高高的宮墻,望著碧藍的天空,似在沉思,似在想念,似在向往。
郭愛是年初進宮的,宮里依然很冷,她想著往年和父母一起度過的新年。她瘋狂地想念家人,然而自己和他們隔得那么遠,即使在夢里也有越不過的鴻溝。
那天姑姑忽然對她招手,眼里浮現著從未有過的溫柔,拉著她的手說皇帝死了。她驚愕地看著姑姑,姑姑緩緩地告訴她,自己是13歲進宮的,整整等了15年。現在她老了,當初榮華富貴的夢也破滅了。姑姑撫著郭愛的頭發,第一次如此愛憐地盯著她艷若桃花的臉,眼里涌出淚水。她多么不想告訴郭愛,自從先祖朱元璋打下天下后便制定了最嚴酷的殉葬制度,每次皇帝駕崩都會有很多如花少女去殉葬。
郭愛的心像被狠狠撕裂了一般,恐懼緊緊抓住了她。自從進宮后,她從沒見過皇帝,也要為他殉葬嗎?
還沒等她回過神來,外面便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郭美人接旨!”她機械地跪下,甚至沒聽清圣旨的內容,她像跌進了冰窖一樣,全身冰冷,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那天,她穿上了今生最艷麗的宮服,姑姑親自給她梳妝,她看著鏡中的自己,艷美無匹,云鬢花顏,步步生香。姑姑的眼淚無聲地滴落在她的衣襟上,郭愛從頭上摘下一支簪子,刺破手指,拿過一方素帕,揮手寫下那首《病革自哀》:“修短有數兮,不足較也。生而如夢兮,死者覺也。先吾親而歸兮,慚予之失孝也。心凄凄而不能已兮,是則可悼也。”她沒想到自己小小年紀就要香消玉殞,她甚至不知道皇帝長什么樣子!自己短短的14年真像一場不真實的夢,夢醒來,自己就要永赴黃泉,和親人永隔陰陽了。
人生的長短真是注定的嗎?還是因為美才如此薄命?如果有來生,她寧愿做一個平凡女子,在父母膝前盡享天倫,然后嫁一個有情有義的夫君,做一對平凡的夫妻……
“時辰已到,請郭美人上路吧!”她在催促聲中把手帕塞給姑姑,跟著傳旨的太監走了。她被帶進一間華麗的房間,桌子上陳列著她從未見過的山珍海味,她被安排在桌前坐下,吃今生最后的晚餐。
她看見好些和她一樣的美麗少女已哭倒在桌旁,從前父母教導她晚飯只能吃七分飽,到了宮中不準吃腥味的,不準吃辛辣的,不準吃多,要保持纖瘦的細腰。那么今生最后的一次晚餐再沒什么可計較的吧!
她心里無比恐懼,驚天動地的哭聲也讓自己心悸。想起父親在處理大事時的鎮定從容,她微微坐直,埋頭吃飯,只是不知菜的味道,機械地咀嚼著,用吃來緩解內心的驚恐,她的心正一點一點被一把鈍刀割得生痛。吃完飯,她被帶到一個大廳,那里富麗堂皇,中間高高的臺階上的黃綾錦被中間睡著的就是要殉葬的那人嗎?她聞到一股濃重的死亡氣息……
那天,她入宮剛好20天,還只有14歲,好似是專門來赴這場隆重的殉葬,好像上天早已安排好這場花季的祭奠。生死原是如此不可預料,而這一切都是源于自己曾經引以自傲的美貌和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