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鯉殷勤，渡君一夢

郭小暢

小錦愛上了大魔王。

所謂“大魔王”，其實只是住在這座水榭里的公子。他的儒巾束得一絲不茍，臉上堅毅的棱角似刀鋒般，割得人心冰涼。他不常住在這里，每每回到水榭，他的衣衫上總是沾滿鮮血。彼時他會俯身在水池旁用汗巾蘸水擦拭血跡，起初輕緩，其后便似厭棄這滿面血跡一般，狠狠擦去臉上的痕跡。

小錦猜他定是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像話本里的刺客，評書中的殺手。所以小錦在心里默默給他取了個名字—大魔王。

第一次見大魔王，他還不是如今的模樣。那時大魔王還是個孩子，雖然喜歡裝的像大人一樣，對年幼的弟妹冷聲呵斥，卻也會溫柔地扶著他們摔傷的手臂為他們包扎。那時，小錦正倚在一捧新生的蓮藕旁百無聊賴地看著大魔王，默想這小屁孩真不可愛。這樣的話明明是小錦心里的腹誹，大魔王卻似有所感一般回眸來望，嚇得小錦一溜煙兒地躲進荷葉下。待思及自己不過是條錦鯉，他又怎會聽懂自己的話時，小錦才從荷葉間探出半個腦袋偷望，卻見大魔王早已領著弟妹離去，偌大的荷塘只有自己一條錦鯉，傻傻地躲在一捧荷葉旁。

自此，小錦夢里常出現大魔王。夢里的大魔王并沒有領著弟弟妹妹離開，而是在小錦偷偷露出半個腦袋時溫柔地掀開她頭上的荷葉，側頭對她笑道：“找到你了，小錦。”小錦在這樣的夢境里幸福地吐著泡泡，平靜的池塘上發出“嗶啵”的響聲。

水榭是大魔王家的祖產，幾百年來受朝廷蔭蔽，是自魏晉時起便祖祖輩輩延續下來的。然而樹大招風，百年根基在大魔王這一代被悉數抄走。那日，火光將水榭染得血紅，官兵們一劍刺穿大魔王家人的胸膛，再將他們一個個扔進池塘。而大魔王事先被父親藏在池底，憋著一口氣不敢發出聲來。直到岸上傳來父親蒼勁有力的吶喊：“寶物已毀，徐家已滅，爾等徒勞矣！”隨即父親被投入水中。

沉入水中的父親一手捂著胸口上汩汩而出的鮮血，一手無力地伸向水底的某處。大魔王向父親指的地方望去，只見一尾額點朱紅的錦鯉正奮力游來，許是水影朦朧又或是他憋氣太久有些暈眩，那一尾錦鯉竟漸漸幻化成一個紅衣雙髻的女娃娃，一臉緊張地向他伸出雙手，大聲喚他：“大魔王”。哪有人會取這樣奇怪的名字，他這樣想著，緩緩閉上了眼睛。

小錦救了大魔王，但他并不知道。醒來后的大魔王獨自離開了水榭，寒來暑往，待他再次回來時已過去十個春秋。他雖是書生打扮，卻早已成為世人口中十惡不赦的東廠廠公，一個真正的大魔王。如今的他是皇帝身邊首屈一指的大紅人，無人出其右，便也無人敢傷他性命。榮登高位的他花費千金將水榭買下來，修繕如舊。他如幼時一般立在塘邊，此時荷花開得嬌艷欲滴，那是他至親的骨血滋養而生的花，守著水榭便總覺得親人仍在身旁。

突然，池塘上傳來“嗶啵”的響聲，他聞聲望去，只見一只錦鯉似受了驚嚇般躲入荷塘之中。大魔王俯下身去，將荷葉掀開，那錦鯉也正露出半個腦袋，恰巧四目相對。就在這時，東廠來人傳話說將有一場刺殺。大魔王再無暇顧及那條偷覷的錦鯉，匆忙收拾行囊后隨人離開。小錦許久才平復心跳，原來夢境成真是這樣的感覺，仿佛魚將失水、人將溺死，只一瞬間便要窒息而亡。

可大魔王卻未能露出夢境里那樣溫柔的微笑，也未能說出那樣撩撥心弦的話，終究算不得美夢成真。小錦這樣想著，日復一日期待大魔王回家。大魔王常住在宮里，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數，每每回來也是渾身鮮血。起初小錦還擔心他傷得嚴重，漸漸地，小錦發覺這些血并非他的，而是在殺戮中不小心濺在身上的。像是一場又一場洗禮，將他幼年時僅存的溫柔盡數洗去，留下一個名副其實的大魔王。人人都害怕他厭惡他，想方設法除去這個禍害。可小錦知道，每當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水榭時，都會對著滿池荷花無聲流淚，那是旁人見不到的大魔王，將柔軟的內心留給這一池荷花。

小錦想將大魔王小心翼翼地守護起來，不再讓他遭受幼時的傷痛。可善惡終有報，大魔王的劫難也在不知不覺中悄然而至。沉在池底的亡靈告訴小錦，大魔王在仲夏之夜會經歷一場劫數，這是他作惡多端的報應，若能化去便可從此向善，若是不能便要跌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大魔王的族人們跪在小錦面前，他的父親俯首道：“你是守護水榭幾百年的精怪，求你救救我兒性命。若能施恩，也不枉我們當年犧牲全族，守護您不被惡人搶奪。”

原來小錦是水榭千百年來的守護妖，對于家宅而言便如神靈一般。可這種妖亦有延年益壽的藥性，是一味極好的藥引。當年皇帝遣方士查尋，得知徐家水榭便有這樣一只妖。為了掩藏小錦身上的靈氣，躲過方士的搜尋，大魔王的父親以族人之血投入池中，以血污掩藏小錦身上的靈氣，卻也因此封印了小錦的法力。直到大魔王的父親跌入池中，將解咒的草藥灑散開來，小錦才得以幻化成人，救了大魔王一命。

小錦幻化的女娃娃還沒有蓮蓬高，卻仿若神女般為他們超度。她的食指點在他們的額頭上，溫柔道：“我是守護水榭的精怪，當年未能守護住你們，此番我定會保他性命，放心吧。”話音方落，亡靈便幻作無數星子般晶瑩的光，向著池塘上空緩緩飄去。

仲夏之夜大魔王回到水榭。小錦催著一池荷花夜中盛開，又尋來萬千螢火點綴，將夏夜的喧囂溫柔展現。待大魔王踏入水榭時，萬千螢火跳躍升空，將寂靜的夜瞬間點亮，大魔王駐足一愣，又向池邊緩緩走去。他如往日一般將汗巾浸濕，對著水中倒影細細擦拭臉上干涸的血跡。

就在這時，水中突然出現一尾錦鯉，打著旋兒地向池塘更深處游去。他想看清是不是經常在荷葉下偷覷自己的那只，便向水面俯身望去。那魚兒似故意一般，每當他要看得真切時，便向著更深處游去。直到他的臉貼近水面，夏夜的池水蕩漾開波浪，似一群頑皮的小姑娘，推搡著錦鯉向他游來，在他還不知作何反應時，那尾錦鯉已在他冰涼的薄唇上印上淺淺一吻。

他終于看清了這只錦鯉，白皙的額上印著一點朱紅，是記憶里曾奮力游向自己的那只。他似是尋回家人一般，張嘴方要說些什么，卻只覺得唇上那一吻已揉碎了他所有力氣，只能任憑沉重的身體向著池底不斷深陷，直到跌入淤泥中。

大魔王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中父母弟弟妹妹皆在。弟弟玩耍摔傷了手臂，他雖斥責，卻仍是耐心將他扶起，小心翼翼地擦拭他的傷口。

“這個小屁孩真是不可愛。”隱約中，他似聽見誰說了這么一句，回眸去望，卻只見一尾錦鯉驚慌地游入一片碩大的荷葉下。夢中的他并沒有領著弟妹離去，而是伸手掀開了那片荷葉，只見荷葉下一個紅衣雙髻的女娃娃正偷偷看他，他微微側頭，笑著道：“找到你了……小錦……”

小錦？小錦是誰？

他大喊著這個名字醒來，偌大的水榭只有他一人，天已然大亮。今日是他謀劃已久要舉兵謀反的日子，那個為奪寶物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皇帝將在今日身首異處。他慌忙收拾衣衫，準備前往集合地，卻在踏出水榭時發現百姓都在歡呼雀躍，向著城門的方向奔走而去。

他在迷茫中隨人群而去，只見百丈高的城墻上一個人被捆綁在旌旗之上，屠夫正舉起手中的斧子欲砍去他的頭顱。待他看清那人的長相時，竟驚異地發現那人正是自己。他驚恐地后退，不慎撞在一個婦人身上，婦人小心將他扶起，笑道：“你一個小娃娃來看什么梟首，快回家去吧。”

他聞言低頭看自己的身上，稚嫩的手，纖細的足，一身鮮紅討喜的衣裳，分明就是夢里的那個女娃娃。周圍原本混沌不清的嘈雜也逐漸清晰起來，有人說大魔頭作惡多端，早該伏誅。亦有人道，圣上英明，早已看穿他包藏禍心，故而設了陷阱將他抓住。而其中說得最多的便是這人是徐家余孽，早該在十年前便死了，如今才伏法，算他命大。

大魔王突然明白，自己的謀反原來皆在皇帝的算計之中，今日注定是他的忌日。大魔王猛然去看城墻上的自己，只見城墻上的人也向他望來，傳來的聲音卻只有他二人可以聽見：“你終于找到我了，大魔王。”

話音方落，梟首的刀已切斷那人的脖頸。在百姓的歡呼雀躍中，女娃娃撕心裂肺的哭喊終究被淹沒。

后來，水榭又來了個新主人，那是個未知男女的妖怪，水榭也隨之變得高深莫測起來。傳說惡人見他便是一個儒巾束發的書生，刀尖舔血，取人性命;善人見她便是一個紅衣雙髻的小丫頭，賜人福祉，圓人愿望。許多人慕名而來，都渴望圓一個心愿，到頭來卻是惡人居多，皆身首異處。

古書記載，人與精怪換魂交魄，則兩體雙生。一體先亡，另一體亦不能茍活。千百年來只有一個例外，因交換后的人類強行將魂魄重新換回，致使兩個靈魂在一個身體中共生，彼此纏綿交融，再難分離，人稱“雙面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