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月
長歌短哭
秋天的日頭懸在牧村的上方,云不遮霧不罩的,是個好天氣。
牧村不大,也就十幾戶人家。雖說都在一個村里,居住的卻分散。十幾座簡陋的土屋,星星點點地撒落在一片開闊地上,三面被沙漠包圍著,只留北邊一個還算敞亮的出口。牧村的北邊,是一面土坡,傾斜著緩緩地上升了去。在距離牧村十幾里遠的山腳下,是一條東西走向的公路。一條車馬小道從牧村出發,細細溜溜地伸到山腳下,和公路連接了起來。往西而去,穿過大片草原和荒漠,與甘肅的河西走廊連接。再往西,就是民勤縣了。那里自古到今是農區,一個出了名的苦焦地方,尤其缺水,莊稼總是長不好。莊稼長不好的地方,往往盛產窮人。窮得過不下去了,就得背井離鄉,就得凄風苦雨地找一條活路。這個牧村里的第一撥人,就是解放前從民勤縣的幾個鄉村輾轉而來的。解放后,政府實行新的戶籍制度,他們正式轉成了牧區戶口,由過去地地道道的農民而成為了牧人,然后一本正經地放牧牲畜。這樣一來,日子過得消閑多了。沿著公路往東而去百八十公里,是一片偌大的鹽湖,依傍著鹽湖的那個小鎮,叫吉鎮,后來修了專門往外面運鹽的鐵路。通了火車,人多,熱鬧。吉鎮是牧村人向往的地方。不過,平時很少去,畢竟有一段不短的距離。當然,還不僅僅是路途上的距離,主要是心理上的。關于吉鎮,不說也罷。
就說牧村的人和事。
牧村形成的歷史雖然并不是很長,算上生老病死的,前前后后也有幾輩子人生活過。那么,就首先說說牧村的李姨娘吧。這個李姨娘,應當是牧村里具有代表性的一個人物。
現在的李姨娘已經老了,在牧村里應該是屬于祖母這一輩分的,有腳為證。李姨娘的一雙小腳,雖然比不得什么三寸金蓮,卻也夠得上小巧。可以想見李姨娘年輕時候踮著一雙小腳走路的樣子,風擺楊柳,婀娜多姿。再看后來那些婆姨們的一雙大腳板,走路呱嗒呱嗒響,狗舌頭舔碗似的,更加映襯得李姨娘的小腳非同一般。李姨娘當年就用這一雙小腳,顫顫巍巍地翻越無數道大大小小的沙梁,背對故鄉,一去千里之遙,終于來到了這個牧村,然后安家落戶、相夫教子。當然,李姨娘的小腳是舊社會封建時代歧視婦女的產物,不值得贊美,更不能夠推廣,和過去的男人腦后拖著的豬尾巴似的大辮子一樣,是必須取締的。但是,李姨娘把一雙小腳帶到了新社會,帶到了這個牧村,同樣是不爭的事實。李姨娘膝下有兩兒一女,大兒子是個啞巴。不幸的是,在牧村過了沒幾年安穩日子,李姨娘的丈夫便歿了。從此,李姨娘成了寡婦,三十來歲,中年喪夫,實乃人生之大不幸。就有人說,李姨娘怕是熬不過幾年,還得改嫁。
其實,人們這樣議論李姨娘,是有原因的。
在這個小小的牧村里,李姨娘的丈夫是個人尖子,腦子活絡,能說會道,賬算得清楚,擅長經商,和當地蒙古族牧人的皮毛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但是,也有人說,李姨娘的丈夫做生意出手太狠,不留余地。在平時的日子里,人們是很少見到李姨娘丈夫的,他來去匆匆,給人以神秘莫測的印象。無商不富,此話不謬。日積月累,李姨娘的丈夫到底掙了多少銀子,無人知曉,恐怕李姨娘也不清楚。首先,在這個牧村里,李姨娘家的一院房子稱得上鶴立雞群。前墻刷了白粉,拐角和廊檐不僅包了灰色的磚邊,而且左右的窗戶和中間的進門連成一體,都是用上好的松木打制的,做工精細,外面涂了很厚的朱紅色油漆。偌大的兩扇窗戶是鏤了花的,兩開的門板上扣著一對獅頭狀的黃銅鎖吊。白色的墻面,紅色的門窗,金黃色的鎖吊,這樣的門面給人以富貴和威嚴的感覺。其次,就是李姨娘身上的穿戴了,雖說不是穿金戴銀,但衣裳挺括,不乏綢緞什么的稀罕布料。人配衣裳馬配鞍,即便是再邋遢的人,只要是穿戴光鮮了,就會立馬增加幾分人氣。何況李姨娘平時就特別注意修飾自己,本身模樣也不錯,更加顯得與眾不同。在這個牧村里,李姨娘人前顯貴,是拔了頭籌的。李姨娘是這個樣子,她的幾個兒女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穿得總是比別人家的孩子整齊干凈。遺憾的是,大兒子是個啞巴、聾子。十聾九啞嘛,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大概是夫貴妻榮的封建思想在作祟吧,在牧村里,李姨娘總是不大愿意和別人來往,也沒有什么親戚,門前便多少有一些冷落。對此,李姨娘也是不以為然的,好像圖的就是這樣的一種清靜。低頭不見抬頭見,偶爾和牧村里的人碰了面,李姨娘表情淡漠地笑一笑,對方也是禮節性地回應一下,各走各邊,彼此并不多話的。習慣成自然,時間一長,人們也就疏遠了李姨娘。牧村的其他婆姨們反而走得更近了,相互之間來往得更加密切,似乎是有故意做給李姨娘看的意思。三個女人一臺戲,針對李姨娘的議論當然也有不少的,認為李姨娘踮著一雙老古董一樣的小腳,還看不起人,不就是穿得比別人光鮮一些,吃得比別人好一些嗎?可又能夠咋樣呢?尤其是還有個啞巴兒子,一輩子的拖累,媳婦都不好找。這種從心理上獲得的平衡,盡管很微妙,卻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這就是,人們還是寬容了李姨娘的傲慢和不恭,接納了李姨娘的存在。
于是,牧村的人們和李姨娘相安無事,各過各的日子。
然而,人有旦夕禍福。李姨娘的丈夫在一次外出的時候,突然消失了,將近一年,音信全無。無疑是遭遇了什么不測,丟了身家性命。關于李姨娘丈夫的死因,據說很蹊蹺,至今是個解不開的謎。一個大活人就此消失得無影無蹤,誰也不可能無動于衷。也有上面來的人做過一番調查,由于沒有足夠的線索和證據,只能不了了之。再說了,牧區天大地大,方圓幾十里甚至幾百里不見人煙,一個人出去就像往野地里撒了一顆豆子,一場風刮過,了無痕跡。李姨娘畢竟是女流之輩,她所能做的就是認命,然后將死不見尸的丈夫象征性地草草發喪,衣冠埋進老家的祖墳里,說是落葉歸根。在這一年里,牧村的人們偶爾看到日見憔悴的李姨娘時,都保持了少有的沉默,怕著什么似的。一旦確認李姨娘的丈夫已經命喪黃泉,永遠不可能回歸那個苦心經營的家時,牧村的人們便對李姨娘給予了最大的同情,進進出出地表示了種種安慰。奇怪的是,李姨娘始終沒有一絲感激的笑容,對丈夫的不測竟然也沒有流一滴眼淚。人們就又議論說,李姨娘這個女人,生來命硬。還說命硬的女人克夫,今后還是少來往的好。
人們和李姨娘少有來往的原因,也不僅僅認為她命硬,還覺得她有些妖道。話說白了,就是李姨娘和正常人不大一樣,身上總是隱隱約約地籠罩著一股莫名的妖氣。
李姨娘身上的妖氣,是通過她的長歌短哭體現出來的。
古詩云,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按照古老的風俗和傳說,清明這一天是鬼日。鬼有家鬼和野鬼之分。在這一天,雖然陰陽兩隔,墳墓里的家鬼和漂泊在外的孤魂野鬼卻紛紛出現了,等待著與親人見上一面。陽間的親人就要準備好豐厚的供品,進行各種形式的祭奠,以此告慰那些孤苦無依的靈魂,寄托親人的哀思。說來也奇,清明這一天,往往是個陰天,甚至伴之以綿綿細雨。是不是真的符合了所謂的天人感應之說,陰陽交會,天地驚鬼神泣?這樣的推論,其實是無以為佐的,也就被斥責為唯心主義。但是,人們寧肯信其有而不信其無。既然信了,就必須有所表示,不可無動于衷。就算是求得心理上的某種平衡和安慰,亦無不可。
一年四季,李姨娘只有在清明時節的這一天,將長歌短哭發揮得淋漓盡致,盡人皆知。
在廣大的沙漠牧區,干旱的時候居多。因為干旱,草地荒蕪了,逐漸形成了沙漠。那么,處在沙漠地帶的這個小小牧村,也在所難免。清明這一天,牧村的天上往往日頭高照,晴空朗朗,一切昭然若揭,雨是不見一滴的。大約到了晌午的時辰,李姨娘的身影便出現了。穿戴整齊的李姨娘一身黑衣黑褲,胳膊上挎著一只小巧的芨芨筐,筐子上苫著一條白色的羊肚子毛巾,踮著她那雙小腳,顫顫巍巍地走向牧村的東頭。為什么要到東頭呢?因為李姨娘的丈夫當初是從東頭而去的,那么他的靈魂也應該從東頭而來。李姨娘經過牧村時目不斜視,神情莊重肅穆。正在勞作的人們也就收斂了聲氣,盡量避開李姨娘,讓她順利地通行。過不了多久,一縷青煙飄飄搖搖地上升了去,化得了無痕跡。這時,人們就遠遠地看見李姨娘小腳盤腕地坐在沙地上,面朝東頭,嬌巧的身子一俯一仰。
隨即,李姨娘就開始了她的長歌短哭。
李姨娘的長歌短哭,很程式化,有一種強烈的儀式感。基本上是這樣的:一俯,長歌;一仰,短哭。長歌和短哭之間,略有停頓。長歌和短哭,俯仰和停頓,交替進行,有條不紊,富有節奏。也有好事的年輕人頗感興趣,就踅摸到近前想聽個仔細,聽聽李姨娘究竟唱的是什么詞兒。李姨娘也許并不知道有人在不遠處偷聽,也許知道卻不為所擾,只是在那里一心一意地歌哭,完全沉浸在失去親人的無盡悲傷里,難以自拔。后來,偷聽的人便有些失望,悄然地離去了。據說,李姨娘唱的詞兒有些含混不清,其中的意思只能聽個大概,哭的調兒卻有板有眼,抑揚頓挫,跟唱戲一樣,很有感染力。這樣一來,李姨娘的哭,其實就不是真正的哭,而是真正的唱了,屬于苦戲清唱。那條白色的羊肚子毛巾,在李姨娘的手腕上附著了靈性似的,蛇樣地探頭探腦,扭過來扭過去。再看黑衣黑褲的李姨娘,整個的人更像幽靈一般,恍惚之間好像凌空了,在那片沙地之上微妙地飄浮著,似乎一不小心就要飄走了,追隨了丈夫的亡靈而去,令人心驚肉跳,惶恐不安。好事的年輕人走遠了,回頭再看,黑衣黑褲的李姨娘卻依舊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一俯一仰,長歌短哭,聲音悠長。
這種時候,沒有人去打擾李姨娘。
從晌午出去,到黃昏時分,李姨娘就坐在那里,差不多坐了整整一天,不吃不喝。小小牧村在這一天里,從早到晚充斥著一個未亡人的歌哭。直到天完全黑了下來,家家點燃了晚炊的煙火,李姨娘才起身,踮著她那雙小腳往回返,步態是更加的顫巍了,看上去是那樣的弱不禁風,孤獨無靠。李姨娘歌哭的時候,身邊始終不見她的兒女。李姨娘是不是不希望自己的兒女,而是有別的人去安慰她一下,說一些體貼的話語,以便就此找個臺階結束自己的歌哭呢?就不得而知了。最初,在人們看來,李姨娘這樣的歌哭顯然是太過漫長了,攪得陰魂密布,四鄰不安。不過,時間一長,也就習以為常了。就讓李姨娘唱去哭去,人們就當聽一出不花錢的戲一樣。
就這樣,李姨娘的長歌短哭,成了牧村清明時節的一個保留節目。
李姨娘長歌短哭了一年又一年。
無論怎樣,長歌也罷,短哭也好,日子還得往下過。在人們的各種議論中,李姨娘并沒有改嫁,而是心無旁騖、含辛茹苦地養育著自己的兒女。在李姨娘漸漸老去的過程中,她的幾個兒女也長大了。李姨娘的那個啞巴兒子正如人們預料的那樣,三十大幾了還是個光棍。啞巴兒子人高馬大,身體格外結實,力氣大得驚人。雖然又聾又啞,卻心知肚明,許多東西一學就會,甚至比正常人都聰明靈透,是一個難得的勞動力。屋里屋外的重活,基本上就靠了啞巴兒子。小兒子則按部就班地上了幾年學,學習成績馬馬虎虎,腦子遠不如他的啞巴哥哥靈性,勉強小學畢業。后來,因為家里有啞巴兒子支撐著,長大了的小兒子一年四季很少在家,在外面打零工,掙的是生產隊里最高的工分。女兒在家里幫李姨娘抹了幾年鍋,刷了幾年碗,也嫁了人。李姨娘有些妖道,她的女兒卻善良樸實,打小就懂事,和牧村里的姐妹們相處得十分融洽,人緣很好。也是好人有好報吧,女兒的運氣正經不錯,后來移居吉鎮了。因為女婿在吉鎮的商業部門工作,吃的是公家飯。又過了幾年,李姨娘的小兒子竟然當上了生產隊長。矬子里頭拔將軍,雖說只是兵頭將尾一個,但在當時的境況下,也是說一不二的角色,一腳踢出去就會攘起一撮塵土。再加上行為做事有一股狠勁兒,牧村的人們對他還是服帖的。前缺后補,子貴母榮,李姨娘時來運轉,貴為隊長之母,那早年的喪夫之痛應該被抹平了不少吧。也有人議論說,人在做,天在看,是李姨娘多年的長歌短哭感動了上蒼,天降慈悲于這一家人。誰知道呢?也許吧。
自從小兒子當了生產隊長后,李姨娘的長歌短哭便增添了許多新的內容。這也是那幾個好事的年輕人偷偷聽來的。說是從此之后,李姨娘的長歌短哭不再是一味的悲傷和憂慮,還包括欣慰。諸如小兒子當上了生產隊長、女兒嫁了人并且到吉鎮居住了,等等。
問題是,小兒子當了生產隊長后,開始制止李姨娘的長歌短哭了。
小兒子的意思是,李姨娘這樣的長歌短哭,屬于封建迷信。既然是封建迷信,就屬于被取締的范圍。過去唱了也就唱了,哭了也就哭了。現在不行了,兒子當隊長,老娘搞封建迷信,影響不好。如果繼續這樣唱下去哭下去,兒子的隊長恐怕就成了山羊的胡子,也是長不了。李姨娘卻不以為然,據理力爭說,自己這么多年就是唱過來哭過來的,幾個兒女都是她唱大的哭大的。不讓唱不讓哭,心里憋得慌。再說了,自己這輩子就好這一口,不唱不哭,自己這輩子還能做什么?到了清明這一天,李姨娘照例是顫顫巍巍地踮著一雙小腳,胳膊上挎個芨芨筐往牧村的東頭而去。照例是旁若無人地長歌短哭,完全沉浸在自己營造的情緒里,一坐就是一整天。當了隊長的小兒子盡管很生氣,卻也很無奈,睜一眼閉一眼。
后來,小兒子從農村老家娶了媳婦回來。
在接下來的這年清明節,人們看見李姨娘在那個盤踞了多少年的地盤上只是跪了一陣,完成了祭奠的程序后,就匆匆地回來了,并沒有坐在那里長歌短哭,怕著什么似的。說明這個被李姨娘保留了多少年的節目,就此取消了。李姨娘這種出人意料的表現,牧村的人們百思不得其解。你想啊,一個將自己多少年的保留節目演繹得出神入化的人,突然偃旗息鼓,說不演就不演了,豈不是匪夷所思。人們在感到某種失落的同時,覺得另有隱情。后來,有人悄悄地問李姨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姨娘臉色凄然地低垂著眼睛,一句話不說。
這時,兒媳婦恰好從旁邊經過,看都不看李姨娘一眼。
李姨娘等到兒媳婦走遠了,就悄悄地指一指兒媳婦那水蛇一樣扭來扭去的背影。所有的答案都在里面了。
兒媳婦去了吉鎮,剛剛回來,身后跟著李姨娘的小兒子,像個丫鬟似的提著大包小包。原來,李姨娘的兒媳婦是個很厲害的女人,比李姨娘還妖道,當了隊長娘子后,到處招搖,更不把李姨娘這個婆婆放在眼里,有時候還當著小兒子的面,訓斥李姨娘。其中一條,就是不允許李姨娘再像過去那樣,在清明節時旁若無人、隨心所欲地長歌短哭。否則,就分家,各過各的日子。養兒防老不說,還有個啞巴兒子需要照顧,李姨娘當然不敢分家,只能忍氣吞聲。
就有人說,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李姨娘老了老了,怕是又沒得安穩日子好過了。
自此以后,牧村的人們再也聽不見李姨娘的長歌短哭了。
大香和小香
巴掌大個牧村,三面被連綿起伏的沙漠包圍著,只留北邊一個出口。如果說公路是一條肥碩的主莖,車馬小道則是一條溢出的枝蔓,牧村就非用一顆不起眼的小瓜蛋兒比喻不可。不過,幾輩人生活下來,也出個把美人兒。正所謂雞窩里有時候也可能飛出鳳凰,稀罕得很。
牧村里終于出了美人兒,而且不是一個,是兩個,一對雙胞胎。
這一對雙胞胎,姐姐叫大香,妹妹叫小香。同胎同胞、親上加親的姐妹,她們出生的時候,前后只錯一個時辰。此前,牧村里沒有出過雙胞胎,她們是第一對,有空前的意思,至于是不是絕后,就不大好說了。生兒育女的事情,總歸是不可預料的。從生育科學的角度講,這要看父母雙方以及他們的家族,有沒有攜帶這方面的遺傳基因。如果有,即便是隔了許多代,也會遺傳的。牧村的人們沒有這樣的學問,更不會有誰刻意地去追究,只是被眼前的倆姐妹吸引著,不僅藏進眼窩里,像觀賞一道風景;同時掛在嘴上,便產生了不少與此相關的話題。
話題之一,是大香和小香生得漂亮,像春月里頂尖冒綠的馬蓮芽兒,有一股說不出的清爽和鮮嫩。看來,叫大香和小香是對的,雖然庸常了些,卻名副其實,果真是兩個香噴噴的美人兒,誰見誰喜歡。一個地處偏遠的牧村,一個尋常百姓屋里,偏偏出了一對清秀的女兒家,實在是罕見呢。就有人心生嫉妒,說是大香和小香的娘邋邋遢遢的一個女人,平時連鞋幫子都提不起來,不知是啥時候修下的福,竟然一肚子懷了兩個美人兒,這不是麻袋上繡花嘛!嫉妒的人里就有那個盧大媽。盧大媽一輩子不生養,一只眼里還長了個蘿卜花,求醫拜佛、裝神弄鬼的什么過場都用過了,卻都不頂用,那肚子始終不曾鼓起來,就像牧村北邊一馬平川的土坡。盧大媽無奈,后來只好到老家的親戚那里領養了一個孩子。好在是個男孩子,將來長大了是能夠接戶口簿、做接班人的。盧大媽就再也不眼巴巴地盯著別的女人的大肚子而長吁短嘆、自愧弗如了。
俗話說,女大十八變。
大香和小香漸漸長大了,越大越出色,成了兩朵并蒂的蓮花。姐妹倆穿一樣的衣裳,梳一樣的辮子,這樣一打扮,即便是自己的爹娘,也往往弄不清楚誰是姐姐,誰是妹妹,經常鬧出笑話。姐妹倆笑,爹娘也笑,就跟一家人捉迷藏似的,屋里歡聲笑語,氣氛熱烈,給平淡的生活增添幾多樂趣。所謂苦樂年華,歡樂的日子卻總嫌短暫,仿佛一眨眼就過去了。就因為生了這樣一對雙胞胎女兒,大香和小香爹娘的地位無形中被提高了,人際關系隨之發生了一些新的變化。以前是門可羅雀,現在是絡繹不絕,對比十分明顯。大香和小香爹娘也樂意接受,這是給牧村做出了一樁了不起的貢獻呢。甚至還有不少要求與大香和小香定娃娃親的人家。早定早省心,免得被別的人家搶了去。大香和小香爹娘在這個問題上倒不含糊,一律婉言拒絕。畢竟是新社會了嘛,爹娘給自己的兒女包辦婚姻是要遭人恥笑的。再說了,栽下梧桐樹,就能招來金鳳凰;生下女兒,就能引來女婿。這樣出色的兩個女兒,不愁嫁不出去。
女大百家求。就有各樣的小伙子找了各種理由,開始在大香和小香的屋里進進出出。膽子大些的小伙子屁股就格外沉,粘住炕沿不挪窩,說些三竿子打不著棗的屁話,眼神里盡是愛慕,愛慕里摻雜著曖昧。大香和小香爹娘對此警惕性頗高,像哨兵一樣不離兩個女兒左右,極盡監督之能事,對小伙子們把關很嚴格。凡是不入他們法眼的人,在他們未來女婿的名冊上一律勾銷,毫不客氣,只是不明確表示罷了。大香和小香不僅懂得自身的優勢所在,同時也很聽話,與爹娘配合默契,拿捏得穩穩當當。正所謂心急吃不上熱豆腐,必須全面考察,重點培養。在牧村人們的意識里,大香和小香爹娘對自己女兒的婚姻,是要待價而沽了。漸漸地,相關的閑話便也出來了,不脛而走,傳得沸沸揚揚。意思是大香和小香爹娘像開造酒作坊那樣,要以自己兩個女兒的美貌為代價,標價出賣。有些閑話甚至入不得耳,非常難聽。
在進出大香和小香屋里的小伙子們中間,也有貴子的身影。
貴子雖然人高馬大,卻是悶葫蘆一個,數他話最少。貴子真不知道自己應該喜歡哪一個,一樣樣的兩個美人兒,在眼前晃來晃去。晃得他眼花繚亂、心旌搖蕩,幾乎不能自持。其實,他是哪一個都喜歡得不得了。說句不道德的違反“婚姻法”的心里話,貴子恨不得將大香和小香捉成一對兒娶進新房做新娘,左邊一個美人,右邊美人一個,相擁相伴,卿卿我我,差不多夠得著古時候皇上的待遇了。想是這樣想,卻不敢有什么實際行動,連句完完整整的話都沒有,三棍子敲不出一個響屁。和牧村的其他小伙子相比,貴子其實很有優勢,相貌端正,身板結實,又能吃苦,不整天價花里胡哨地抖擻嘴皮子。貴子還有一條,就是獨苗子一根,無牽無掛。牧村的人們看重這個,誰家的閨女嫁給這樣的漢子,不受氣,進門就當家,一百個放心。
大香占了先。
大香暗下里主動和貴子好上了,還偷偷地進了幾次貴子的屋門。大香之所以要進貴子的屋門,有實地考察的意思,對未來的新房做了部署,要求貴子按照她的想法,竭盡全力進行改造,必須有模有樣。大香主動找上門來,對貴子而言,等于是天上活生生地掉下來一個林妹妹,讓他目瞪口呆的同時又喜不自禁。如果不是一個漢子起碼的自尊所使,他甚至會喜極而泣的。對于大香的想法和要求,貴子當然是言聽計從,并且刻不容緩,來來回回跑得比兔子還快。有一些日子里,貴子就穿梭在百多里外的吉鎮和牧村之間,回來時手里大包小包、長槍短棍,很神秘的樣子。那時候還沒有裝修的說法,貴子卻將自家的房子從里到外粉刷了一遍,白色的墻,紅色的門窗,還用花花綠綠的塑料紙吊了頂棚。屋里的家具也換了,尤其是將土炕換成了木床,令人覺得新鮮的同時又感到不那么踏實,畢竟睡慣了土炕嘛。在這個小小的牧村,貴子的生活條件屬于中等級別,不窮不富,主要是他沒有什么拖累。沒有拖累的好處是,不用聽別人說三道四、指手畫腳,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當然,大香的意見是必須要聽的,不僅要聽,而且要聽得不走樣。等到別的小伙子終于知道這事的來龍去脈時,大香和貴子已經好了有半年多了,雖然生米還沒有做成熟飯,卻也已經是夾生飯了。別的小伙子先是嫉妒得咬牙切齒,后又無奈地搖頭嘆息。
好在還有小香待字閨中,不曾許配人家。
更何況,小香和大香相比,并不差一分一毫。別的小伙子就又工蜂似的圍著小香打轉轉,小香卻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甚至冷若冰霜。這樣一來,和大香的熱情勁兒相比,小香就成了一個冷美人了,不管是誰進門,都不給一個好臉面。好些日子里,小香茶飯不思,看見有人進門,身子輕輕一扭鉆到套屋里不露臉。小香顯然是有了心事,卻不愿意說給別人聽,就連自己的同胞姐姐大香也問不出什么來。其實,小香是有苦難言,她早就相中了貴子,只是不好意思表明自己的態度。心想讓大香先找,等到大香找好了,她再和貴子談,貴子肯定會滿心歡喜地答應她的。對此,小香的信心是滿滿當當的。先來后到嘛,盡管大香只比她早出生一個時辰,也是姐姐啊。姐姐先找,妹妹后找,順理成章、天經地義的事情,別人也不好亂嚼舌頭的。但是,事情就是這么湊巧,大香別人不找,偏偏找的是貴子,而且一找就找成了。這個貴子也是的,竟然看不出來小香的意思,十足的悶葫蘆。好幾次,小香是給貴子一點暗示的,莫不是貴子眼拙,被姐妹倆繞花了眼,分不出誰是大香誰是小香?或者多了什么心眼兒,急功近利,姐妹倆逮住一個算一個,免得夜長夢多。如今的人,心眼兒活得跑馬走車,誰知道呢?回過頭來再想想,又覺得貴子不是這樣的人。貴子的實誠是有目共睹的,樂善好施,從來不貪圖小便宜。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也不馬虎,他拒絕了好幾個給自己提親的媒人呢。這就表明了,貴子始終是有意于大香和小香姐妹倆的,更準確地說,是始終有意于大香的。這樣分析的結果,使得小香五味雜陳,實在不好指責貴子,雖然情緒低落,卻也只能是成人之美,祝福姐姐大香和貴子早結秦晉之好。再說了,貴子做不成自己的夫婿,能夠成為自己的姐夫,也是一樁善事,總比被別的女子搶了先要好。像貴子這樣的小伙子,牧村里少有。
小香是個想得開的女子。
一段時間過去,小香就從最初的陰影里走了出來,又變得和往常一樣,活潑開朗,有說有笑的。見了貴子也不再別別扭扭的,而是大大方方地打著招呼,還時不時地開幾句玩笑,言語上稱貴子是姐夫,將甜甜的笑意掛在臉上。貴子便通紅了臉,露出白亮亮的牙花呵呵笑,不作任何分辯。貴子覺得也是了,兩眼直瞧大香,那意思誰都明白,用不了多少日子,他就成了大香的丈夫、小香的姐夫,名正言順。大香見貴子和小香這樣,樂得什么似的,就說有不少小伙子把門檻都踏破了,小香你也盡快選一個吧,我們姐妹倆一起出嫁。小香說,為啥?大香說,我們姐妹倆一起出生,一起出嫁,讓一村的人都羨慕。貴子也說,就是,就是。小香卻不說什么,看著大香和貴子那幸福的模樣,心里止不住升起一股苦澀的滋味來。
對于大香和貴子的婚姻,爹娘是滿意的,當然也是認可的。
與此同時,爹娘對小香的婚事也不含糊,催得緊。女兒大了,終究是別人家的。問題是,除了貴子,牧村里別的小伙子,小香一個都看不上,不是嫌他們油嘴滑舌不實誠,就是嫌他們拖累太多,擔心將來過不上灑脫的日子。雖說人比人活不成,她小香總得和大香比一比吧。同胞的姐妹倆,若論自身的條件,從里到外幾乎不差分毫,那么在各自的婚姻上也不能有太大的差距吧?將來一個吃肉,一個喝湯;一個穿綢子,一個打補丁,總不是個事兒,她小香也是個有心氣的女子,是丟不起這個人的。爹娘催得緊了,小香就鬧一鬧情緒,不理不睬,躺在炕上睡大覺。爹娘說,我們沒有生下兒子,就得招來女婿,一個女婿半個兒。兩個女婿加起來,正好就是一個兒子。大香也在旁邊攛掇說,小香你如果再挑三揀四的,我可等不及了。我把啥都準備好了,就等你呢。小香就故意說,嫁人嫁人,穿衣吃飯。你嫁你的,與我何干?爹娘聽了就不樂意,說,挑來挑去,挑個苦瓜。挑個苦瓜,一輩子的麻達。小香就在心里說,爹娘,我的心思你們咋能知道呢?
小香的心思,只有小香自己知道。
貴子按照大香的指示,把什么都準備好了,就等著和大香攜手入洞房了。于是,貴子就日日夜夜地盼著,把脖子都盼長了盼細了,雞脖子成了鴨脖子,卻又沒了動靜。過了些許時日,有人問起,貴子你啥時成親,和大香在一個被窩里折騰、一個鍋里攪勺子?沒想到的是,貴子悶悶地不吭聲,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一副見不得人的樣子。貴子的這種表現,實在是出人意料。就有人開始琢磨,莫不是貴子霸著鍋里的瞄著碗里的,又看上了人家小香,要改頭換面,重打梆子重唱戲?如果真是這樣,說明貴子不簡單。慢罷慢,搗的是好辣蒜。悶人弄死驢,這狗日的還敢翻花花腸子。再留意小香的舉動,又看不出有什么特別,離貴子遠遠的。有人就不解了,存下一道謎語,然后顛來倒去地瞎猜測,用以消遣無聊而漫長的時光。
事出有因,這話還得從頭說起。
前些日子,北邊那條車馬小道上走來一個人。來人看上去很體面,頭發梳得油光發亮,進了牧村后,逢人就打聽大香和小香是哪一家。旁人指一指大香和小香家,那人就客客氣氣地點一下頭,說聲謝謝,一臉的斯文。
大香和小香的爹娘見了來人,誠惶誠恐,翻箱倒柜地找出一點陳年的瓜子和糖果捧到桌子上。來人是大香和小香爹娘的遠房親戚,遠得八竿子打不著,在吉鎮的一個什么機關里做事。親戚不陰不陽,對桌子上的東西不屑一顧。大香和小香的爹娘手足無措,親戚見了大香和小香,目光幽幽,好聽的詞兒水樣往她們身上潑,毫不吝嗇。說是早就聽說這姐妹倆長得俊俏美貌,當面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深山出俊鳥,此話不謬,姐妹倆的名聲都傳到鎮上去了。可惜的是,落草在這種偏僻落后的地方,見不上世面,活生生地虧了這姐妹倆。作為父母,不把這樣好的女兒嫁到城里,實在是不應該啊,會后悔一輩子的。親戚的一籮筐話,讓大香和小香的爹娘聽得云里霧里的,不知道這個已經多年不走動的親戚葫蘆里賣的是啥藥。親戚直到酒足飯飽,打了幾個舒坦的嗝后,才和盤托出來意。
這個親戚是主動放下自己的架子做媒人,給大香和小香介紹對象來了。
親戚大大小小也算是個官場中人,見多識廣,一番演講很有水平。說對方是個國家干部,不愁吃不愁穿,三轉一響,四十八條腿,屋里要什么有什么。所謂的三轉一響,指的是縫紉機、自行車、手表和收音機;四十八條腿,指的是大立柜、高低柜、梳妝臺和包頭床什么的家具。那個時候,家家戶戶結婚娶媳婦就興這個,很流行的。這個小伙子的父母還是老革命,雖然已經退休,在吉鎮上的影響卻不可小覷,說話照樣占地方。姑娘只要嫁過去成了這家的媳婦,還能夠給她安排一個工作。小伙子的下面只有一個妹妹,也參加了工作,沒有拖累,兒媳婦進門就當家。只是小伙子本身有點欠缺,自小得了小兒麻痹癥,一條腿行走時不大方便,卻也不妨礙什么事情,人家照樣當干部拿工資,旱澇保收。親戚覺得這是一門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事,首先想到了大香和小香頭上,盡一點親戚的責任而已,別無他意。
這事來得太突然,大香和小香的爹娘沒有任何思想準備,一時愣在了那里,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親戚見狀,就有些急躁,掏出隨身的一疊票子朝桌子上一拍說,這是兩千塊,算是聘禮,剩下的都在后頭。見了錢,大香和小香的爹娘心里就開始有些活泛了,兩雙昏花的老眼直勾勾地往桌面上瞧,像貓捉老鼠。那疊票子又整齊又嶄新,碼得見棱見角,用兩根牛皮紙帶兒捆扎得牢牢實實的。屋里就很是安靜了一陣子,那兩疊票子無聲無息地釋放著靈氣似的,熠熠生輝。后來,爹娘說,大香已經許了人家,正談婚論嫁呢。親戚一笑說,還有小香呢,小香該不會也找了人家吧?爹娘說,小香還沒有。
親戚說,這不就得了?大香小香一個樣。
親戚在大香和小香家里的炕上不脫衣裳地將就了一夜,就把這門親事給定下了。爹娘事后象征性地征求大香和小香的意見,首先是大香表示完全贊同,講了一大堆理由。只要和那個小伙子成了親,就是在鎮上結了一門新的親戚,有了一個看得見的靠山。從今往后經常走動,好處多多。只要是親戚,就會越走越親。何況爹娘有了一個在城里當干部的女婿,就有了光彩,有了臉面,在牧村里風風光光的。爹娘當然是動了心的,否則也不會答應這門親事。
關鍵在于小香。小香才是這門親事的主角,假如小香不愿意,這門親事也是徒勞。
小香一開始并沒有答應,很猶豫的。但是,架不住爹娘和姐姐大香的反復勸慰,也就默認了。心想,大香已經找了貴子,自己的心上人成了自己的姐夫,低頭不見抬頭見,心里擱了事,說不別扭那是假話。與其這樣,還不如自己離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再說了,吉鎮曾經是她自小就向往的地方,那里人多熱鬧;找個干部身份的丈夫,或者給自己安排一個工作,歷來都是牧村女子夢寐以求的歸宿。如果這兩樣都占全了,就更加不得了了,錦上添花。
于是,小香不再猶豫,答應了這門親事。
小香答應了這門親事后,反倒讓大香坐臥不安了。這就是貴子開始悶悶不樂的原因所在,以致讓牧村的人們對他產生了很深的誤會,以為他要改弦易張,棄大香而奔小香。
往后的一些日子里,大香幾乎不和貴子見面了。大香像是旱了雨水的馬蓮,很憔悴,萎縮得提不起精神。娘看著心疼,追緊了問,大香無奈,只說是身上來了東西,又遭了冷水,肚子疼得厲害。娘手忙腳亂地泡了姜糖水,大香淚眼撲閃著一氣猛喝,那樣子竟比喝湯藥還苦澀。小香卻端坐在炕沿上,把個小曲兒哼得有板有眼,手里的鞋底兒一針一線納得攢勁。娘看看大香,又看看小香,看了半天又看不出個子丑寅卯,就迷迷瞪瞪地說,死女子,心大了,心野了,娘不中用了。
真正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大香的婚事就這樣擱淺了。
小香的婚事卻后來居上,提到了議事日程,而且迫在眉睫。對方催得很緊,小香的婚期僅剩下半個月的日子了,爹娘屋里屋外忙得不亦樂乎。但凡遇上這種事情,牧村的人們是不會袖手旁觀的,就有幾個婆娘進了大香和小香家的屋門,幫個忙搭個手什么的,說些喜慶的話,言語里難免流露出幾絲羨慕和嫉妒。牧村的女子能夠嫁到鎮上去,很稀罕的。小香本來就是個美人兒,再嫁到鎮上去,平添了一層榮光,往后過的是衣食無憂、人前顯貴的日子。見大香和小香不在屋里,只有爹娘在操勞,就有人問起。娘說,搭幫到灘上拾柴去了。姐妹倆一奶同胞,從小到大就不曾離開過。就要離開了,從此各居一方,平時再難得經常見面。在這所剩不多的日子里,就讓她們在一起好好地說說話吧。
姐妹倆具體說了些什么話?旁人不得而知。總之是,大香和小香回來時都很興奮,柴捆兒蕩在身后輕飄飄的,有如長了一對翅膀。尤其是大香,一改前些日子的萎靡不振,精神得像只花喜鵲,幾欲展翅奮飛。
喜慶的日子說到就到,絲毫含糊不得的。
這天,天過晌午,北邊的車馬小道上黃塵飛揚,扯出一股彎彎曲曲的粗大的土霧,轉眼又從土霧里鉆出一輛草綠色的吉普車。吉普車轟隆隆地張狂著圍繞牧村兜了一個大圈子后,才穩穩地停在大香和小香家屋門前。吉普車的鼻梁上紅花招展,雙喜開道,把前來看熱鬧的男女老少的眼睛都染紅了。醉醺醺的那個親戚滿面放光,向圍觀的人拱手作揖,大把奶糖撒進人堆里,招惹得孩子們狗一樣地在大人的腿腳下穿來穿去,將氣氛推向了高潮。其實,人們最想一睹新郎的風采,都眼巴巴地盼了好長時間呢。
新郎卻久不見面。
有人禁不住粗了嗓門發問,新郎呢?即便是城里人,也該露個臉吧?
親戚打個響亮的飽嗝說,人家新郎是外鄉人,比不得這里的規矩,不講接親講等親。啊?等親,你們懂不懂?你們不懂,不懂就不要胡思亂想,是不是?
旁人都哦了一聲,只當是自己孤陋寡聞,沒有見識,那先前的熱情也減了多半。
大香和小香在人們的歡呼聲中,齊排排手拉手地從屋里走了出來,站在很好的陽光下。姐妹倆一樣樣的打扮,一樣樣的穿戴,一樣樣的一顰一笑,一樣樣的千嬌百媚,畫兒里走出來似的。站在陽光下的姐妹倆,真正的兩朵并蒂蓮,要多美妙有多美妙,要多可人有多可人。鎮上來的親戚和牧村的人們突然停止歡呼,突然屏住聲氣,眼花繚亂,分不清誰是大香,誰是小香了。當娘的跟在兩個女兒身后,只顧了哭,哭得兩眼腫成了爛桃子。女兒是娘身上的肉,肉離娘,娘離肉,那哭聲極是撕心扯肺,哭得旁邊幾個眼窩淺的婆姨也跟著抹起了眼淚。這時,那個親戚一把拉開車門,隨即咣當一聲關上車門,在吉普車的轟鳴聲中,載了新娘揚長而去。備好的席沒有動一筷子,酒沒有喝一口。偌大的場院里,明媚的陽光下,就剩下一朵花了。在眾目睽睽之下,這朵花就那么靜靜地綻放。
這時,人們才從目瞪口呆中醒悟過來,場院里一下子騷動起來。
有人說,錯了錯了。
當娘的說,錯了錯了。
當爹的也說,錯了錯了。
小香說,沒錯沒錯。
……
將錯就錯吧。
該是回門的日子,不見大香的身影,難道這也是外鄉人的規矩嗎?又等了些日子,還是不見大香回娘家。爹娘等得心急火燎,再也等不下去了,就打發小香去吉鎮看望大香,順便打探大香究竟嫁了一個什么樣的女婿,架子大得連岳父岳母都不愿意相認。小香去了吉鎮,住了不到兩天就回來了,說姐姐過得可好了,屋里真的是三轉一響,四十八條腿,要啥有啥。爹娘還要再問,小香就說,等大香回來了,你們再細細地盤問。
接著,小香也嫁人了。
小香嫁的人是貴子,新婚之夜,鬧洞房的人都走盡了,小香就趴在被子上哭了,哭得好凄惶,淚水成串地往下掉。貴子以為小香嫁給他不稱心不如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就悶悶地坐在旁邊,一言不發。小香哭夠了,才抬起淚眼說大香的命好苦,真正是夜里挑瓜,挑了顆苦瓜。大香嫁了個根本不頂用的男人,羞得不敢回娘家。爹娘還蒙在鼓里,兩眼抹黑,什么都不明白。貴子聽了,吭哧了半天,卻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后來,貴子就吹滅了燈。黑暗里,貴子的身體硬得像塊生鐵,小香忍不住,就叫出了聲……
此事過去之后,有好事的人議論說,這難道不是活脫脫的一出戲嗎?
啥戲?
啥戲?可不就是《姐妹易嫁》嗎!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