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讀

王小波

一 ?決定

我是在看電影的時候，突然決定當陪讀家長的。

電影正演到高潮階段，我接到班主任的電話：你的女兒，以目前成績看，明年也就上個三本吧。

老師的語氣和緩平靜，我聽了如五雷轟頂。

2012年底的賀歲檔，《泰囧》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席卷國內票房。銀幕上，徐錚的筆記本被王寶強兜頭一盆水澆下，立馬死機。我也差點當機：怎么可能啊！高二分科后第一次考試，她可是班里第六！老師那個時候很肯定地說，這孩子上一本沒問題啊！才過了大半年，怎么事情變化成這樣？

當晚我夜不能寐，越想越多，越想越害怕。

我自己在紙媒工作，互聯網的沖擊之下，紙媒日薄西山的感覺日甚一日。而老公九姐夫是做外貿的，這個行業曾經那么紅火風光，如今卻是全球經濟蕭條最直接的受害者。萬一，我們家再加上一個成績在三本線上晃蕩的孩子……這日子過得還有啥勁頭啊！雖然我不歧視三本學校，但是，我不能睜眼說瞎話，硬說三本和一本沒有區別。不同檔次的大學所提供的平臺和社交圈，肯定是有高下之分的，這是不爭的事實。

想到這里，我立即推醒身邊睡得呼嚕震天響的九姐夫：下學期，給孩子辦走讀，我們陪讀去。

你為什么突然要辦走讀？九姐夫氣得在床上坐了起來。

因為她的成績下滑厲害……需要家長監督。

只憑老師一個電話，你就決定，這是不是太不慎重了？你干事有長性嗎？

他憤怒地踢開了被子。你這樣做，考慮到貝兒的感受嗎？

她的感受……我周末和她談，我先做通你的思想再說。

反正我不同意。九姐夫咕咚一聲直挺挺躺倒。

接下來幾天，我們彼此都保持著高貴的沉默。但我可沒閑著，在各個網站上搜索房源。陪讀家長我當定了，當然就得著手考慮租房搬家。

九姐夫顯然沒把那夜的爭吵當回事。直到我整理打印出一摞房源資料遞給他：喏，打勾的這些我覺得還可以，你再看看，我們找個時間去看房。

他又一次憤怒了：不是講講就算了？你還搞真的啊！

你冷靜一下，就算不是為了提高孩子的成績，你也為我們自己想想吧？等她一上大學，不就等于飛出家門啦？四年讀下來，在哪工作都不知道呢，也許家就安在了外地。再回來，只是逢年過節的探親，身邊肯定跟著一個毛腳女婿，還會跟我們搶奪她有限的假期！趁著陪讀的機會，我們好好享受天倫之樂，對不對？我們老兩口也就這一年的機會，可以好好陪陪女兒了……

這番話九姐夫倒是聽進心里去了，他立即不吭聲，埋頭研究那摞房源資料。

其實這番話并不是我事先準備的臺詞，可脫口而出之后，自己立即折服，可不就是這回事嘛！女兒大了，我們還有多少機會和她廝守？也許在我內心深處，早埋伏著這種想法，只不過我從未察覺罷了。

一連幾個周末，貝兒都申請留校，不愿意回家。說是來回路上太耽誤時間了，不如在學校里學習效率高。我知道她的小把戲！幾個要好的孩子都申請周末留校，這樣就可以有時間說些私房話唄！還可以有半天時間，以出門采買的名義，去學校外的商店里逛逛，買點小東小西，看看街景。有的小情侶借這個寶貴時光，互相拉拉手什么的。

對于貝兒，我想不會是后者。因為早知道她對初中一個同學有點小心思，老天保佑，那個男孩子始終對她不回應，這樣也好，她雖有些小失落，但卻一直單吊著，倒是省事了。

但我萬萬沒想到，她兩個月沒回家，居然是為了在2013年的元旦晚會上跳舞！雖然是群舞，但也是開天辟地第二次。第一次是小學時代，全班女生都得上，她是非跳不可。而這一次，是她主動爭取的機會。后來才知道，還是男女生對跳的舞蹈。接她回家的路上，她的話題始終圍繞著跳舞，有人吃不了苦退出了，有人同手同腳鬧了笑話，她好幾個星期都沒午休，自己跑到水房練習某個高難度動作……

聽得我心驚肉跳，這樣跳法，廢寢忘食的，還有精力學習嗎？

她沖我一翻眼：我再不跳，馬上就高三了！

你還知道馬上高三？我們準備讓你高三走讀，老師也同意。

她立即表示反對：我不走讀！天天跟你們在一起，兩雙眼睛都長我身上，我會緊張死的！

那這樣吧，如果寒假前這次大考你成績提高，我們就讓你繼續住校。但如果沒有改善，甚至下降，那必須走讀。

果然，成績給她“跳”掉下來了，而且掉得很離譜，全班排名二十開外，年級排名我都沒敢打聽。九姐夫也怒了：走讀的事情，不再討論，就這樣決定了。她面對難堪的成績，不得不低頭。但想想又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反正我完成上臺跳舞的心愿了，高中時代不想留遺憾，總算填補一項空白！

我心說，年級排名前五十的空白你啥時候給我填上？但嘴上只能講：現在我們一起來填補陪讀生活的空白吧。爸爸媽媽陪你一起，苦上一年，也是讓你今后不留遺憾。

那……好吧。貝兒的性格不是太剛烈，面對不同意見，她不會激烈反對，她會找機會迂回包抄。寒假期間，她不時給我們洗腦，講些住校的優點與長處，看到她委婉地堅持，我又動搖了：我們再給你幾個月試試，五月份最后期限，到那個時候我們作最后的決定。

轉眼到了四月，進入走讀計劃倒計時了，貝兒的態度卻變得明朗，不僅欣然接受，甚至滿懷期待。四月的一天，她突然卸載了手機上的QQ程序，關閉QQ空間，微博微信也一起刪除。而且從此除非查資料，再不要求上電腦。事后我知道，那個初中男同學先關閉了空間。難怪呢，她受到了啟發和刺激，在課本的扉頁上題詩銘志：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這輛一直吭吭哧哧的老爺車，自此總算開始緩慢地啟動。

二 ?租房

其實我是從2013年3月開始悄悄實地看房的。常言道晴帶雨傘飽帶干糧，面對貝兒忽上忽下的成績，我不得不做好兩手準備。進可陪讀，退可住校，手中有房心里不慌。你們哪知道，學校那片地方，房源有多俏啊！

學校建在經濟開發區，很突兀，周圍都是工廠，住宅小區相當有限。根據實地考察和其他家長介紹，走讀的距離，最好離學校步行十分鐘左右，每天來幾趟，權當鍛煉提神，也不浪費時間。這樣算來，只有兩個小區入選，它倆一南一北把學校夾在當間。

我比較喜歡南邊那個小區。那里幾乎是陪讀家長心中的圣地，每年高考都要出幾個學霸。而且這個小區是統一精裝修，雖然房子不大，但設施齊全。可九姐夫不喜歡，因為房間隔音效果差。他打聽了，有個爸爸因為在主臥打呼嚕，吵到睡在次臥的兒子，結果硬是給趕回市內的家，當了一年單身漢。

而且，九姐夫說，這里的房最多只有兩間臥室，每間又那么小，你那貓兒子王德福搬過來，根本沒地方活動。一家搞三臺空調真沒必要，從門到窗只有七步，一臺足夠！如果王德福跑過頭了，倏地就從十二樓上竄出去了……沒了！

他說那小區房間隔音差倒是真的，小區物管小伙子神色曖昧地說：那個，隔壁人家晚上的動靜都聽得到……

于是，我同意放棄南邊小區，九姐夫也同意立即開始找房子——媽啊，不過是找個出租屋，非搞得跟兩國談判似的，各退一步，雙方在理解友好的氣氛中達成共識。

九姐夫盯牢北邊小區，理由是綠化好空間大，停車方便不收費，房型周正通風寬敞。我無語，這些當然是優點，可是租金貴你怎么不說？還有啊，很多房子都是簡裝，你怎么不說？

說是簡裝，其實就是沒裝。大白墻，水泥地，照明是日光燈棒，室內門上甚至都沒有門鎖。最多有空調熱水器，就這樣了。其他所有東西，都由租客自己負責。

九姐夫千挑萬選，就選了這樣一間。談判幾個回合，房東答應增加一臺空調，添置洗衣機和冰箱，當然，租金一個月加到1800元。九姐夫居然，認定了。

房東說，這房子總共住過兩屆房客，第一任的孩子上了科大的少年班……

第二屆房客，就是我們的前任，喜滋滋地說：我家孩子，今年的分數能上211。

所以這房子很“發”學生。九姐夫竊竊私語，一副撿到大便宜的樣子：這里對貝兒學業有促進作用，明年孩子必定能金榜高中。

都搬出這種理由了，我哪還能反對呢？不過，我對這房間的采光還是相當滿意的，光是客廳，就有二十多個窗子呢！可是，可是我又覺得好像哪里不太對勁。

現在回想那個場面，可笑又疑惑：房東、前任房客、九姐夫，三個人一起搖唇鼓舌，全力說服我一個人。

我肯定是被他們中的某一人給整蠱了，毫無招架之力，連沒有紗門紗窗這條重要細節，明明注意到了卻沒有提出意見。

到底這間房里有哪些設備？容我回憶一下。三室兩大廳，144平方米。幾乎空蕩蕩一片。大床一張，小床兩張，書桌一張，圓桌一張，板凳六只，椅子兩張，一個破爛不堪無法開關柜門和抽屜的電視機柜，這個還不是房東給的，是前任房客從樓下撿來的。

空調兩臺，洗衣機一個，冰箱一個，熱水器一個，吸油煙機一個，煤氣灶一個。

以上所有。再沒其他東西了！但九姐夫氣焰十分囂張，陪讀就是要過簡單生活，有這些足夠了！

正是大熱的天氣，2013年7月6日吧，我們去給出租房裝網線，不時被新蚊連啵，回家一數，兩人各收獲十幾個蚊子包。搞得我都不會癢了。嘿，我倒想簡單，可是這里的蚊子不簡單哪！

九姐夫給咬得一身包卻反過來怪我：你有不同意見為什么不說？明明看到沒有紗門和紗窗……你提出來，至少可以壓壓租金的！

我靠！我知道你是哪一撥的，跟他們到底是什么關系？萬一我說了，你們三打一，我關在房間里跑都跑不掉……現在我說了，你看怎么辦？打電話給房東讓他趕緊裝紗吧！

九姐夫邊抓癢邊罵：現在說他肯定不理我！自己解決吧。

光客廳就二十幾扇窗子啊！整個房子的紗窗紗門做下來，沒兩三千打不住的。九姐夫聽聞此言，立即心疼得臉變了色：怎么這樣貴？

你忘掉我們去年換的窗紗嗎？我們家才幾扇門窗啊！

九姐夫的大臉，一下就縮水變小了……

我知道翻身的機會來到了。不動聲色，默默打開電腦，點開淘寶，輸入簡易紗窗，再選擇同城商家……四十多個紗窗加兩扇紗門，四百塊搞定！然后表情凝重地匯報：八百塊，你覺得怎么樣？不過是簡易的，要我們自己動手安裝。

九姐夫大喜，頻頻點頭：簡易的好，我只要保一年，明年高考一結束，管他個■！

我沉著地點開購物車，把紗門紗窗以及前些天給王德福看上的貓罐頭，統統拍下！

三 ?搬家

既然是陪讀，最重要的應該是吃，廚房是重點。家里的鍋們都來了，餐具作了些精簡，入選標準是：必需品、準備扔的、不心疼的，都帶上。

小車帶東西，一次只能拖一點。我和九姐夫搬了十幾趟，發揚螞蟻啃骨頭的精神，一點點地挪。那幾天偏偏熱得出奇，汗流浹背，人幾乎要虛脫，手累得連端碗湯都會抖灑。某天搬到夜里，空著肚子回到市區，跑到洋快餐店點了個大漢堡，三口兩口風卷殘云。正好對面桌上坐了幾個菲傭，她們一直在嘰嘰喳喳地說話，目睹我進食，忽然閉口不言不語，大約是被我驚著了。我心說，同樣是做家務，你們哪有我全情投入？

我和九姐夫再沒精神斗嘴吵架，彼此看對方都十分順眼。也是啊，這世界上再找不到第三個人，像我們這樣，對陪讀，對搬家，對孩子，如此扒肝扒肺，如此齊心協力，如此不計前嫌，前頭吵架后頭忘掉。

貓罐頭和窗紗們偏偏同天送貨，九姐夫瞥了一眼，目光變得深邃又包容。這大有內容的眼神，簡直讓我又一次愛上同一個人了……

要說計劃真的趕不上變化，學校原打算暑假補課。我們安排7月9號裝窗紗，10號正式入住，小住一天之后，送貝兒去新校區補課，然后，我們可以在家和出租房之間來回穿梭，拾遺補缺。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學校補課計劃被人舉報到教育局，不得不宣布取消，8號放假，全體學生離校！

這讓我們措手不及！只好加快步子，終于趕在8號那天全部搬完。僅在8號當天，我們就跑了四五趟。

接貝兒回家，此時她還是第一次進新家呢，對啥都挺好奇，看到簡陋的一切，喃喃地說：這算是到了農村了吧？

反正不算城市。簡陋點好，利于你讀書修行。

也是。她環顧四周撲哧一樂：想開小差也沒地開去啊，這個家里，最有意思的東西就是這些作業了。

從這一天起，貝兒開始艱苦卓絕的備考，整整一個暑假，她足不出戶，心無旁鶩，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一心向學。雖然天天安靜地坐在書桌前，但我分明能聽到她內心澎湃的呼嘯！

因為沒來得及裝紗窗，搬家頭一夜，房間里蚊蟲多得直撞腿，順手一揮，居然一下打死七個！實在被咬得無處躲藏，只好把空調開到最低，蒙上被子大睡，方不至于破相。

唉，也幸虧臥室有臺空調，否則就像穿越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了。那可正是我迎戰高考的艱苦歲月啊。好吧，三十年一個輪回，高考，俺又殺回來了！

四 ?陪讀

搬家之后，九姐夫的脾氣相當順溜，已達指哪打哪的境界。甚至主動攬活，給自己買了輛自行車，自告奮勇承擔買菜重任！

以我淺見，是因為我讓步，對這個他認定的房子，沒有堅持反對意見。之后的某一天聊天，他突然大驚失色：怎么，你不喜歡這房子嗎？——我，我從來沒喜歡過它好不好！

那你為什么同意搬進來？

我不是怕跟你吵架嗎？反正不是啥原則問題。這房子哪點合我的心思？真像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招待所。你看，光禿禿的木頭床，一點裝飾品都沒有，簡陋到寒酸的地步，我得去淘些床上用品……

九姐夫打斷我：同志，莫忘初心！你忘掉我們過來的初衷了嗎？為強調語氣，他重重地在床上坐下，咔嚓一聲，床幫斷了！

九姐夫弄了一堆東西，書本、凳子、木料、磚頭，組合成了一個堅實的支架，穩穩當當地撐起了那個床幫子。我擔心交房的時候，該如何向房東解釋……為什么床幫會斷裂？我能說是九姐夫用力過猛嗎？肯定不合適，責怪床不結實也不妥當。難啊！難題就留給責任人九姐夫解決吧。

2013年8月底，貝兒正式升入高三。開學第一場考試，她大獲全勝，攻城拔寨，居然進入班級前五，年級前七十。陪讀取得第一階段勝利，三個人的緊張情緒都得到緩解。

九姐夫也有了閑心，在小區四周晃晃，居然給他找到一處廢棄的軍工場，撿了幾只舊炮彈箱子回來。笨拙的炮彈箱與粗陋的房間真的很般配，隨便那么一擱，意境就出來了：高考的前線陣地嘛，就是這個意思。空曠的房子，立馬就充實了。角角落落里，炮彈箱們各司其職。堆廢舊報紙，墊各種鍋，甚至選了一個最小巧玲瓏的，拿來放餅干桶和零食罐。坐在簡易沙發里，我把腳擱在炮彈箱子上：挺不錯啊，明年我們搬走，這些炮彈箱子必須一起帶走！那個時候可以到崔崗租個農家小院，開個軍事主題的啤酒館，炮彈箱子放放啤酒非常合適。一句話勾出九姐夫的酒蟲子，直接到超市搬來一箱啤酒。

冬天到了，鄰居們開始享受集中供暖，你們知道的，摳門的房東根本沒有考慮將暖氣管道引進室內。客廳跟個冰窖一樣，生冷堅硬。沒法子，只好請出五年前的功臣，那只在2008年大雪季節立下汗馬功勞的煤球爐子！

九姐夫連吃三天三河米餃，混個臉熟之后，才輾轉從早點攤主那里打聽到送煤人的電話。支上煤爐，添上煤球，房間慢慢溫暖。我不時在爐子上燉些湯水，水汽把這個簡陋之家打扮得朦朧起來。煤球爐子給我們帶來不少的小福利，不間斷的熱水供應，烘暖靴子手套，明火靚粥老雞湯，家庭制作的蛋餃，爐膛里還可以烤山芋土豆……午飯時分，一家人圍爐而坐，小火鍋咕嘟冒泡，爐膛中的鹽焗白果噼啪直響。

雖然房間還是那么粗鄙簡陋，但從物質上講，簡單明快的宗旨肯定有所違背了，為給孩子增加營養，每天必須對三頓飯刻苦鉆研，其他家什不算，光菜盤子就新添了一摞。精神生活還算簡單，因為沒有電視的干擾，翻了幾本書，也因為一心一意高考的緣故，家里少了很多無謂的爭執和口角。不吵架都不大習慣了，我對九姐夫講：明年女兒上大學后，咱們還吵架吧？

九姐夫回答：先將就一下，到明年再說！

五 ?壓力

整個高三，貝兒除了每個周日晚上固定的周考，大的考試一共經歷了八次段考、三次模考，再加上被她戲稱為2013～2014年度高三第二學期全省期末大聯考的高考，整整十二次過堂。對孩子來說，高三是折磨，是煉獄，也是寶貴的人生經歷，是反復的錘擊與淬火。打擊復打擊，征戰再征戰，她在頑強成長。

而我們，不說被鍛造出一副鋼鐵神經，至少也能做到，任你成績上下翻飛，老子表面上不喜不悲。其實也是跟不上節奏了，太累心！這次成績下來還不錯，還沒來得及高興呢，下次考試又給你一記重拳。學乖了，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我鄭重承諾，拒絕被孩子的成績調戲神經。

所以，如果你問我，對孩子高考成績的期許，我的回答就是，孩子，你已經盡力了，這便足夠好。

但是，父母的心都是無比貪婪的。當你擁有一個健康的孩子，你會期望她聰明。當她健康又聰明的時候，你會要求她美麗。當她又健康又聰明又美麗的時候，你會期待她能歌善舞琴棋書畫游泳打球跑步跳遠無所不能……恰好這一切你的孩子都具備，你還會奢望她性格開朗天生具有領袖氣質……老天爺開眼，凡此種種你的孩子都擁有了，貪心的父母可能會想，這孩子的個頭怎么總是長不過鄰居家那丫頭呢？

高三上學期前三次段考，貝兒氣勢如虹，一段更比一段高，那種突飛猛進，令人欣喜也讓我害怕——就像股票總在跳空高開，遲早是要回頭反復，把前期的空當給填平夯實的。

雖然我們在茶余飯后輕松談到成績的反復，為她減輕壓力，但是，前期進步越大，現在她的精神就越是緊張。

累積的進步，帶給她巨大的壓力和恐慌，讓她患得患失，終于她生病了。這場病將她的壓力帶至破表，2013年12月，第四次段考前夜，貝兒的壓力爆發了。

她尖叫：我不去考試！明天你們不要叫我起床！我沒復習好……又哭又鬧完全失態。大冬天的，居然想出一個損招，大開陽臺的門睡覺，要把自己凍成高燒。立即被當爹的喝止了。

第二天起來就哭，跑到廚房跟九姐夫鬧：我不能去考試！我要在家復習，你給我請假！

九姐夫勸說無用，便說：我不同意你在家里，又沒生病。你問你媽去！

又奔向我，撲到我懷里：我不能去考試……

我撫摩她的后背：如果你發燒了，我肯定給你請假。你不說，我也不讓你帶病去考。但你現在沒病，就沒理由不去。就算考了最后一名又能怎么樣呢？天也不會塌下來。媽媽能原諒你的退步和失敗，但不能原諒你當逃兵。

她終于明白，不去考試是不可能的，就乖乖坐下吃她爹精心炮制的煲仔飯。

我和九姐夫一左一右陪著她。心情當然沒有平靜，只是沒有剛起床時那么激烈了。一會兒，餐巾紙用了一大把，紙團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淚。

我于是跟她講外公的故事：解放后歷次運動沒一次能逃得過的，到了“文革”達到巔峰狀態，不僅被開除公職，連戶口都被注銷。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把你做人的社會屬性抹掉了。沒有政治地位，沒有經濟收入，那個年代，除了錢，還有更重要的糧票油票等一系列的票證，什么都沒有。知道嗎？那時買衛生紙都要憑票買，否則你有錢都買不到。雙開除的目的就是讓你從肉體上消亡。如果外公自殺了，那么等于配合了那些人的心思。你的外婆，還有大姨二姨，生怕外公想不開。但是外公說了，我不當逃兵，不會去自殺的。——你想想那是什么樣的日子？那樣的日子能夠堅持，你這一場考試算什么呢？不過是段考，就算是高考失利，也無所謂。

九姐夫插話：你是前一段成績上得太順利了，害怕有退步，在同學老師面前沒面子是吧？一場考試嘛，算什么？現在的路那么多，高考不過是其中一條。只要用心去做事，條條路都通羅馬。

她的情緒變得好了一些。我們趁熱打鐵：不要以為我們來陪讀，就是十分看重你的高考成績。確實，成績很重要，但不是唯一重要。我們更在意這個過程。你長大了，還有多少時間留給我們呢？像這樣一家三口相互陪伴的日子，也就剩下幾個月了。

她松了口氣：我以后會帶你們一起玩的。

我問她：現在看四段考試大過天，再過十幾天，翻到明年一月，一模來了，四段算個啥呢？半年之后，一模也不算個啥，一年之后，高考也不算個啥。文明話叫云淡風清，合肥話叫屁淡輕松。

她撲哧一聲笑了。

去吧，去考個倒數第一回來。我看看你可有這個本事！倒數第一也不那么容易考！

九姐夫看著她上學去的背影，大贊陪讀的好處就是隨時發現問題隨時解決問題，如果還是住校，這些心理壓力不得自己扛著嗎？等到家長知道，都是過去式、馬后炮了。然后贊美自己會心理疏導。我扒拉著女兒吃剩下的煲仔飯，很想問問他，最初是誰強烈反對陪讀的？剛才被貝兒纏得沒轍把她推給我的人又是誰？

平心而論，貝兒的心理素質不算太差，但也到了這個節點，據說每個高三學生走到上半學期結束時都是這個樣子，不時發發“神經病”，讓緊張的壓力爆發一下。說實在話，孩子上學到這個程度，除非是專業老師，否則像我們這樣的父母，對他們的學業已經無能為力。只有在生活上關心，在思想上關注，爭取當變壓器，你壓力大了，我給你解解壓;你對自己要求松懈，我就幫你上上弦。其實，階段性退步不要緊，學生的任務，就是發現不足，彌補差距，正視成績，調整情緒，放下包袱，繼續前進。

四段成績下來了，并非她想象的那么不堪。政治歷史甚至得了有史以來最好成績，雙雙班級第一。她情緒立即變好：媽我跟你講，那天考試我運氣超好，上廁所居然用了女學霸的那個蹲位哎！

說到得意處，一不小心，一塊肉掉在桌邊的報紙上，那個女學霸正在報上盈盈微笑。貝兒立即跳了起來：哎呀哎呀，真是對不起啊！把你的臉弄臟了……一邊愛惜地擦拭，一邊極其學渣地表白：對于學霸們，我是羨慕嫉妒……沒有恨呀。

六 ?早戀

2014年3月，貝兒遭遇滑鐵盧。就像終點又回到起點，名次再次跌至全班二十開外！

我總感覺左眉頭亂跳。左眼跳財，那左眉跳是什么意思？網上查了，說什么的都有，姑且不信吧。

替她整理書桌的時候，發現抽屜的鑰匙居然又沒有拔下！便悄悄拉開抽屜：裝滿明信片的盒子沒了！那是寫給那個初中男生的，整整寫了三年時間。

女兒總是這樣粗心，秘密抽屜有好多次沒鎖就去上學。這讓我有了了解秘密的機會。而九姐夫，總在這時表演高大上，假意制止，當然是失敗了。然后便站在門口，假阻止真慫恿：人哪能沒點秘密呢？你這樣對孩子不公平啊！哎，到底發現什么沒有？你怎么不說話啦？看到什么了到底……

完了！那些明信片，全沒了！

九姐夫說：她肯定發現你偷看了！你活兒做得不細啊！趕緊檢查一下，鑰匙轉了幾圈？和抽屜面板呈什么角度，零度角還是九十度？還有，抽屜把手上有沒有頭發系著，是不是被你拉斷了？！哎喲你現在是短頭發，上哪找根長頭發替上去啊！完了完了，這真的是完了！

我冷笑，這是從哪里看到的橋段？還是你自己總結的斗爭經驗？你背著我藏了多少私房錢？

九姐夫氣得一轉身走了：每次都這樣，無論說點什么，都會引火燒身！

我坐書桌前想了一會，低頭一看，紙簍里是那些明信片的碎屑：原來打算托人帶給那個男生的，現在自己撕了！

之前想就這個問題找機會和女兒談談的：戀愛中的女性可以主動，但絕對不能卑微。你可以喜歡他，他也完全可以無視你的這份感情，但你絕對絕對不要低到塵埃里去。世界上，多少女子為情自降身份，但也只出了一個張愛玲，不是嗎？

現在好了，女兒顯然對那個男生已經失望，但是……忽然又發現幾張小紙條，那是同班一個男生寫給女兒的，言辭親昵，顯然關系不一般。貝兒曾經跟我提起過這個男生，為人踏實，品學兼優，幾個月前給她寫信表白，被她拒絕了。可眼前這些紙條算怎么回事情？而且，有來必定有往，既然這男孩寫了過來，那女兒肯定有回應啊！想到這里，我汗毛都豎起來了！這得浪費多少時間！難怪啊，她這次考試考砸了！尤其又看到這男孩寫的一句話：我們輸掉的不過是一場考試，但我們卻贏得了彼此……

媽的，活活氣死我了！不過一場考試，你好大的口氣啊！你輸得起嗎？這個節骨眼上，別人都在奮力向終點沖刺，你們居然手拉著手在扭秧歌！還能指望她高考有啥表現啊！我憤憤合上抽屜，出家門繞著學校的圍墻無目的快走。

每次有排遣不了的煩悶時，總喜歡快步走上幾公里，出身大汗心情便有好轉。可是今天似乎這招不靈光。幾次路過學校大門，恨不得闖進去，拎起那男生的衣領問問他：小子，你這是在玩火懂不懂啊！要談戀愛你提前一年談啊，現在別人在沖刺，你這是在倒退啊。不僅要葬送自己，還會拖上個墊背的知道嗎？！

氣得我夠嗆，不停地調整呼吸，告誡自己穩住穩住再穩住，待我第三次路過校門，還有進去打人的沖動，再闖也不遲。

轉到兩圈半的時候，我想開了，成年人都控制不了的感情，我能指望一個少年控制得住？他有啥錯誤呢？不過是順應天時罷了。想想開始后怕，如果十分鐘之前我就那樣進去了，那我才是葬送兩個孩子大好前途的禍首啊！不過我不能任由不管，得找個機會和貝兒聊聊。

貝兒每天帶早餐的分量越來越多了！以前我烤一個大面包，一家人可以吃上三四天，現在她一頓飯就切去四分之三。她一個小姑娘哪有那么大的食量？肯定是那個男孩在幫忙。年輕人能吃會喝是優點，可你不能吃了變成秤砣壓著她的成績沒點起色吧？看著她趴窩不動彈的名次，我這次失控了！你們兩個，準備手拉著手上哪個三本學校啊！氣死我了，立即馬上把進口面包粉，換成國產的……

在貝兒又一次考試失利時，我決定和她單挑。我以為她會矢口否認，誰知道她倒痛快，毫不掩飾地一口承認了。有那么幾秒鐘，我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太夠用，因為不知道這場談話怎么進行下去。定了定神，我放慢語速，邊想邊講：媽媽知道這個男生很優秀，正因為如此，我才更著急。如果你們是那種扶不上墻的爛泥，那也就隨便你們去了……

貝兒顯得很鎮靜，我不知道她是受了那個男生的影響，還是她在我眼皮底下已經悄悄變化成長：你只看到我們成績一時受到了影響，可你看到我們的努力嗎？你知道我又買了一套試卷，每天比別人多刷一份試卷嗎？你知道他對我的數學和文綜都有很大的幫助嗎？我現在確實經常和他在一起，不是談戀愛，是背書，背書！他教我背政治的方法很有效。

噢？這些事情，我真的不知道……第二天，貝兒沒帶加大分量的早餐，我都準備好放在桌子上了，被她斷然拒絕：都給你嚇壞了，誰還敢吃你的東西！

不吃是你倆沒有口福，老子已經換回進口粉了。我憤憤然坐在桌前，居然一使勁，一個人吃掉了四分之三個大面包。乖乖，人的潛力實在無法估量，憤怒能出詩人，氣惱也可以生飯量，既然情緒能夠帶來那么大的影響，那為什么我不相信這兩個孩子？也許他們之間的感情，能夠給他們增加正能量，帶動他們向上走，在這次觸底之后產生強烈反彈呢？

可是九姐夫出狀況了。人說女兒是父親的前世情人，果然不假。九姐夫受不了女兒有男朋友的打擊，已經好幾天不理貝兒了。平時貝兒放學上學，九姐夫都掐著鐘點扛著自行車上下樓，鞍前馬后服侍到位，兩個人一路走來一路笑聲，這些日子，他們前后腳進門，死氣沉沉，鴉雀無聲。九姐夫一副了無生趣的樣子，眼皮耷拉著，小眼睛幾乎都看不見了。我對他講，你這叫啥表現？貝兒沒偷沒搶，也沒做什么出格的事情，都主動承認了，雖然考試有失誤，但盡力在彌補，你再這種表現，只能把孩子向外推。正好，那男孩在門外邊站著呢，伸手一接！

他激動得大叫，好白菜讓豬拱了！

那如果豬一直不拱，你不是更急？真是的，再說那豬也不差啊！

反正我就是不開心！

那你好好回憶回憶，你跟我談戀愛的時候，我家人是怎么對你的！你以為他們開心？你那時不也就是一頭拱白菜的豬嗎！！

這人，有時得痛快地挨上幾句罵，才能醍醐灌頂豁然開朗。我在家里的擔子實在太重了，才在貝兒那里扮黨委書記工會主席，細雨和風，娓娓而談，又轉到九姐夫這里，化身為粗門大嗓的車間主任，吼得我腦門上青筋直蹦。

我和女兒的關系很快修復，回到無話不談的程度。她怪我偷看她的東西，我反駁：人家媽媽看了是要壞事的，你仔細想想，我有啥作為嗎？我影響你了嗎？

她仔細想了想，好像也是噢，你還算是比較開明的，給你點個贊。

遇到貝兒某天高興，我問為什么之前寫了三年明信片，說撕就撕了？感情如何能說放下就放下呢？

貝兒沒有正面回答我，只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沙漠里有一株藤蔓生長在沙丘，風勸她挪挪地方，她不肯也不敢，好容易這里有點水，離開它我會旱死的！終于有一天，當她嘗試著從沙丘里拔出根，這才發現，自己居然是動物！于是藤蔓邁開雙腿，一溜煙歡脫地奔向遠方。

貝兒沖我點點頭：我其實是動物。其他藤蔓也是動物。但沒人告訴她們，只有自己發現自己。

七 ?倒計時

煎熬到5月，終于倒計時了。貝兒的神經變得脆弱，情緒反復無常。我們抓緊每個機會，為她松綁。通常是這樣，飯桌上先傳播精神文明，國際國內重大新聞，然后是社會新聞網上的新段子，各種新鮮各種無節操。女兒聽了之后，也笑也開心，但最后會冷冷來一句：你們能不能正常一點？一會相聲一會新聞聯播的！

有時貝兒談笑風生，又讓我頗為不安。高考倒計時只有十幾天了，你居然還如此淡定從容，看不出一點沖刺備戰的樣子。你媽都開始焦慮性腹瀉了……

于是小心謹慎地問了句：你的文綜成績，這幾次怎么……

她便放下碗：每次說點學校的事，你都能繞到學習上！下次不說了！不吃了。

氣得我胃疼：不吃就算了。你洗個澡午睡吧。

她澡也不洗了，哐一聲關上門，然后從里面傳出拳打腳踢撕書本的聲音。

十分狂躁啊，真想沖進去：當我沒高考過是嗎？你們這些孩子，以為自己是世界中心嗎？

九姐夫壓低聲音：你就不能再忍幾天嗎？學校老師天天強調，不要談學習，不要激惹他們，要保持平穩平靜！

可是學校和老師講的就全對嗎？高考確實是個坎，但人生的坎多了去了！我還天天在過坎呢，你們怎么不讓讓我？

九姐夫不解：你過什么坎？

行業危機這種大的方面就不說了。光我自己，更年期，又臨近生理期，焦慮性腹瀉正在進行中，這都多少坎了？！

她這個叫挾高考以令諸侯，你那個叫什么？你這個諸侯，不還是當得屁急急的！早跟你說了，必須擺正自己的位置，她現在是VIP，你呢，算是IP，已經很不錯了！

IP是什么意思？

I的P！

那你呢？

九姐夫粲然一笑：我就是一個P呀！

嚴重渴睡，海量作業，壓力山大，對于這樣的孩子，真心不忍叫她起床。但你不叫肯定不行，叫早了，我們也舍不得。剛好卡在那一分那一秒，高考生的睡眠是以秒計算的。遲了，怕挨罵：你們難道不知道，六點半進教室已經是最遲的嗎？！

敲門之前必須醞釀情緒：聲音要飽滿明媚輕松自如，但又不能表現得歡欣鼓舞。曾有一次九姐夫的聲音過于歡快，被孩子白眼：那樣歡脫，是巴不得我早點上學去，你再睡回籠覺吧？

我冷眼旁觀：叫你熱貼，這下過癮了吧？

九姐夫喃喃：我很好，都習慣了。

敲門的表情也有講究，要嘴角上揚，手要高舉起輕放下，輕敲三下再報時。如果隔了幾分鐘沒有動靜，重復動作一二，但絕對不能重復語言，必須換詞，諸如：咖啡加不加糖？水果你想要帶些什么？

女兒：我已經醒了，你不要沒話找話！

我小時候，家長集權制，父母在家里是要搞法西斯的，簡單粗暴。等我當了家長，開始學習西方文明，進入家庭民主時代，必須尊重人權。我從父母那里學到的教育方式無法施展，而且稍有不慎，就會被孩子投訴甚至報案，因為孩子有法可依。

民主雖好，但不徹底，至多是封建頭民主肚。這一代孩子倒是趕上了，十八歲之前享受西化的家庭教育，十八歲后照樣回歸中式家庭。家長倒被吃得定定的。

九姐夫嘆道：一家就一個孩子，你想能怎樣？一滿十八就趕出去自立？萬一立不起來，還不是我們去收拾啊？倒不如能扶一把就扶一把了……

準考證下來之前，家長們已經提前蠢蠢欲動。對照前幾年的高考考場安排，九姐夫一口氣預訂了十多家賓館，每個考場附近訂一家，每家訂三天。全市歷屆考生家長都是這樣做的吧，以至于今年東門附近的幾家快捷酒店已經不接受預訂了！不過沒關系的，活人不能給尿憋死，連鎖店不行，咱可以繞過分店直接從總店那里下單預訂。當然，既然人家網開一面，咱也說到做到，一旦得知具體考場，必須在第一時間取消那些不必要的房間，絕對不妨礙人家做生意賺錢！我旁聽了整個電話訂房過程，心想，如果不是怕敗人品，我倒可以搞一搞高考預訂房的黃牛生意。

終于，各種日用品也進入倒計時狀態了。洗衣液已經用完了，那袋拆開的洗衣粉大約剛好夠用。我暗中盤算，洗發水牙膏能撐到高考結束那天，而那些調味品，有的已經空了。但不打算再買新料，剩下的這些，將就能用即可，反正還有十幾天就要搬回市區。冰箱里的剩余物資必須趕緊消耗掉，水餃還夠兩頓早餐，牛排有兩塊，蝦仁可炒三盤，這幾天要集中吃光香腸咸肉和羊肉串……在菜場里我瞟準了那些空車攬活的小貨車，盤算著那一車已經足夠把這房間里的東西全部一次運走。只是，那些從廢棄的軍工場里搬回的炮彈箱子，怎么處理呢？

秋冬季的衣物基本洗晾干凈，下周一，鐘點工去市區那個家打掃衛生，為我們的回歸做好準備。又是一年過去，小區里著名的蚊子軍隊開始發動進攻了。我覺得，好像除了又老了一歲，別的什么都還和原來一樣，沒什么變化。但是生活，確實和從前不一樣了！還有十幾天，一家人對此有著隱隱的期待，又有些許的擔心……但是無論怎樣，最艱苦的高三，就要過去了。

一天傍晚，我坐在黃昏里，仔細打量這個出租房，一切還是簡陋的，只是比當初多了很多熟悉的煙火氣息。雖然零亂簡陋，但這簡陋里卻有了屬于這個家的故事。這個房間開始和我對話了，我閉上眼睛，睡夢里的家，也由市區里的那個房子變成了這里。住了一年，對這里從厭惡到喜歡，再到不敢投入感情。

唉，細細密密的感情悄然生長著，纏纏繞繞，拂之不去。真的很想再跟房東續租一個月，等高考結束之后，定下心來，好好和這間房子話別。

正這樣想著，突然感覺腳下一涼，低頭一看，我的腳泡在水里！媽媽的，廚房的下水管又堵上了！樓上人家洗盤洗碗的臟水，全從我家廚房水池里冒出來，在我遐想的時候，臟水已經水漫金山，弄得滿屋腥臭！頓時，我的離愁別緒自動切換到戰斗狀態，挽起衣袖開始清掃干活。我的小資文青病瞬間被治愈：捏著鼻子湊和一年了，等孩子考完，立即走人，一天也不在這里多待！

八 ?離校日

6月3日，高三學生離校日，上午九時，學校有一節家長課堂，指導如何填報志愿。去學校的路上，我看到小區幼兒園的孩子們上學。正逢端午假期之后的返校，三三兩兩的家長們都抱著小被子小枕頭。才幾年的時光，我曾經也是這樣，每個周一，抱著她午睡用的被子，牽著她的小手，送她去幼兒園。一轉眼，都高考了，要填志愿了。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會做一個耐心的媽媽，陪伴她一點點長大。牽著這個小蝸牛的手，慢慢走著看風景，不再因為她一時追趕不上同齡的伙伴而急躁火爆。花開有時，荷花屬于夏天，而梅花必須傲雪。當她十八歲這一年，我終于明白，做一個家長，最好的品質是耐心與寬容，最好的陪伴是化有形于無形，只要父母站在孩子身邊，愛她，悅納，欣賞，力挺，就可以了。

孩子成長這些年，我們遇到很多困難，身處其中一頭霧水一團亂麻，現在回首一望，云淡風清雨過天晴，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感覺啊！

孩子，我當媽也是頭一回，盡拿你練手了。生你之前，沒地方搞啥崗前培訓，我也沒拿個上崗證什么的，一路摸索自學當媽。過去十幾年，很多地方我做得不夠好，請你多擔待多體諒。

散了家長講堂，我特意去五樓她的教室轉了轉。只有幾個孩子在做衛生，大部分學生都打包行李離校了。深深看一眼教室，算作告別。在學校門口等到女兒，她抱著一摞書，眼睛已經哭腫：

我們班主任先繃不住了，說我很舍不得你們，讓我再點一次名吧……然后她說，誰給我張紙巾？

學生蜂擁過去，排隊擁抱她，有女生邊哭邊說著誰都聽不懂的話。隔壁十五班的告別儀式引來了《第一時間》采訪，他們班開始合唱，像是給我們當背景音樂。不過，他們的班主任很快拎著掃帚出現在門口：還有最后一卷沒有考呢，注意適量。6月9號再搞。

據女兒說，一向穩重的數學老師和地理老師也動容了。作為男老師，這時紅了眼圈也不是害羞的事情。孩子也擁抱了他們，回家說，數學老師腰好粗。地理老師頗受女生喜歡，甚至有女生想吊他脖子上未遂。該老師摟著他們班的男班長，忽然發力轉圈圈，把他旋轉起來。這個出人意料的動作，沖淡了全班同學的離愁別緒。

同學之間也開始擁抱作別。那個男生趁著亂勁抱了抱她，不巧的是，幾個老師正好都看見了！也許，老師們哭暈了頭，以為出現幻覺。也許，老師眼中含淚，只看到了彩虹。

孩子們現在只是歡欣，終于熬過艱苦的高三，但不知道人生最單純最美好的時光也隨之過去。也許某一天會突然想起現在，而那過去的，都變成美好的回憶，再也無法回去。

9號是畢業典禮，畢業生們都要走紅毯，教職工們分列兩隊鼓掌歡迎。女兒和同學商量好了，到時候采用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姿態，點頭微笑，緩緩走過。

除了大堆的書本帶回家，貝兒手腕上還多了一個手鐲，那個男生送的，是他自己戴過的幸運鐲。貝兒說，學霸手鐲汲取天地之精華，上次文綜考242分就戴它考的。

吃午飯時，她摟了下九姐夫：我們老師和學霸都比你胖！

九 ?考前

考前兩天，我陪貝兒去文具店，按照學校給的備忘錄，一一買好高考文具，并回家后進行試用，確保萬無一失。墊板什么的，要提前使用，適應一下。

把準考證身份證等放進專用文件袋。

我從小區的池塘邊撿了幾個光潔平滑的小石頭子，預備考試時當鎮紙用。萬一電扇風大，清風無事亂翻書，那是會擾亂心境的。

抽空給自己染了下頭發，送考接考的，咱得精神一點是不是？給孩子長臉提氣的場合，必須注意儀容儀表。

一年來，我手機里日復一日每天四遍的進出校門的短信通知，已經停止。翻看這些短信，幾度動容：早上進校時間6點20分，中午離校時間11點50分，下午進校時間2點10分，晚上離校時間11點……連學校里的老師都稱贊這屆的文科生，實在太刻苦！每天晨光微明，高三的文科生們就在走廊和教室里大聲誦讀。教室里總有學生自動去最后一排靠墻站立聽課，因為實在太困。每天的晚飯，很多孩子只買塊餅或者飯團，去教室里邊啃邊看書。不是一天兩天，而是整整一年。這些短信我將永遠留存，以資留念，紀念這奮斗的一年。

很快，這一年的陪讀生活即將結束，以往的每一天，現在想起，都是特別的日子。我突然覺得輕松得不真實，很是空虛，像是下崗失業。可能是前段日子瞌睡太多，這兩天我睡意全無。有人說，世上有三件事情，越想做越做不好：愛情，睡眠，舉止自然。誠哉斯言！

6月5日，高考前一天，一大早去菜場，把考試兩天需要的葷菜備齊。雖然我們預訂了考場附近的賓館，但九姐夫還是不放心外邊的飲食，準備回家把飯菜做好帶到賓館。簡單的家常菜，一葷兩素一湯。第一天中午是糖醋排骨，第二天中午是香菇燒雞。都是女兒喜歡吃的菜，我以為寓意也相當不錯：前排就座，一鳴驚人。嗯，她不愛吃什么烏龜老鱉，否則就可以搞個獨占鰲頭了……

各自收拾好住賓館的必備用品。洗車加油。明天午飯后即去賓館，適應性睡眠。

這兩天傍晚，一家三口都會出門散個步。喂喂流浪小貓，順便合影留念。租住這里一年，從來沒有這樣從容不迫，總是匆忙緊張。今天突然發現，這里環境真的很好，果木花草啥都有。

上屆高考結束那天，女兒在學校門口對我說，看，那邊有一家三口，剛下考場吧，胖胖的，手拉手并肩在走！

如今我們也這樣，胖胖的，一家三口，手拉著手并肩在走。

6月7日早上，我和九姐夫送貝兒去考場。她走在我們中間，眼里閃動著興奮緊張和期待。

看著她走進七中大門，夾雜在同齡人的隊伍里越走越遠，我突然感覺這個孩子已經長大了，即將遠走高飛。我將難舍她的遠離，無時無刻不擔心她的學習，甚至會夸張想象出各種不便并為此揪心。母親對孩子的關心、牽掛，將縈繞著我，終生不得放下，但是現在這一刻，我一直懸著的心，卻忽然輕松。

我們陪伴了一年，等待了一年，奮斗了一年，互相理解體諒扶持包容隱忍，終于一起走到了今天，無論高考的結果如何，這一年來的收獲，已經物超所值。感謝生活，我們完成并接受了你的檢閱，一家人從沒像現在這樣和諧安詳。貝兒正大步向前走，迎接屬于她的美好未來;我則學會了克制焦躁情緒，邊走邊欣賞;而九姐夫更有擔當，他的動手能力增強，現在已經成為家庭的頭號大廚師。

高考確實殘酷無情，有人說人生的路很長，不需要這樣畢其功于一役，不要把高考作為決定未來命運的唯一戰役。可是對于尋常草根人家，高考卻是相對公平合理的上升通道。對于正值青春年少的孩子們來說，高考又是一場深刻的成人禮。

如果有可能，我認為中國的孩子，應該都過一過高考這個關口，即使不為結果，哪怕經歷過程，也很值得。因為你會在其中發現自我，成全自我，追求自我，實現自我。承擔超負荷的壓力和近乎嚴苛的訓練，學到堅強忍耐取舍，會使自己的人生有機會更加圓滿。

高考不僅是一場公平的測試，更是一次意志的苦修。親歷者旁觀者，或遠或近，或深刻或膚淺，都會得到不同的感悟，使自己得以檢視和提高。

祝福我的貝兒，在我的眼里，你以近乎完美的姿態完成這一年的苦修。現在，你的世界正在向你張開懷抱，等待你去開拓和建設，勇敢快樂地接受吧……

責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