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不走尋常路

李翊

2月19日，李根在2015～2016 CBA 1/4決賽第3場新疆廣匯隊主場對陣北京首鋼隊的比賽中上籃

自由身

一個賽季前，李根還穿著北京隊球衣奪下了這座城市4年里的第三個總冠軍，但這個賽季，換上新疆的隊服，李根在季后賽首輪親手“弒殺舊主”。

當北京球迷的噓聲和謾罵聲大到幾乎要掀翻五棵松體育館的頂棚，李根的表情反而越堅毅，行動也越果決。2016年2月21日，季后賽首輪對戰北京的四場比賽，李根場均得到14.8分和4.5個籃板，成為新疆隊最重要的國內球員之一。在進攻時，面對馬布里的防守，李根突破堅決，即使馬布里的一掌打得他睜不開眼，也沒有影響他之后的得分。在第四場比賽的最后5分鐘，李根作為“全華班”的核心球員，連得7分，徹底將北京隊阻擊于半決賽之外。

在許多球迷對李根的謾罵中，錢是不可回避的話題。

與老隊長陳磊的好聚好散不同，李根似乎一直在“追名逐利”。拿到全明星賽MVP那年，李根在青島效力，當時就傳出“某MVP新星索要百萬年薪”的新聞;在以300萬元年薪“高價”投奔北京后，李根又追著“千萬年薪”去了新疆。能夠憑著自己意志來去自由，主動而非被動選擇的背后，是李根自由球員的身份。

能成為如今CBA為數不多的自由球員之一，李根的成長經歷很有特殊性。李根的伯樂，武漢體院運動訓練學院籃球教練單衛國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說：“他首先沒有和任何一個體育局有從屬關系，從野球場到大學，再到CBA，他走出了一條與中國體育人才培養體制迥異的路，這也是他能輕易地在幾年之間完成上海到青島再到北京這條自由之路的根本原因。”

李根出生于河南焦作市的籃球之家，媽媽曾是河南省籃球隊隊員，爸爸在部隊也時常打籃球。生長在這樣的家庭里，李根8歲開始正式學打籃球后，籃球便成了他形影不離的伙伴。經過在市體訓班幾年的專業訓練后，2006年，李根代表焦作拿了河南省運會的冠軍，之后去寧波上大學。

這個時候，南京軍區籃球隊出身、在CBA聯賽號稱外圍“神投手”的單衛國剛剛退役到武漢體院工作，朋友向他推薦了兩個小球員，當時武漢體院和寧波大學有聯系，這兩個球員被打包給了單衛國，其中一個就是李根。

“李根身高不夠，才1.92米，比我還矮，技術水平也一般。但是他身體強壯，彈跳力和爆發力不是一般的好，打球氣質不錯。”單衛國說，經過交流，李根安心留在武漢體院上學，同時效力于校籃球隊，而另一個孩子又想上學，又想打球掙錢，最后直接去了河南隊。“現在想來，也是陰差陽錯。李根如果有2米的個子，早被專業隊挖走了。”

在校籃球隊，李根很快成為最出色的球員。這一方面得益于單衛國的精心培養，另一方面也歸功于李根自己的努力。“學校相對于專業隊管得松，有的小孩一進校園，慢慢就松懈了。他不一樣，他愛動腦子，對自己有要求。”單衛國說。

在單衛國看來，校隊沒有太強的隊員，比賽又少，而隨著李根年齡的增長，技術水平的提升，他需要一個更高的平臺來實現自身價值，而且他當初也答應過李根，在2～3年內將他送入專業隊。于是，單衛國開始利用自己的人脈資源為李根創造機會。

“湖北隊的成績不好，我從學校的角度出發，想和CBA的其他俱樂部建立合作。武漢體院為俱樂部輸送人才，俱樂部的球員退役后可以到武體上學。上海的李秋平曾經是我的教練，我跟上海關系好，但是上海隊和上海體院有合作，新疆隊和北京體育大學合作，最后找到了浙江廣廈隊，當時隊里的賈楠就是從我這里畢業過去的。雖然后來沒有合作成，但是我把李根推薦給了廣廈隊。”單衛國說，練了不到10天，李根給他打電話，委屈得聲音都哽咽了。“隊里要他走。我問為什么，他說俱樂部沒看上他，說他個子不高，打打業余就好。我剛從俱樂部退下來不久，對李根的水平是有底的。我想，杭州離上海近，我就給李秋平教練打電話。李根去上海后，教練反饋不錯。”

單衛國說，李根去上海幾個月后，上海和廣廈打比賽，李根懷著“證明自己”的想法在場上發揮出色，引起了廣廈教練組的注意，反過來找李根。當時廣廈俱樂部的總經理還疑惑：“這個小胖子怎么好像在隊里見過呢？”

上海—青島—北京

2008年，李根進入上海男籃。作為CBA一年級新生，場均得到9.32分，并入選了CBA全明星新秀賽，這是一份相當不錯的成績單。

2009～2010賽季，姚明入主上海男籃，由于隊中引進了高水平外援，年輕的李根淪為“板凳球員”，上場機會少，手感也不佳。他被鄧華德摁在板凳上，甚至還被禁賽。那段時間，是李根最難熬的時光，不能與隊友們一起訓練和比賽，甚至連球隊下榻的酒店都不能進入。上海的合約到期后，李根加盟青島，在這里，他迎來了自己的春天。遇到了韓國籍主帥姜正秀，李根才算在球場上重獲新生。他不僅成為雙星隊的絕對主力，也成為姜正秀最為器重的隊員之一。

職業經紀人沙伊峰就是在此時注意到李根。“李根還在上海隊時，我就知道他，屬于自由球員里比較出色的。但那時他年齡小，打球時間少。他到青島后，我看過他幾場球，他有自己的想法，打球有激情，從專業的眼光來看，我認為他很有潛力。”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沙伊峰說。沙伊峰的父親沙鳳翔是上海男籃隊員，1968年起出任上海女籃主教練。沙伊峰和姚明是“發小”，曾在姚明加盟NBA過程中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后與陸海瑞聯手創立上海前銳體育經紀有限公司，前銳旗下有眾多明星球員，其中最知名的籃球明星就是中國男籃隊長劉煒。2012年的CBA全明星賽，李根以黑馬之姿奪得了全明星賽MVP，之后通過朋友介紹，與沙伊峰相識。

“李根在青島的工資很低，幾十萬人民幣吧。打過全明星賽后，很多俱樂部對他感興趣，報了幾個價，我認為沒有達到我對李根的市場預期。”沙伊峰說，“我的原則是為球員爭取最大的利益。錢重要，但是下一步發展平臺更重要。”

其實在一開始談下家的時候，李根并沒有先讓沙伊峰接手，他在打聯賽期間走到哪里，都會和對他有興趣的俱樂部經理見面，聊一聊。雖然大多沒有談到實質性的地步，但各家老總對他看上去都挺客氣，間接或直接地給出了價碼，他自己心里有了譜，心中大概有了幾個選擇對象。

可誰知道，聯賽結束開始正式談了，他才知道事情有多麻煩。那一段他的手機被打爆了，多家CBA俱樂部的老總都成了他電話那頭的常客，有的還是投資人親自打電話來，這讓他有種手足無措的感覺。一方面，這嚴重影響了他的生活，沒有多少談判技巧的他，疲于應付;另一方面，中國人愛講情面的習慣也讓他苦不堪言，都只能先應著，哪家都沒法開口拒絕，可能一句話不當，就會為自己樹敵。所以，李根又找到了沙伊峰，讓他去幫自己談，自己則關上了手機，安安心心地陪著家人，享受難得的假期。“都是交給經紀人來辦的，我也圖個省心。”李根說。

然后，超過CBA半數的球隊和沙伊峰開始談判，整個中國的籃球圈為之而動。

當然會有俱樂部對這樣的做法有意見。某南方球隊的老總前期還跟李根商討加盟的事宜，后來轉到沙伊峰處時，自己報了個覺得不錯的價上去，得到的是“我們會慎重考慮”這樣官方的回答。后來想跳過經紀人直接和李根談，可那邊的電話始終無法接通，便說出“我這輩子都不會再主動給李根打電話”的話。再加上坊間關于價碼的傳聞不斷，更有了李根“自抬門檻”、“坐地起價”的說法。

對于這種并不新鮮的傳聞，沙伊峰也略有耳聞。“我們的確是給李根設了一道門檻，但這是建立在他上賽季表現基礎上的。”沙伊峰說，“根本不是拿了一家俱樂部的報價再去抬另外一家俱樂部的價。你只有進了這個門檻才能跟我們談，這也是最基本的常識。”

“在我沒有接手前，很多俱樂部給出的價碼只有100多萬元，經過我們的運作，好幾家俱樂部出到跟北京一樣的，甚至更高的價。”這個時候，沙伊峰跟李根坐下來商量分析。“我把幾家俱樂部的陣容調查分析了一下，我要確定李根的出場時間，能否進入這支球隊的主力陣容并起到關鍵作用，以及對方外援對他位置的影響。此外，這個俱樂部所在的城市能否讓李根獲得更多的發展平臺。”在沙伊峰看來，平臺和環境很重要。“他看到了差距，也看到了自己的能力。對自己的潛力有了認識和自信，相信自己再走一步可以夠得到目標。這比你提醒他要努力，刻苦更有動力。”李根回報沙伊峰的，是“任何時候都不放棄”的特質，在效力過的每一個俱樂部都全力以赴，持續努力直到打進國家隊。

之所以最后選定出價并非最高的北京，沙伊峰向李根給出了三條極有說服力的理由。“一是這是個凝聚力很強的團結的集體，尤其是有了馬布里這樣一個精神領袖之后;二是北京的成績不錯，有可能再次拿到總冠軍，而一個總冠軍對CBA球員有著歷史性的意義;三是可以夠到國家隊。”2012年，李根連中國男籃國家隊集訓的大名單都沒有進。但那個時候沙伊峰就對李根預言，在北京隊好好打，將來能進國家隊。“那個時候我就跟贊助商推薦過李根，但是沒人相信，認為李根是草根球員、野路子（注：行話，未經專業青年隊訓練過的球員），一些品牌的市場部根本不相信我們所看到的李根的潛力。”

時至今日，說起將李根以年薪300萬元的超高價格運作到北京隊的經過，沙伊峰頗有成就感。三年兩冠，進入國家隊成為主力球員，李根的身價和他的技戰術水平一樣突飛猛進，再次成為各個俱樂部爭搶的香餑餑。這個教科書式的案例，堪稱完美。

然而，就在李根與北京的合同結束前，因為種種原因，李根和沙伊峰友好分手。“這就是生意。”沙伊峰說。不過，分手前，沙伊峰曾力勸李根留在北京。“北京男籃近年來管理層十分穩定、球隊上下目標統一，隊內氣氛和諧，并且戰績極佳，四年三冠，再加之北京是大都市，球星應該有長遠目標，長期扎根在北京有利于個人價值的提升。”

北京—新疆

曾經，李根做夢都沒想過有機會為北京打球。

“16年前，我第一次坐火車，綠皮那種，在地上坐了整夜。在天安門看升旗，那個內心澎湃的激動和自豪。坐在車上看車水馬龍的街道，心都在顫抖，我連做夢都沒想到有一天我能在這座城市立足——那種感覺太不真實。”李根在微博中提到的，正是代表河南受邀進京打全國青少年籃球“苗苗杯”的經歷。那年他只有11歲，教練白志敏的兒子白貝，當時就在北京的前衛部隊打球。

2012年7月，24歲的李根以自由球員的身份簽約北京金隅。合同為期3年，據稱年薪超過200萬元，成為衛冕冠軍北京隊那年夏天最大的一筆引援。“我還記得第一次領到的北京隊球衣，看著胸前那兩個字，那是我的全部動力。”李根的回憶充滿了感情和留戀，“這可能是我籃球生涯最好的3年，我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了這座城市。在這3年里支持我的球迷越來越多，我想我的努力、堅持、自信得到了你們的認可，我也曾經深信我會留在這座我越來越有感情的城市，因為我的身體里已經流淌著北京隊的血液，我很享受奔跑在首鋼體育館、五棵松球場上的感覺，我喜歡聽你們用獨有的京味兒的語言吶喊我的名字，我喜歡這一切的一切。”

2015年9月29日，李根在長沙舉行的男籃亞錦賽中國隊VS卡塔爾隊的比賽中上場

李根是個重感情的人。《籃球》雜志曾寫過這樣一個故事。當上賽季李根還在為北京隊效力時，北京隊遇上青島隊，李根命中了一記三分絕殺，鎖定勝局。賽后，他給恩師李秋平發去短信：“我是您帶進聯賽的徒弟，沒給您丟人！”

在新疆隊擊敗北京晉級季后賽四強之后，李根也在接受采訪時表達了對昔日好友孫悅的歉意。據一位北京隊內部人士透露，李根在北京時和吉喆、孫悅的關系都非常好。“我想向孫悅道歉，作為職業球員對身體的保護是非常必要的。后來，我也很高興他能回到球場上。”李根說。

而在接受北京衛視采訪時，李根說：“如果我不來北京隊的話，我很難體會到這種滿足、這種幸福。很多人一輩子都無法戴上總冠軍戒指。”的確，總冠軍戒指就是李根的寶。每次有朋友到他家里看過或是戴過那兩枚總冠軍戒指后，李根都會用布把戒指重新擦過幾遍，然后放回盒子里。

然而，李根最終還是選擇了離開北京，轉會新疆。只是過程可謂一波三折。

2015年10月8日，李根在長微博《致關心我的你們》中對轉會一事做出了自己的解釋。“我之所以選擇加盟新疆廣匯，而沒有與北京男籃續約，并不像傳言所說的那樣‘只為錢。事實上，兩支球隊最終給出的合同報價已經完全相匹配，換而言之，薪酬待遇并非左右我選擇的首要因素。”“我從不否認薪酬待遇的重要性，籃球是我的愛好，也是我的職業，是我和家人生活更好的保障，身為職業球員，吃的是青春飯，這的確是很現實的問題。這一次，我選擇的是誠意和尊重，而不僅僅是一份認同感。”

從不少體制內球員的角度來說，李根追求大合同并不為過。“職業體育，賺錢不就是職業？李根并非體制內球員，肯定要為將來做更長遠的打算，而且能力既然已經得到了認可，難道不去掙錢選擇青史留名？新疆隊開出的3+2合同，對李根的誘惑肯定大于北京所開合同，如果足夠理想，李根未來五年都有保障，可在北京呢？你很難說老馬退役之后，北京會是什么狀態。”有球員在接受采訪時這樣表示。

在經紀人看來，李根簽約的一波三折，其實是球員轉會不職業的一種體現。

“談合同時，第一需要明確李根與北京隊的舊合同是否有優先續約權，在8月1日合同到期之后，李根與新疆隊接觸的過程中，在簽下有法律效應的合同之后，該通過何種方式公開。”和李根同在新疆效力的籃球新秀周琦的經紀人馬捷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說，“北京也好，新疆也罷，究竟做何選擇，李根首先心里得明確。在出現問題時，他應該有聲音。但是就目前已有的信息來看，在整個過程中，李根是沉默的。按照國情，我們不一定要知道合同的金額、年限，但我們至少需要知道簽了還是沒簽。李根轉會，如果處理得夠專業，不會是這樣的結局。”

馬捷說，在CBA，職業經紀人的工作內容主要涵蓋四個方面：“外援的引進、國內球員的轉會交流、賽事運營和商務開發。具體到國內球員的轉會，針對體制內球員經紀人需要做的協調工作比較多，而對自由球員經紀人的運作空間比較大。”

一定程度上，自由球員的運作空間和CBA球員市場缺乏流動性相關。CBA并非是一個真正的職業聯賽，聯賽的產權仍然沒有明晰，大多數運動員也沒有掌控自己命運的自由。籃協目前實行的規則是所謂4+2，本俱樂部青年隊體系培養的運動員與成年隊簽約時，先簽4年，俱樂部另有2年優先續約權。也就是說，運動員至少為培養他的俱樂部成年隊效力6年。但事實上，由于執行沒有保障，這就像一紙空文，還從來沒有哪個運動員在為培養他的俱樂部成年隊效力6年之后，就能順利地自由離開。即便合同到期，沒有地方體育局同意和俱樂部放行，你還是哪兒也去不了。所謂4+2根本實現不了。在你完成第一次轉會之后，你就徹底自由了。但問題就是，絕大多數人根本無法邁出第一步，能離開母隊的，都是艱難的個案。

也因此，李根即將以1200萬元年薪加盟新疆的消息被放出來后，有媒體問姚明如何看待李根轉會，姚明回應：“并非李根的個人能力達到這個價格，而是因為自由球員少，球員市場缺乏流動性，體現到俱樂部層面就是很難買到心儀的球員。一旦出現比較好的球員，還是自由身，俱樂部就會瘋搶，市場價格就會出現與球員價值不匹配的情況。”

“不管是否匹配，市場價格如此，那么這就是球員的價值。”馬捷說，當你總是面對和經歷這些，你就會明白，生意就是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