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陽

周小燕
周小燕的一生是真正配得上楊絳的那句詩:“我的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她是一個單純到僅有音樂和學生的人,以至于沒有學生便焦慮不安,在她既病痛又想念教學的最后的一段日子,上海瑞金醫院甚至設想過給她在醫院里開一個鋼琴教室。
上海彩虹合唱團的藝術總監金承志也是師出上海音樂學院,他說:“她就像馬革順(中國合唱開山者)一樣,是我們學校的寶藏。”周小燕作為一名教師,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典范,在上海音樂學院,無論是否曾受教于她,這位終身老教授的蘭蕙之質、芳華品格都是一個標桿化的存在。她位于上海復興中路的老公寓客廳,就像一個敞開的藝術舞臺,學生絡繹不絕地上門,她為他們上一對一的專業課,每天上午四節課,下午三節課,直至住進醫院那一天。
即使在意識模糊時,學生去醫院探望,她已不能說話,但還是會下意識地揮手做指揮動作。
4個月前,病榻上的周小燕突然對李秀英慎重地說道:“我還有幾個研究生,希望你可以幫我帶他們。”說完,她就流下了眼淚。李秀英是上海音樂學院聲樂系的教授,1994年始師從周小燕,她知道當如此離不開學生的恩師對自己提這個要求時,說明她當時已多有力不從心。那晚李秀英難過了很久。“直到今天,我每次想到,我再也見不到她了,都會覺得遺憾。”學生們都喚她“周先生”,那是那個年代對知識分子的特有的禮節式尊稱。
著名音樂評論家居其宏曾說過,在聲樂界,把創建中國聲樂學派當作目標理想的有志之士大有人在,其中有以美麗動人的唱歌藝術獨樹一幟堪稱大師者如郭蘭英等人;有高徒輩出而驚艷國際樂壇的如沈湘等人,而將這兩者合二為一、兼而得之的雙料大師,僅周小燕一人而已。
“在美聲唱法界,周先生是當之無愧的巨擘,在美聲的同行心中她是最受尊敬的一個。”李秀英說。“她雖然不是我的老師,但她是我們大家的老師。”著名女高音、現在上海音樂學院聲樂系執教的黃英這樣告訴本刊記者。
周小燕有種魔力和磁場,她身形嬌小、面容清癯,但說起話來眼里卻透出炯炯如炬的光,從那副永遠不離的金絲框眼鏡后面射來。無論是她直系的弟子,還是曾受其指導,甚至僅有短暫交集的同行,都為她的氣度和綿柔里透出的鏗鏘而念念不忘。美聲唱法里講究的節拍不容模糊,正如在中國戲曲里,節拍就是“心脈”和“板眼”,周小燕說,唱歌或戲劇表演都要有板有眼,要留意音樂中的“板眼”之神韻。
如果說周小燕唱的歌、教的歌講求參差多態、婀娜生姿,那她的人生也堪比音樂般美妙和跌宕。見過她的人都公認,無論在哪種場合,跟誰說話,她講話的邏輯感、思維的敏捷性叫人吃驚。哪怕是在去世前,她都依然神志清晰,不容含糊,她的血液中都流淌著良好家世所培養出的“板眼”。
1917年,孫中山領導的國民革命軍開始了一場討伐北洋軍閥獨裁的護法運動,周小燕出生在武昌黎黃陂路的一個富裕的工商世家。其父周蒼柏是漢口上海銀行的經理,畢業自紐約大學經濟系,也是一名具有進步思想的實業家。周家富甲一方,在當地經營過名頭不小的民族企業——重慶華中化工廠、漢中制革廠。
1930年,周蒼柏深感市民沉迷賭博與鴉片之害,在東湖西岸興建了占地600畝的“海光農圃”。據周小燕回憶:“農圃三面環水,湖光山色,景色宜人。”不過,周蒼柏說:“這地方將來不是你們的,我把它建設好了要獻給人民。”海光農圃就成了城市公用之地,一個苗圃、一片桃林、一個動物園、一潭觀魚的天鵝池,還有香坊和米坊。這就是今天的東湖公園,周蒼柏被譽為“東湖之父”。
周蒼柏雖不識音律,卻是出了名的“音樂迷”,周小燕與弟妹從小在家中與西洋樂器為伴,玩轉鋼琴、小提琴、薩克斯、吉他,幾乎可組小型室內交響樂團。在滿目瘡痍的戰爭背景下,這個頗有《音樂之聲》風范的家族在財富的庇佑下暫得藝術的滋潤,他們常受西洋歌劇啟發,穿戴各種宮廷服、假發套扮演歌劇人物,周小燕喜歡自扮公爵或小丑,而弟妹就被她扮成漂亮溫柔的公主。
周小燕對于歌唱的熱愛與生俱來,以至于前幾年接受采訪時,她說自己除了唱歌沒有別的什么愛好。在富足安逸的生活方式的底子中長大,她始終是個單純與高雅共存的人。有次父親問她,你那么喜歡唱歌,想不想考個學校?少年時的周小燕詫異道,原來唱歌還要學啊?但抗戰爆發后,這種單純的對藝術之愛徹底被抗日救亡的洪流改造。
1938年,上海遭遇“八一三事變”,周小燕已經在上海國立音專(上海音樂學院前身)求學一年,迫于形勢,不得不輟學。這時武漢變成了大后方,周恩來、聶耳、冼星海都在那里,她作為唯一一個會唱歌的專業生加入了抗日救亡宣傳隊。其實當時她聲音的問題都沒解決,“唱到fa都要破”,但是身處抗戰洪流之中,需要隨時被推向田間地頭、醫院學校,恰恰在臨陣前急火一攻心,就唱上去了。
周小燕的成名得益于抗日救亡,20歲還懵懂的年紀,就因首唱《長城謠》、《歌八百壯士》、《最后勝利是屬于我們的》而紅遍全國。她就像《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靜,不管是身不由己還是受時代情緒鼓動,在伴隨著心智的成熟里,永不缺位的是如草般萌生的樸素的愛國主義情結。1995年,抗戰50周年之際,她被邀請登上長城再唱一遍《長城謠》時,曾對媒體回憶起在烽火中唱歌的心情:“我就想最早我唱《長城謠》的時候,中國是個啥樣子,大家心里都是怕做亡國奴。”
那時,這位資本家大小姐的大弟德佑也從上海回到武漢組建了抗戰劇團,身兼導演、編劇、演員,在鄂北、山西一帶工作,但工作強度之大導致積勞成疾,不到19歲就累死在前線。追悼會那天,周總理、鄧穎超、董必武都來了。“我不曉得他們,但我覺得有與眾不同的一種感覺。”周小燕說。她不懂馬列主義,但對共產黨人的好感源于他們救國圖存。
1938年,周小燕再次踏上音樂求學路,本打算去意大利,但因意大利加入希特勒陣營而改道法國。在那里,她碰見了著名作曲家亞歷山大·齊爾品(Alexander Tcherepnin),經推薦師從納迪婭·布朗熱(Nadia Boulanger)。那時,她自學了蝴蝶夫人詠嘆調,自以為可以,院里傳“來了一個小蝴蝶”。但老師一把脈,就聽出她并不純正的美聲腔。“因為都是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中國不會亡》這樣的歌跑過去,說我喉音太重。”布朗熱教她用橫膈膜呼吸,結果她臉漲得通紅,聲音也發不出來。
她是中國最早到西洋取經正宗美聲唱法的一代人,因為文化和社會背景的天然溝壑而不得不從零開始。即使在中國已是小明星,但在正宗的音樂殿堂里就要“靠躲靠混”,乃至音準也不對了。周小燕就這樣哭著找齊爾品,那真是進退兩難,想回去也回不成。
周小燕又進入巴黎俄羅斯音樂學院,師從意大利著名聲樂教授貝納爾迪。這位大師禁止她唱歌,只許練聲,這招糾正了她的痼疾,乃至在7年后的1947年,她有幸登上20世紀最重要的一場音樂會——布拉格之春音樂會。
那場音樂會上,國際頂級的音樂大師到齊了。蘇聯的作曲家肖斯塔科維奇、小提琴家奧伊斯特拉赫,英國的小提琴家梅紐因,美國的鋼琴家伯恩斯坦……周小燕初次以賀綠汀的《神女》、劉雪庵的《紅豆詞》亮相,這也是以美聲唱法演繹民族歌曲,在這點上她是開了先河。
有次吳祖光對周小燕說,他去法國出訪,遇到一位法國漢學家,后者告訴他,對漢語的熱愛來自曾聽一位中國姑娘唱中國歌,覺得中國語言非常美。那首歌就是《紫竹調》,在布拉格之春音樂會后,她已被世界稱作“中國的夜鶯”。
她本來可以成為世界歌劇舞臺上經久不息的常青樹,但在1949年如日中天時選擇回國執教,在上海音樂學院一待便到壽終。她還不計報酬到大學為師生演唱,交通大學學生會贈她錦旗“唱破這陰濕的天”,還有的錦旗上繡著“從黑夜歌唱到天明”。
這也是為何她得到的贊譽要高于純粹的以表演自居的舞臺藝術家,她前半生輝煌的歌唱事業,后來被糅進了更耀眼的奉獻的光芒。周小燕出身高貴,也懂得從自己的高位上放下身段,為聲樂普及化散布光熱。
1949年,她接到去北京參加全國第一屆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的通知。她對周恩來說,自己沒為革命做過什么,怕被說是投機。周恩來回答她“但你投人民的機”,于是她激情澎湃地寫入黨申請,終于在1956年入了黨。
不可遺漏的是她那位電影才子丈夫張駿祥,文藝界里有說法是周恩來牽線促成他們秦晉之好。1951年,新中國派出了第一個大型文化交流團赴印度和緬甸,陣容之強有鄭振鐸、錢偉長、季羨林、馮友蘭、吳作人,還有耶魯戲劇研究院畢業回國的張駿祥……唯一的女性就是周小燕。兩人在那里騎了大象,數月之后,同團的吳作人就要送一幅“雙象圖”作為對他們的結婚賀禮。
他們的一對子女曾告訴媒體,母親對于學生的愛要甚于對他們。有時母親在客廳里教學生,父親便帶上門,同兩個孩子在臥室里偷玩。周小燕忙起來還會丟東西,拎包、眼鏡、圍巾都丟過,張駿祥直呼“天女散花”,“漏斗腦袋”,“馬大哈不可及也”。
周小燕一生最痛苦的時刻就是“文革”,她忍痛把高跟鞋的跟拔掉,把黑膠唱片放在不平的地上踩碎。一家人星散四方,夫婦倆在奉賢海灘上的干校里勞動,分隔一條河,被規定不能來往。張駿祥被派去養豬,周小燕則分工養雞,干校的同事戲稱他們為“豬公”“雞婆”。
晚年張駿祥為病痛所困,還伴有耳疾,卻常以幽默對之。有一次,他對上海電影導演陳鯉庭夫人毛吟芬說:“女人的聲音音頻高,易聽清。”毛吟芬打趣:“那你家那位花腔女高音的聲音你最聽得清了。”張答道:“不,是聽得煩了。”
周小燕聚集學生在客廳里唱歌,“高朋滿座”,“鬼哭神嚎”,他只是待到自己里面的小房間去,有時也不用關,因為耳聾,“反正聽不見”。1996年,張駿祥逝世于上海華東醫院,周小燕波瀾不驚的教學生涯從此埋下一絲不易被察覺的陰霾。
她每次回憶老伴的時候,并不顯露憂郁。“她總是說張先生風趣的地方,說得自己哈哈大笑,其實越是這樣,我們越是心疼她。”李秀英回憶十幾年前還是她上門弟子的時候,她總是這樣,但是她會在學生都走光后流露出憂郁。子女都在美國,張駿祥去世時曾勸說周小燕去美國生活,但周小燕很自然地想到“那學生怎么辦?”她沒有很重的傳統老年頤養觀念的束累,這20年來,就與一位保姆生活在復興中路的舊家里,等待每天學生上門,被課程塞滿。
舞臺藝術是審美的綜合,她在耄耋之年還跟學生探討著發型和服裝。李秀英對本刊記者回憶,1999年她去美國求發展,那是第一次出國遠游,周小燕請她吃了頓牛排,為她講西餐禮儀。這是李秀英第一次用刀叉吃牛排,兩個食指都按酸了,老師就一個勁地笑。
一位朋友向本刊記者描述起1993年與周小燕的“一面之緣”。那時她與周的小外甥David是外企同事,約在了當時上海一個高檔的商務會友之地——靜安賓館吃飯,當時周小燕也在。時隔20多年,她已經回憶不起來周那天說了什么,但始終記得她身穿灰白相間毛衣,戴一副極其細致精巧的眼鏡,沒有一絲白發,優雅從容、氣若吐蘭,坐在那邊不說話也是焦點。
2005年,李秀英從紐約回國執教,周小燕在電話里笑得合不攏嘴,她說:“我真的很高興你選擇這條路。舞臺上的輝煌是一個人一天晚上的事情,但是做老師是幾代人的事情。”
而著名歌唱家黃英在2012年回國執教時,周小燕也一樣激動地握住她的手。黃英在上海音樂學院求學時師從男中音葛朝祉,因為門第之別而一直不怎么敢去找周小燕。也就是在自己成名后,開始不斷請教她,每次她開獨唱會,周小燕總坐在下面,事后提些意見。2011年,上海交響樂團在上海夏季音樂節(Music in the Summer Air)期間邀請黃英擔任演唱法國作曲家柏遼茲的六首聲樂套曲《夏夜》,這是被公認難度極高的一套作品,有半小時之長,周小燕給她上了三節課。
“她在語言風格上給把了關后,演出很成功,連指揮家都認為我能夠把法語演得如此到位。”她說。周小燕總是在關鍵時刻畫龍點睛,在她成長的每個關鍵節點總有先生的身影。聲樂看起來容易,但跟唱梨園戲一樣,是“臺上顯貴,幕后受罪”的活計,它涉及的門類廣,綜合要求又高。“中國很缺周老師這樣既當聲樂主課老師,又當聲樂教練(vocal coach)的人,不光講聲音,從零基礎抓起,還講風格、語言、作品色彩。”黃英告訴本刊記者。
所以,周小燕在行內是出了名的懂“因材施教”,李秀英說她纖細到“要抓每個學生的每根神經”,從生理構造到成長環境她都嘗試去抓透,這樣才能了解每個人適合唱怎樣的作品。“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她的眼光精到,被她挖掘出的學生不看門第,只看是否真的適合唱歌,喜歡唱。“所以她帶出來的學生基本上都在世界各地發光發熱。”李秀英說。
50年代時我國教學只重女高音,注重示范演唱,結果出現了聲音模式化的現象。此后,周小燕不斷砥礪教學方式,提出了因材施教、明確訓練規格,突出藝術個性相統一的教學主張。于是一大批不同聲部、不同個性的美聲演員從她手里誕生。他們中知名的有廖昌永、張建一、魏松、王瑩、李秀英、高曼華……
1988年,周小燕在上海音樂學院內創辦獨立機構“周小燕歌劇藝術中心”,并親自出任藝術總監。雖然沒有任何演出活動經費,但她每周上課的日程排得很滿。90年代開始,歌劇中心面向全社會招募專業人員,許多在地方上唱歌的年輕人為了受教于周先生而來一試。1989年,歌劇中心原班人馬排演的首部威爾第的歌劇《弄臣》大獲成功,當時在亞洲都很難有劇院將威爾第歌劇作品整本演出的。
2014年,周小燕完成了一個人生大愿,親自掛帥將首部中國人自己的歌劇《一江春水》推上上海國際藝術節。如今,全國各地劇院都在嘗試自創歌劇,一定程度上是受到了周小燕歌劇藝術中心的帶動。
“苦調凄金石,清音入杳冥。”這句唐代錢起的詩用來形容她日夜探索聲樂教學可謂妥帖。周小燕年輕的時候在歐洲各國巡唱,有記者問她為何總是穿著旗袍登臺,而不是禮服,她說因為她總是被人問起是否是日本人,“一問到這個問題就煩,我說是中國人”。于是就索性次次穿旗袍。
她的關門弟子在她逝去后每次想起不能再見到她了,心里就會痛,但聊著聊著,發現都是快樂的事情。“那么多人在聊起她的時候都是快樂的事情。”李秀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