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美國心理學家瑪麗亞·康尼科娃及其著作《信心游戲》
我們多多少少都被人騙過。小時候年少無知會被騙,年紀大了以后腦子慢了、對社會不了解,也會受騙。即使在你情感和智力的頂峰時期也會被騙。多年前,我在上海的普陀區上大學,一個周末,我乘公交車去位于淮海路的上海圖書館查資料。下車后,一個穿著很體面的下肢殘疾的大叔攔住我,跟我說他一個朋友邀請他在周末去家中做客,他卻丟了錢包,希望我能給他一點車費。鑒于他穿著很整潔,受邀去做客的說法看上去很說得通,殘疾人本來就應該得到幫助,我雖然是一個窮學生,也慷慨地資助了他。后來我就忘了這件事,直到有一天,我在學校附近又看到了他在以同樣的借口問路人要錢,我才意識到,我當初大概是上當了。一個殘疾人用一個借口,或者一個故事來乞討,這是一件讓人感到心酸的事情,但畢竟是欺騙,也讓人覺得別扭。
美國心理學家瑪麗亞·康尼科娃在《信心游戲》中分析了所有騙局背后的心理學原理。她這本書的結構對應著行騙的過程,騙子騙人的過程一般是這樣的:首先要確定目標:他是誰,他想得到什么,我如何利用他的欲求來實現我的目標?然后要制造同情和親密的關系:行騙之前要建立感情基礎。之后是邏輯和說服:拋出騙局(故事),展示它會對受騙人有利的證據和方式,展示真正的好處。到后來,我們就像被蜘蛛網困住的蒼蠅一樣,越是掙扎,越是無法脫身。當局面看上去很危險時,因為我們已經在體力和感情上投入了太多,以致我們自己會去說服自己。
在行騙中,編故事是很重要的一環。康尼科娃用一個故事來證明故事的感染力:有一天,法國詩人雅克·普萊維爾看到路邊有個盲人在乞討——他身邊放著一個紙板,上面寫的是:“一個沒有補助的盲人。”施舍的人并不多。普萊維爾問他:“我能借你的紙板用一下嗎?”盲人點頭表示同意。普萊維爾拿過紙板,把背面翻過來,在上面寫了一句話,把紙板放了回去。第二天,他又從那個盲人身邊經過,他問現在給他錢的人多不多,盲人說:“不可思議,我從來沒得到過這么多錢。”普萊維爾在紙板上寫的是:“春天來了,而我卻看不見。”
康尼科娃解釋說:“騙子會賦予我們意義。我們受騙是因為如果他們提出的現實會成真的話,我們的生活就會變得更美好。他們給了我們目標感、價值感和方向感。這是信念真正的力量所在。它賦予我們希望。如果我們總是懷疑,很小氣地拿出信任,不愿意接受世界的可能性,我們就會感到絕望。為了過上好生活,我們必須接受某種信念。所以欺騙才既是最古老的職業,又是最不會消失的職業。說到底,騙子賣的是希望,希望你會變得更幸福、更健康、更富有、更好看、更年輕、更聰明。”
“信心游戲”一詞最早出現于1849年,穿著講究的威廉·湯普森在紐約的街頭跟人聊天,在跟人建立親密關系后,他會提議玩一個游戲:“你是否有信心信任我明天把你的手表還給你?”不可思議的是,有許多人把手表摘掉遞給他。
2011到2012年,美國人中10%以上的人,即2560萬人曾經受騙。大部分案件是因為購買虛假的減肥產品,波及大約500萬人;其次是有獎銷售,波及240萬人。在英國,估計有58%的家庭接到過詐騙電話,受騙損失近2400萬英鎊。還有許多人受騙但沒有報案,55歲以上的受騙人中只有37%的人報案,不到55歲的人中只有一多半會報案。因為一般人們認為受騙的都是傻子,所以很多人不愿意承認自己上當了。
人人都有可能上當,理論物理學家或者好萊塢制作公司的老板跟一個80歲的退休老人一樣會被人騙。你覺得自己沒上過當,那只是因為你沒有識破騙子的騙局,上當后你把自己的損失歸結為運氣不好。
愛倫·坡在《欺騙》一文中說,騙子的特征有“縝密、興趣、堅持不懈、機智、膽大妄為、冷漠、無禮、創造力、咧著嘴笑”。現代心理學尤其同意他說的一點是:冷漠。基本上,人類已經進化成了可以相互合作的動物。我們相互信任、相互依賴,錢包里裝著現金而不用擔心會遭到陌生人的搶劫,上床睡覺時不用擔心在睡夢中被殺死。慢慢地,我們的情緒已經進化到了支持這種現狀。當我們幫助別人時,我們會感到溫暖;當我們欺騙或者傷害別人時,我們會感到羞恥和罪過。大部分人通常都很正派,是冷漠的對立面。但有少部分人可能是進化到了會利用他人的善意,受到了冷漠的推動。這些人不在乎他們造成的痛苦。
行騙對人的能力也有很高的要求,不是誰都可以。有三種人最有希望成為騙子:精神變態者、自戀狂和馬基雅維里主義者。要想成為騙子,你就需要利用別人對你的信任,而精神變態者沒有良知,所以對他們來說,邁出這一步更加容易。據統計,精神變態者占男性的1%,女性中幾乎沒有。這意味著在你遇到的100個男人中,有一個可能會被診斷為精神變態者。精神變態者極為冷漠,缺乏同情心、負罪感、悔恨之情和畏懼,不關心他們的越軌行為。這都是成為騙子的生理傾向。
如果你的情緒很正常,自戀心態能夠保護你,因為你會對自己說:“這都是我應得的。”自戀的人非常自大,會用盡一切辦法來維護他的形象,哪怕是用欺騙手段,如冒充他人。
最后,馬基雅維里主義者是騙子的教科書式的定義,他們會用說服、欺騙、縱容等方法實現自己的目標。他們認為,結果能夠證明手段的正當性。
最高明的騙子會利用社會環境而不是人的性格。“行騙是最古老的游戲,但它也非常適合現代。技術的飛速進步預示著一個行騙的新的黃金時代。在社會轉型、飛速變化的時代,騙子尤為猖獗,因為新的事情在發生,老的看世界的方式已經不夠用了。所以在淘金熱和西部大開發的時候騙子很猖獗,在革命、戰爭、政治劇變時騙子也很猖獗。轉折時期是騙子的盟友,因為轉折會帶來不確定性。騙子最喜歡的就是利用人們在面對世界變化時的焦慮感。”
對那些第一次海灣戰爭后在伊拉克工作的人,恐懼是一種強大的動力,以致兩個英國商人把高爾夫球搜尋器當作炸彈探測器銷售,每個售價1.5萬英鎊。孤立、寂寞、重大的生活變化、欠債都會讓人變得容易輕信,所以騙子們經常出現在葬禮上,盯上離異的人、失業的人。
騙子很可惡,康尼科娃希望她的書能夠幫助人們識別大騙子,但她希望讀者要樂觀一些,大部分人都是值得信任的。“如果我們不再彼此信任,如果我們把時間都用來質問他人的動機,我們的生活就很悲慘,社會就無法正常運行。如果只是小騙局,你被騙去了20塊錢,或者幾個小時的時間,你可以原諒自己,這沒什么,并不能說明你很蠢,只能說明你是一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