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芳艷[河南科技學院文法學院, 河南 新鄉 453003]
《新聞》:折射媒界生態的一面鏡子
⊙高芳艷[河南科技學院文法學院, 河南新鄉453003]
劉震云的小說《新聞》以反諷的筆調講述了一群媒體人一次荒誕的新聞采訪。荒誕的故事折射出了新聞媒體的生態狀況:“無冕之王”在金錢面前痞俗不堪、奴性十足;新聞采訪成為權力操控下的游戲;整個傳媒的良知被消弭于各種欲望中。作家在抨擊時弊的同時對媒界生態的惡化表現了自己極大的憂慮。
劉震云 《新聞》 記者荒誕生態
被稱為“無冕之王”的記者一直以來被視為社會的良心,因為他們是時代變遷的記錄者、社會公義的承擔者。“文人論政”是我國新聞業歷來的傳統,知識分子是社會普遍賦予記者群體的社會身份。他們應是具備自由思想與獨立人格的一個知識分子群體,對社會應有批判和反思的立場,應有“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職業道德,通過他們的言論或新聞活動去推動社會進步,這是他們身為新聞人神圣的使命和義不容辭的責任。隨著改革開放的浪潮,中國傳媒也卷入市場化進程,新聞從業者在感受媒介市場化帶來的巨大變化的同時,也在多元化的商業誘惑中漸漸迷失了自己。劉震云1994年發表于《長城》的一篇中篇小說《新聞》,就以反諷的筆調展示了改革開放后新聞媒界中記者這一群體的生存百態以及新聞媒體與地方政府互為奴隸的荒誕的生態現狀。劉震云以恣肆的戲謔毫不留情地揭開了以往遮蓋在記者、電視臺這些傳媒寵兒臉上尊貴而神秘的面紗,這些曾被頂禮膜拜的“無冕之王”終于從神壇走向世俗人間。作者在消解媒體和媒體人的神圣、抨擊時弊的同時,不僅對記者這一群體自身的痞俗、墮落予以自省,也對新聞媒體日益惡化的生態狀況表現出極大的憂慮。
劉震云1982年北大畢業后在《農民日報》工作過很長一段時間,《新聞》里描寫的就是他最熟悉的人和事。這篇小說講述了一群媒體人一次荒誕的新聞采訪。劉震云把一群各報的記者納入一個采訪團,通過從組團、出發、采訪到寫稿一系列過程中發生的眾多戲劇化的事情,真實還原了“無冕之王”的痞俗和奴性,曬出一道新聞家族的另類風景。
小說一開始就很有意思地把采訪團集合的地點定在男女廁所之間,這個決定是大家在華府飯店邊吃山珍海味邊討論通過的。“廁所”這個又臟又俗的物象為小說中這些記者的出場定下了基調。作者為什么把集合地點定在男女廁所之間,就像摩羅所說:“所謂男女之間,即為不男不女。所謂不男不女,即為不倫不類。不倫不類者,小丑、敗類、悲俗、丑陋之謂也。這幫號稱無冕之王的記者,在廁所的背景下紛紛登場,開向不倫不類的社會,去干些不男不女、不人不鬼、不三不四的勾當。”①而且,出場的記者除了油素夫那個實習生,全都沒有具體的名字,都以“大頭、大嘴、糖果、瘦瓜、小粉面、魚翅寸板、大電、二電”等這些綽號命名,報紙也以“甲乙丙丁戊壬癸”代稱。此外,作者還別有匠心地勾勒了一個個出場記者的外貌舉止,如戊報記者大頭,五十多歲,“身子像根大蝦,上面頂個大頭”“臉皮焦黃,不見油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領導點頭哈腰……”②寥寥數筆就畫出一個頭大無用、奴性十足的小人物的靈魂。丙報記者大嘴,“五短身材,胖,腆著肚子”“邋遢,吃飯掛著白餐巾,衣裳前襟上仍能落下星星點點的飯粒”③實足一個吃貨形象;乙報記者糖果,因一篇英雄救災的報道而名聲大振,“三十七八歲,一米八零左右,面部如刀削斧砍,十分莊重;下著西褲,上穿皮夾克,打著領帶,捂一墨鏡……旁若無人地走來……”④這種態度的傲慢和著裝上的混搭與報道英雄救災的名記威嚴的形象形成巨大反諷。更有意思的是,這群記者一個個混進采訪團假公濟私,中飽私囊。大嘴老是從早吃到晚;糖果忙著游玩和軋姘頭;小粉面利用糖果的名氣為自己跑生意;寸板借機去看自己的姑媽;電視臺的大電和二電鬧著“吃小灶”。但當地方政府接待規格不合他們要求時,一個個大發雷霆,橫挑鼻子豎挑眼。小說中那場“精彩”的換房風波就表現了這群記者既沒肚量也沒風度,舉止粗俗不堪,態度驕橫跋扈的一面。
人們常說,新聞是時代的神經,記者是時代的尖兵。記者在傳播新聞事實的同時還肩負著重大的社會責任。一旦記者缺失職業操守,那么虛假新聞就會出籠,勢必擾亂社會,破壞和諧。《新聞》中這群記者只要給足“四老人”,吃好、喝好、玩好,不論是“芝麻變西瓜”,還是“毛驢變馬”,稿件想讓怎么寫就怎么寫。“新聞”失缺它應有的“真實”尊嚴,可以被隨意調換、隨意涂抹,甚至依附于權力,成為被權力操控的游戲。
采訪團采訪過程中遭遇的一波三折的接待風波和報道對象的易主風波,是與風云變幻的官場政治緊密相連的。對采訪團來說,是宣傳市長主抓的“芝麻變西瓜”工程還是市委書記主抓的“毛驢變馬”工程,決定權不在他們手上。所以,采訪團看似八面威風,“囊括了各大報紙,還有電視臺,有糖果,但能不能采訪隆重,場面怎么安排,原來主動權都在對方手里操著;對方想隆重就隆重,想讓你受冷落,也可以立即讓你受冷落。”⑤
小說中不論是市長還是市委書記,匯報工作前,必先隆重招待采訪團的記者們。小說多次寫到喝酒、吃飯的場景:“從中午喝到夕陽西下,喝得天地一片通紅。”“大嘴喝得不省人事……大電二電喝得眼淚汪汪……”⑥市委一幫領導也都喝得頭腦發懵,不停地叫嚷和相互指責。“最后整個小餐廳成了一個蛤蟆坑,如同一坑蛤蟆在嚷叫。”⑦之后,酒足飯飽、喝得醉眼迷離的記者們,在會議室要么看著市長“手攥一粒芝麻,像變戲法一樣,當場變出一個花皮大西瓜”⑧而紛紛鼓掌;要么看著市委書記“在驢身上蓋一紅綢巾……當場把驢變成了一頭大馬”⑨而備感神奇。在這里,嚴肅的新聞采訪成了酒足飯飽之后的消遣,成了權力掌控之下一場荒誕的游戲。
江澤民曾《在接見解放軍報社師以上干部時的講話》中語重心長地說過:“新聞工作是教育人的,所以新聞工作者也應當成為人類靈魂工程師。”可在劉震云的小說《新聞》中,讀者看不到新聞工作者明朗、健康和公正的心態,也看不到他們對時弊批判反思的責任感,看到的恰是他們對權力與金錢的媚俗以及可憐又可悲的荒誕與痞俗。如實反映社會景觀的新聞,成了他們一種生財的玩弄手段,新聞不再是客觀的陳述,而變成了主觀的臆造,他們愚弄大眾,甚至剝奪大眾的知情權。劉震云讓我們看到了整個新聞界生態的日益惡化,“一種委頓、頹廢的氣質如暗流般潛伏在時代深處和每一個人的心靈深處。”⑩
《新聞》中的記者大多新聞嗅覺麻木遲鈍,吃喝玩樂之后,即使發現有價值的新聞,也會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因為“誰不是見怪不怪,漸漸頭腦麻痹,隨波逐流”??而寸板義憤填膺地想要揭露真相的目的僅僅是想整個具有轟動效應的新聞,為自己以后評職稱增添硬件。再如,記者魚翅收到了廣大市委干部匿名發出的關于“毛驢變馬”造假的舉報信,指控市委書記打擊畜牧業,甚至獵打動物,但和寸板一樣,魚翅告訴大頭這件事,并不是要堅持原則嚴肅追查此事,而是向大頭索要閉口費,大頭的一張“四老人”就讓魚翅喜笑顏開,不再追問。在這些記者身上,完全看不到作為新聞人的良知和操守。小說在書寫整個傳媒生態惡化的時候,特意提到了一個丁報的實習記者油素夫的變化。油素夫隨團剛到×市時,當其他記者都發脾氣不吃飯時,只有她在飯桌上非常用心,旁若無人地在吃飯,那時的她沒有被外界污染,還是一個比較清純可愛的女大學生。但到采訪結束,雖然對記者神圣光環的被玷污,油素夫感到有點難過,但她很快為自己的幼稚感到好笑,當音樂響起她很快融入到舞池中去了,甚至在市委書記款待的那場酒宴中,油素夫都喝醉了,“鮮嫩的臉蛋像熟透的蘋果,將頭靠在大頭的肩上唱歌。”?很顯然,油素夫已被媒界同仁同化了,在這樣一個魚龍混雜的場域,油素夫就像張愛玲筆下的葛薇龍,一點一點走向沒有光的所在。
劉震云的小說《新聞》通過一個荒誕的采訪故事,讓讀者看到了商品經濟浪潮中,一些新聞工作者靈魂的腐化,一些新聞機構對權力和金錢的媚俗以及一些地方政府對新聞媒體的奴顏婢膝和刻意逢迎。作者對新聞媒體生態惡化的狀況在批判與否定的同時,表現出了極大的憂慮,他的憂慮就是他的無助。在這里,劉震云并未對新聞媒體生態的惡化提出有效的整飭措施,他只是“在不斷而顯得過濫的反諷中掩飾自己的精神逃亡”?。而如何重建良性的媒界生態環境,或許除了制度的規約、新聞生產機制的重造之外,還要重建信任。如中國人民大學喻國明教授所說:“所有人、所有機構、各種社會力量都要經歷這個長期而艱苦的過程,積累自己的信譽資產。”?而在重建信任的航程中,希望新聞媒體和媒體人能時刻審視自己,真正肩負起守望社會的責任。
①摩羅:《劉震云的大手筆(序)》,劉震云:《劉震云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版,第1—2頁。
②③④⑤⑥⑦⑧⑨??劉震云:《劉震云自選集(下卷)》,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版,第132頁,第141頁,第143頁,第177頁,第169頁,第169頁,第168頁,第194頁,第185頁,第195頁。
⑩梁鴻:《話語的飛升與意義的虛無之悖論存在——劉震云小說美學特征初探》,《作家》2002年第10期。
?賀仲明:《放逐與逃亡——論劉震云創作的意義及其精神困境》,《中州學刊》1997年第3期。
?喻國明:《食品安全需要良性互動的“輿論場”》,《南方周末》2005年8月4日。
作者:高芳艷,文學碩士,河南科技學院文法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
編輯:張晴E-mail:zqmz0601@163.com
本文系2013年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項目編號:2013BWX001)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