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雪梅[江南大學人文學院, 江蘇 無錫 214122]
院校平臺·江南大學
略論花間詞男性形象
⊙張雪梅[江南大學人文學院, 江蘇無錫214122]
作為文人詞的源頭,花間詞塑造了許多人物形象,尤以顧盼生姿的女性形象突出,歷來受到關注。而花間詞中的男性形象可以與詞人身世聯結起來,更直接地呈現出時代之感與命運之思,寄寓著詞人對人生的自我思尋。
花間詞男性人物形象
《花間集》是我國現存最早的文士詞總集,收錄唐開成元年(836)至后蜀廣政三年(940)間溫庭筠、韋莊、孫光憲等晚唐、西蜀十八家詞人五百首詞。詞多描寫“綺筵公子,繡幌佳人”,呈現嬌嬈之態,氤氳綺麗之風。詞人多借助“男子作閨音”的形式敘寫卿卿我我的男女愛情與哀婉恩怨的離愁別緒。況周頤《蕙風詞話》以“艷骨”解釋花間詞兩種對立風格。“艷”為花間詞的普遍風尚,但于風花雪月、相思別離題材中常體現“骨”的意識。陳廷焯說:“唐五代詞,不可及處,正在沈郁。所謂沈郁者,意在筆先,神馀言外。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弧臣之感。……匪獨體格之高,亦見性情之厚。”①這是說花間詞于風雅精神多有違背但卻不無清絕之音。
《花間集》詞人均為男性,他們在詞作中直接描寫了許多男性形象,有歷史上的帝王、有現實生活中的凡人。這些形象直接或間接吐露詞人心聲,通過他們可切入詞人心靈,窺見其在時代變遷之際的身世之感、家國之情。總的來說,男性形象可分為以下幾個方面:
晚唐五代戰爭頻發,但南方形成了幾個較為安定的割據政權,西蜀立國較早,不少文人前來避亂。于偏安一隅處避亂求生,傳統文人兼濟蒼生的使命感逐漸崩塌,退居為獨善其身。花間詞人塑造縱情聲色的男性形象反映社會享樂之風,于濃艷香綺后隱藏無奈悲涼。
韋莊《菩薩蠻》其四:
勸君今夜須沉醉,樽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詞作寫文士縱酒醉歡頹放之舉。“須”和“莫”催促行酒之樂,“呵呵”兩聲,于失意中強顏歡笑,看似曠達實則悲痛沉郁。葉嘉瑩評論:“‘呵呵’所摹寫的空調的笑聲,會予人一種直覺的空虛浮泛之感,真切到有使人戰栗的力量。”②
韋莊《天仙子》其二:
深夜歸來長酩酊,扶入流蘇猶未醒。醺醺酒氣麝蘭和。驚睡覺,笑呵呵。長道人生能幾何。
同樣塑造醉酒男子形象。在驚覺(jue)中笑呵呵,無奈以酩酊大醉抗拒現實苦悶。與其說飲酒行樂,不如說眷戀著無限悲酸苦楚的生命,于曠達處滋長綿綿愁緒。
毛文錫《酒泉子》:
綠樹春深,燕語鶯啼聲斷續。蕙風飄蕩入芳叢,惹殘紅。柳絲無力裊煙空,金盞不辭須滿酌。海棠花下思朦朧,醉香風。
和暖春風,鶯歌燕語,卻被一抹殘紅提及春日將逝。暮春殘景勾起借酒消愁之緒。末句有湘云醉酒畫面感,卻不似其沉醉于遲遲春日,而是詞人耽于隱隱現實。
此類男性形象,看似風光無限,卻凄苦哀怨。觥籌交錯的日常生活,掩蓋無聊放縱,是時代下詞人的自我思尋,是對現實苦難的消極逃避。這類形象更像失意者,既懷著對個人與國家的深深憂患,又無能無力,只好其糟其醴,其泥揚其波,內心卻難以釋懷,常在酒醒處孕育更深痛楚。
文士實現理想抱負最直接的途徑就是入仕。科舉入仕不僅是治國平天下的路徑,也是獲取社會地位,取得經濟保障的一大門路。“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讀書人對蟾宮折桂的狂熱,映照了時代享樂風氣。
韋莊《喜遷鶯》:
人洶洶,鼓冬冬,襟袖五更風。大羅天上月朦朧,騎馬上虛空。香滿衣,云滿路,鸞鳳繞身飛舞。霓旌絳節一群群,引見玉華君。
街鼓動,禁城開,天上探人回。鳳銜金榜出云來,平地一聲雷。鶯已遷,龍已化。一夜滿城車馬。家家樓上簇神仙,爭看鶴沖天。
韋莊描寫中舉者的得意興奮。詞作化用道教神仙傳說,比擬中榜者功名得遂之際飄飄欲仙、自在陶醉的張揚之態。結合韋莊屢試不第,年近花甲乃登進士第,其對中舉的癡迷于詞作表達得淋漓盡致。
再看和凝《小重山》:
功名加身的文士,精神爽朗,象牙、白衣彰顯身份地位。就連平日里愁貫眉梢的柳葉也眉開眼笑,管弦之樂分外響亮,人物形象難掩內心喜悅之情。一切景語皆情語,功名既得之日,目皆歡樂之景。
薛紹蘊(緯)《喜遷鶯》三首亦塑造了中舉后欣喜難已的人物形象。“羽化覺身輕”,中舉后如登仙境。“杏園歡宴曲江濱,自此占芳辰”,對功名得意的炫耀,溢于言表。
讀書人對中舉的狂熱癡迷折射出社會的浮躁喧囂,也展現了世人追逐功利。對名利的孜孜不倦的追隨正是享樂生活的前提,追逐功名利祿亦是追逐榮華富貴。
《花間集》所收十八家詞人中十三家為蜀人,僅溫庭筠、皇甫松、牛嶠、和凝、孫光憲為外地人。③人們避亂他鄉,顛沛流離,既是肉體上的考驗,更是心底難捱的煎熬。“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詞人筆下的游子總是縈繞著綿長不絕的愁緒。
牛嶠《更漏子》其三:
南浦情,紅粉淚,爭奈兩人深意。低翠黛,卷征衣,馬嘶霜葉飛。招手別,寸腸結,還是去年時節。書托雁,夢歸家,覺來江月斜。
依舊寫游子形象,著重寫與佳人離別之恨。李冰若《栩莊漫記》評:“‘馬嘶霜葉飛’五字足抵一幅秋閨曉別圖。”④離別之際,凄苦無比。鴻雁托書,夢歸家,夢醒卻只有明月高照,只剩無限悵惘。
漁市散,渡船稀,越南云樹望中微。行客待潮天欲暮,送春浦,愁聽猩猩啼瘴雨。
此詞寫游客遠行南國,日暮時分,倦鳥還巢,只剩自己獨居異鄉,猿啼三聲淚沾裳。正如李在《巫山一段云》(古廟依青嶂)中所說:“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閻選《臨江仙》(十二高峰天外寒):“猿啼明月照空灘。孤舟行客,驚夢亦艱難。”
時代變遷,戰爭頻發,除了漂泊異鄉的游子還有遠離家鄉的征人。
牛嶠《定西番》:
紫寒月明千里,金甲冷,戍樓寒,夢長安。鄉思望中天闊,漏殘星亦殘。畫角數聲嗚咽,雪漫漫。
大漠廣袤、明月千里,離家的征人忍受孤苦寒冷。“一片奇景壯采與征人思鄉融為一體,雖悲猶壯,雖哀而不傷”⑤。
孫光憲《酒泉子》其一:
空磧無邊,萬里陽關道路。馬蕭蕭,人去去,隴云愁。香貂舊制戎衣窄,胡霜千里白。綺羅心,魂夢隔,上高樓。
蒼涼苦寒的邊塞荒漠,令人不寒而栗。詞將壯闊之景、征人悲涼與思婦綺怨連成一片,悲痛沉郁的人物形象躍上眼簾。
流離漂泊的異鄉人,或避難,或直面戰爭,家園故國的溫暖才足以安放疲憊身軀和孤苦心靈。
失意苦悶的人生無處排解,士大夫既憂患現實又無能為力。動蕩的社會,漁者般隱逸超脫的生活得到花間詞人傾心。臨清風,對朗月,忘卻人間榮辱;登山泛水,肆意人生,暢快愜意。
和凝《漁父》:
此詞描寫閑適的漁父形象。水邊煙霧籠罩,江上云氣蒸騰。悠然自在的漁父垂釣于陣陣荷香。孫光憲《漁歌子》(草芊芊)“誰似儂家疏曠”正是對漁父天真灑脫、自樂自得的真實寫照。
曉風清,幽沼綠,倚欄凝望珍禽浴。畫簾垂,翠屏曲,滿袖荷香馥郁。好攄懷,堪寓目,身閑心靜平生足。酒杯深,光影促,名利無心較逐。
此詞歌詠閑適、恬淡生活之時,直接道出不計較名利、淡然于心的隱者形象。
云帶雨,浪迎風,釣翁回棹碧灣中。春酒香熟鱸魚美,誰同醉,纜卻扁舟蓬底睡。
同是描寫漁父的閑適情趣,清新如畫、簡單天真,似有玄妙之境。漁父自醉自眠,醺醺之態可愛天真。如此怡然自得世俗之人求之不得。
扣舷而歌,自在飄蕩。遠離塵世喧囂,只求寧靜疏曠。詞人塑造超然世外的漁父形象意在寄托自身向往。漁隱是在社會漩渦中經歷掙扎而做出的選擇,是一種超然世外的老莊精神哲學。
除上述男性形象外,花間詞人還注目一些歷史人物。詞人借史抒懷,表達對現實生活的感慨。
皇甫松《楊柳枝》其一:
春入行宮映翠微,玄宗侍女舞煙絲。如今柳向空城綠,玉笛何人更把吹。
詞作追憶唐玄宗時唐王朝一片享樂升平景象,而今卻是空空城、戚戚人。
韋莊《河傳》其一:
此詞諷刺隋煬帝豪奢之氣,一時奢靡殆盡,終究盛衰異位,暗含對現實的嘆息。陳廷焯評:“《浣花集》中,此詞最有骨,蒼涼。”⑥“古今愁”三字,把無盡蒼涼寄寓于深遠的歷史感懷之中。孫光憲《河傳》(太平天子)以及毛文錫《柳含煙》(隋堤柳)亦再現了隋煬帝的驕奢荒淫。再如毛熙震《臨江仙》(南齊天子寵嬋娟),寫南齊廢帝東昏侯蕭寶卷貪戀女色、香艷綺靡,借諷刺南齊天子抒發對現世的憂慮喟嘆。
綜上所述,花間詞中的男性形象寄托了詞人的思想,詞人思考自身處境,應對時代生活。及時行樂與追名逐利隱藏著時代隱痛;漂泊的愁苦與動蕩的恐懼反襯出對安定生活的向往;對漁隱生活的歆羨則進一步呼告逃離社會苦難。男性人物形象是綺麗花間之音中不可忽視的別調。
①屈興國校注:《白雨齋詞話足本校注》,齊魯書社1983年版,第20頁。
②葉嘉瑩:《葉嘉瑩自選集》,山東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7頁。
③吳梅:《詞學通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5頁。
④張璋:《歷代詞話續編》,大象出版社2005年版,第76頁。
⑤艾治平:《花間詞藝術》,學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340頁
⑥彭玉平導讀:《白雨齋詞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17頁。
[1]高峰.花間集注評[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
[2]葉嘉瑩.詞學新詮[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3]盧蘭.宋代女性詞作中的男性形象研究[D].贛南師范學院,2013.
作者:張雪梅,江南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
編輯:趙紅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