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18、19世紀和20世紀早期,是英國以友誼會為主體的互助運動蓬勃發展時期。它們對此期間及以后的英國社會產生了意義極為深遠的影響。盡管友誼會不具有明顯的政治訴求,僅是以成員間互助為根本宗旨的自治社團,但在英國國家主導型現代社會福利制度的建構過程中,它仍產生了極為重要的政治影響。
關鍵詞:英國;互助;友誼會;互助的政治意義
作者簡介:閔凡祥,男,歷史學博士,南京大學歷史學院副教授,英國伯明翰大學醫療史研究中心與現代英國研究中心訪問研究員,從事歐洲近現代史、英國社會福利制度史、醫療社會文化史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群體互助與社會秩序構建——英國‘友誼會運動研究(1687—1948)”,項目編號:09CSS003;南京大學文科青年創新團隊培育項目:“醫療社會史:理論與實踐”,項目編號:2062014329
中圖分類號:K561.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6)01-0152-12
盡管學者的已有研究認為,福利國家是現代工業社會發展的必然產物[1](P7)[2](P1-9),但我們卻發現作為世界上第一個工業化社會的英國,卻并不是最早在社會福利領域進行國家立法、建立起國家主導型現代社會福利制度的國家。從第一項現代社會福利立法的通過與實施時間來看,它明顯落后于德國、法國、奧地利、意大利、挪威、芬蘭、荷蘭等歐洲后發工業化國家。在時間上,英國第一部現代意義上的社會福利立法——1908年養老金法案的通過,比德國晚了19年;第一部國民健康保險立法比德國晚了28年;第一部工傷立法比德國晚了62年。[3](P454)究其原因,筆者認為,英國前福利國家時代發達社會保障網絡的存在1,在減緩國家全面卷入社會福利事業緊迫性的同時,也為國家通過全國性社會福利立法、建立國家主導型社會福利制度造成了諸多“障礙”。其中,又尤以友誼會(friendly societies)為代表的互助組織的影響為大。
自17世紀末[4](P2)[5](P13)興起以來,絕大多數友誼會都刻意地與現實政治保持著較遠的距離,很少積極參與和組織與現實政治有關的活動。它們的日常活動主要圍繞群體的自我教育與自治、成員間互相幫助、共同娛樂而展開,幫助其成員獲得有效的社會保障與救助,在遭遇危難時順利渡過難關。實現所謂的“自助”(self-help)與“獨立”(independent),贏得社會的認可與尊重,是其活動的根本目的。因此,同當時同樣為工人群體組織的工會相比,友誼會組織本身及其活動具有明顯的去政治化色彩。但是,作為當時英國社會中受人尊重的主體勞工的代表及其對數百萬之眾成員的控制約束力和現實生活影響,它又無時無刻不是讓議會和政府對之予以認真考慮與對待的一支重要潛在政治力量。同時,其所組織與實施的一系列地方性和全國性“去政治化”日常活動,也極為重要地維持了英國的社會與政治穩定,構建了良好的社會秩序,極大地減輕了政府的濟貧支出與維穩負擔,從而使其能夠專注于世界霸主事業。但是,對任何威脅或潛在威脅其生存與利益的政府行為,友誼會都保持著高度的政治敏感性,并對之做出迅速反應,隨時會由一支消極的政治力量轉變成一支具有巨大影響的積極政治力量,反對或要求修改議會的政策與立法提案,影響政府的制度設置計劃,不僅使英國政府的社會改革帶有明顯的階級妥協性與漸進性,而且也使英國現代社會福利制度在構建過程中較好地照顧到了勞工群體的訴求,帶有明顯的全社會共同參與構建、國家與社會緊密合作的特點,而不只是一種為政治精英主導的自上而下的獨斷設計和社會被動接受的政治強力安排。
友誼會組織的廣泛存在,及其對成員提供的廣泛價廉質高的社會救助與福利服務,在幫助其成員克服人生中困難時期,維持基本生活所需,避免陷入貧困,防止他們因貧困和無所求助而趨于激進,緩解社會矛盾,穩定社會發展,減輕政府濟貧負擔的同時,也降低了勞工群體對國家福利服務的訴求程度和政府全面卷入社會福利事業的緊迫性,在一定程度上延滯了國家主導型現代社會福利制度在英國的建立。
對友誼會運動這一課題的研究,英國本土及其前殖民地地區的國家如美國和澳大利亞等國(這些地區在其殖民化時期和獨立后,受英國的影響,友誼會組織的活動也特別活躍,對其社會的影響也極為強大)的學者多有著述,所選擇的論述內容與視角也各有側重與不同。1對研究該課題的中國學者來說,它們都是非常重要的參考文獻。國內學界對該課題的關注較晚,成果也相對較少,目前只有丁建定教授和筆者曾做過一些初步研究。2
本文擬在國內外學者已有研究成果基礎之上,通過進一步發掘和解讀一些較為早期的相關文獻,對友誼會運動對18、19世紀和20世紀早期英國社會所產生的“隱性”與“顯性”政治影響進行系統梳理與研究,以期能深化國內學界對該課題的研究,展示英國經驗中互助福利與國家政治的關系,為我國當前社會保障制度的構建提供一些經驗啟示:科學認識社會中以群體互助為根本目的的社會團體,客觀定位其在社會福利領域與國家之間的關系,予以合理的政策與立法規范和引導,構建一種和諧的國家與社會關系。
友誼會成員間的互惠互助,一直是前福利國家時代英國社會保障服務的重要組成部分。正如給予其合法性認可的1793年友誼會法案(the Act for the Encouragement and Relief of Friendly Societies,1793; 又稱Roses Act, 1793)所描述的那樣,友誼會是一種“組織良好的社團,會員通過連續不斷地繳納會費,構成一筆存款或基金,用以救濟其成員中那些因年邁、疾病和身體虛弱而需要幫助的人,以及那些死亡成員的妻子和孩子,維持他們的基本生活所需”[6](P26),它們在18、19世紀和20世紀早期的英國,一直是勞工群體中大多數人獲得社會福利服務的最重要來源,是他們在病、老、弱、死以及遭遇其他事故等困難時賴以依靠的一張較為堅實的社會安全網。以成員持續向社團繳納會費取得的成員身份為前提,友誼會在其成員生病、遭遇事故或年邁虛弱之時,會自共同基金中為其發放疾病津貼;當其成員本人及其家人生病時,友誼會的簽約醫生會為其提供價廉質高的醫療照顧和藥品;發放死亡撫恤金,為死亡成員舉辦體面的葬禮;為死亡成員的遺孀和未成年子女提供金錢資助和生活幫助,保證其基本生活所需;為失業者提供就業幫助,發放就業旅行津貼;為年老會員提供養老金;乃至為其成員提供孕期補貼等。[7](P334)那些“體質不健康的人,或者不幸失去視力、中風或其他原因而永遠不能自行謀生的人,都特別地成為救濟對象”[8](P63)。
在醫療保健領域,當時的英國至少有1/3的成年男子和超過45%的男工都在借助于友誼會獲得健康服務與醫療護理。[9](P17-18)友誼會不僅會在會員生病時派出專人前往慰問(同時也是一種監督確認),發放疾病津貼,而且還會通過雇傭的簽約醫生來為本會會員及其家人提供價廉質優的醫療服務。醫生同友誼會及其他一些俱樂部簽訂服務協議,接受雇主提出的服務收費標準和雇傭期限,向這些雇主的成員提供“契約醫療服務”(contract practice)——為其生病成員出診和提供治療藥物。就當時來看,友誼會成員為自己的健康保險支付的費用是非常低的,只占其收入很小的一部分,大約每周只需支付2便士,即可獲得一年的醫療健康保障服務。同時,由于友誼會在“契約醫療服務”中具有絕對主導權,有權隨時解雇他們不滿意的醫生,使得簽約醫生不得不盡力工作,努力提供讓雇主滿意的醫療服務。盡管醫生們也曾試圖團結起來對抗友誼會的強勢,要求增加收入,但友誼會的這種優勢和主導權直到1911年國民健康保險法實施后才遭到實質性的削弱。在“簽約醫療服務”中,友誼會對雇用權和服務定價權的掌控,使得其成員只需付出很小的一點費用,即可獲得高質量的醫療服務。而且,這種服務不只惠及其本人,而且還覆蓋其家庭成員。
這些服務的直接結果,就是使得友誼會成員的身體健康狀況明顯好于其他社會群體。在19世紀的大部分時間中,英國友誼會會員的平均預期壽命比英國人口的平均預期壽命高出3~4歲。[10][11](P40,41)友誼會與其他互助組織為其成員所提供的這種高效且適當的健康保險服務,即使在1911年國民健康保險制度建立之后,仍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在英國國民健康服務領域發揮著重要作用。[12](P25)對友誼會在過去及未來國民健康服務領域的地位與作用,貝弗里奇爵士在其1942年的報告中給予了充分的肯定與高度的信任。他說:“在任何情況下,國家都沒有理由直接或間接干涉志愿性疾病保險領域……其他一些保險領域,或許需要直接的政府行動來對之進行控制或推動發展,但志愿性疾病保險這一特殊領域,卻完全是具有悠久公正服務和兄弟般合作傳統的友誼會的天下,得到友誼會的恰當運營與管理。因此,我們大可放心地將這一領域交由友誼會負責。”[12](P33)
在前福利國家時代的英國,友誼會以其為成員所提供的養老金、喪葬和醫療、失業救助等社會救助與保障服務,“使很多卑微的生命得到了鼓舞,在社會保險方面做了腳踏實地的工作,為它們的會員減輕了對于疾病、分娩、喪失工作能力和年老的擔心,也為他們的子女減輕了一筆像樣的喪葬開支”[13](P374)。憑借友誼會所提供的組織化制度性福利,友誼會成員能夠在生活陷入困境或面臨陷入困境威脅時,走出暫時的困頓,或減輕永久性困頓所帶給他們的消極影響。
而且,相較于濟貧法體系與慈善組織的救助,友誼會福利對其成員是一種維護其尊嚴的幫助。作為一種互惠互助型自治社會福利社團,友誼會所提供給其成員的任何幫助與慷慨施舍無關,只與權利相關。成員通過持續定期地繳納會費和為公共基金作出貢獻,獲得在需要時接受社團及社團中其他個人幫助的權利。成員間風險共擔,個人繳納會費是危困時獲得社團及其他成員幫助的前提,危困時便捷地獲得社團及其他成員的有效幫助,是對成員持續定期繳納會費的一種公正回報。正如森林工人聯合共濟會成員在入會之時即被告知的那樣:“為患病者提供疾病津貼……所有兄弟共同捐資建立起一個基金。該基金就是我們的銀行,從中取資是每一位成員不受約束和理直氣壯地享有的權利。當意外出現,需要從基金中支取資金時,我們都可自由獲取,就好像這個基金由自己的銀行家掌握一樣,他們所要做的,只是簽發一張所需金額的支票而已。這些行為不是善舉(BENEVOLENCES)——而是權利。”[6](P41)
更為重要的是,友誼會是一種完全的自治機構,由一群時刻準備著互相幫助的同類個體相互自愿聯合而成,成員間是一種平等互惠互助關系,不存在來自統治階級的“呼來喝去”,包括“受助成員”在內的所有成員都參與友誼會的管理。在社團內部,如森林工人聯合共濟會總章程中所說的那樣,“每一位成員的權利都得到無微不至的尊重和保護;每一位成員都擁有平等的權利和權益;你的貢獻就是衡量你榮譽坐標的方法,不允許存在人為的障礙來妨礙美德和才能獲得與之相匹配的地位”[6](P43,29)。而慈善活動則是富裕群體在憐憫、同情、“博愛”(philanthropy)思想指導下對受助群體的恩賜施舍,在具體實踐過程中還常伴以對受助個體的道德考核,施助者與受助者之間是一種不對等的關系。在當時崇尚自助自立的英國社會中,友誼會福利顯然為其成員帶來并維護了他們的尊嚴 [6](P26),使他們避免了在收入減少或中斷時,去求助于別人的施舍或帶懲罰性質的濟貧院救濟。而且,同濟貧法體系向其受助者所提供的只是一種最為基本的生存需求服務相比,友誼會福利則是一些層次略高的生活需求保障[14](P68),不僅滿足了人們的基本生存所需,還在一定程度上為個人發展提供了物質與經濟幫助。
友誼會對其成員提供的各項社會福利服務,大大減輕了英國政府的濟貧負擔。據有關權威調查,“在1797年還沒有一例表明,友誼社(即友誼會——引者注)的某一成員成為他的教區的負擔;甚至在今天,從濟貧法委員會所得到的證據來看,這種例子似乎也是很少的。比較一下每個郡貧民的人數和各友誼社的人數,就能明顯證實這一點。——從大多數情況中可以發現,兩個數字是成反比的”[8](P63)。即凡是友誼會活躍的地區,其貧民人數就相對較少,反之則較多。1874年的一份官方報告說,友誼會為其成員提供的各項社會福利可使濟貧法體系每年節省約200萬英鎊的救濟費。[15](P57)鑒于友誼會在當時社會救助方面所起的積極作用及其活動的非政治色彩,早在1793年,英國議會即通過法令——羅斯法,給予其合法社團地位,允許它們制定有約束力的章程和保有法律上所承認的基金,鼓勵它們的發展。
為其成員提供的良好社會保障與福利服務,國家法律對其存在的合法認可,完全的自治對其成員自由的充分保障,使友誼會吸引了大批勞動人口的參加。在1877年時,注冊友誼會的會員數是275萬人,10年后是360萬人,1897年時達480萬人。至1911年英國通過國民保險法(the National Insurance Act, 1911)為1200萬國民引入強制性社會保險(compulsory social insurance)時,他們中至少已有900萬人參加了以友誼會為主的各類已登記注冊或尚未登記注冊的志愿性保險組織。其中,26 877個登記注冊友誼會的會員達6 623 000人。[6](P26, 34)其財力也有較大的增長,“在1910年12月31日,共濟會及其分支機構共有價值二千八百萬鎊;一般發給福利金的友誼社計一千三百萬鎊;儲蓄會、喪葬會和少數其他‘無分支機構型的社團約六百萬鎊”[16](P615, 618)。
持續大幅增長的會員人數和較好的財政狀況,足以說明友誼會在當時的成功和對工人階級社會福利方面的重要性。友誼會在整個英國甚至包括其殖民地在內的廣大范圍內為英國的勞工大眾建立起了一張甚為有效的社會保障網絡,使英國社會中很大一部分人都可自友誼會及其他類互助組織(如工會)那里獲得有效的社會保障。例如,朗特里(B. Seebohm Rowntree)即在其調研報告中指出,1899年時,在總人口為75 800人的約克,即有10 662人(成年男性9475人、成年女性624人,年齡在18歲以下的青少年563人)是友誼會成員,還有大約1700人通過其所屬工會獲得疾病與喪葬津貼。通過對其中400個成年男性會員的抽樣調查,他認為當時有636個不同的友誼會組織活躍于這一中型城市之中。[17](P357, 358)此外,加上影響幾乎同樣強大的慈善組織、商業人壽保險公司等組織機構為人們提供的各種社會福利與保險服務,使得每個英國人都可處在某種保障之中。
在這種情況下,英國社會自然對來自國家的幫助特別是強制性交費福利項目不是那么急切了。
二、國家福利制度建構過程中的友誼會
當社會貧困問題日益突出,需要國家干預,建立國家主導型社會保障制度時,友誼會也適時順勢地調整自己的態度與立場,通過積極參與有關社會改革的討論和表達自己的主張與意愿,努力使政府決策者在制訂改革計劃與政策時充分考慮它們及其所代表的廣大社會中下層勞動者的訴求與意志,保證自己的繼續存在和利益不受損害。這使英國的社會改革自一開始就具有較好的社會基礎和較高的政治合法性。
在英國近代社會改革和新型社會保障制度的建構過程中,友誼會不像當時的慈善組織那樣,盲目地堅持傳統的社會救助理念,反對國家干預和由國家建立一套有效的社會保障制度從根本上對社會貧困問題加以解決,它因時順勢地積極參與和推動新型社會福利制度在英國的建構。例如,1894年6月森林工人共濟會發表其對社會改革的主張,主張由國家進行社會改革,認為在大多數人處于貧困狀態的情況下,只有國家才有這樣的能力而且也有責任幫助他們。他們質問說,人們不明白為什么資產階級免于承擔對貧困人口的救助費用,這些貧困者的貧困是由于勞動成果的大部分被資產階級占有造成的,這些勞動成果本身是由那些不得不尋求養老金的貧民的勞動所創造的。如果一個工人像他的雇主那樣勤勞,那么,為什么在這塊土地上他不能像他的雇主依靠自己的利潤那樣依靠自己的工資來維持自己的生活所需?工人階級的目標應該是爭取不再需要國家施舍的一種積極條件,建立養老金制度將是我們這個極端貧困時代的重要要求和措施,最優秀的改革者的愿望是清除導致貧困的根源,以便每一個公民都能得到一個公平的機會,這個機會不僅能為現在掙得相當多的工資,而且,這種工資還能為其將來的生活提供必要的保障。[18](P16-17)
它們和工會等其他互助類社團一起,組成強大的游說與壓力集團,集會和舉辦各種討論會,對政府施壓。1899年,友誼會和工會、合作社等互助組織聯合組成一個“有組織的勞工爭取養老金全國委員會”(the National Committee of Organised Labour for Promoting Old Age Pensions),旨在采取一致行動,爭取實現為60歲及以上老年人提供普遍的、由稅收支持的國家養老金。1906年大選中,進入議會的29名獨立工黨議員中有11名是該委員會的成員。友誼會成員還經常以集體或個人的名義,活躍在各類有關養老金討論的會議與辯論會上,他們積極參加對當時現實問題的討論,提出他們的觀點和意愿。例如,1899年3月25日在伯明翰召開的一次大會中,630名代表中有347名代表為友誼會成員。其中,175人來自曼徹斯特聯合共濟會,132人來自森林工人聯合共濟會,40人來自三個較小的友誼會。[19](P134)1909年,針對勞合·喬治(David Lloyd George)1引入德國模式國民保險計劃的提議,曼徹斯特聯合共濟會主席在該會年會上警告說:在友誼會內部,盡管有一小部分人設想各種不幸可通過“抑制自愿的個人努力,完全依靠國家”獲得糾正,但“我敢斷言,我會的絕大多數成員和其他友誼會成千上萬的成員,對由政府來為我國工人階級提供任何形式的傷殘或疾病保險服務的做法,都是完全反對的”,因為這種想法無視國家干預對人的品性的影響。國家雖能強迫一個人繳納國家保險費,但卻不能使他變得小心謹慎,勤儉節約,成為一名好公民。而且,國家計劃還可能減少人們獲得和運用自我組織的技能的機會。[6](P43)已擁有75萬會員的全國第一大友誼會主席的這一表態,對當時的政府及改革派來說,都是一個不容忽視的聲音。
在19世紀,還沒有哪一個國家的友誼會像英國的友誼會那樣具有鼓動性并且很強大[20](P69),他們的聲音具有重大影響力。當上臺執政的自由黨試圖對日益嚴重的社會貧困問題采取一些積極的政策措施時,也不得不在進行政策制定與制度設計時傾聽友誼會組織的聲音,尊重并迎合友誼會的訴求。例如,首相勞合·喬治在致其兄弟的信中即承認:“現在是我們做些事情來直接滿足民眾要求的時候了,我認為這將幫助我們阻止這種選舉的威脅,這是十分必要的。”[2](P142)財政大臣阿斯奎斯則認為:必須實行免費養老金制度,這是唯一可以給最貧困的人提供幫助的辦法。[21](P183-184)當時養老金計劃的重要設計者之一、自由黨重要領袖人物約瑟夫·張伯倫也非常明確地指出了友誼會對未來社會改革的重要影響。他認為,在國家養老金制度的建設方面,友誼會的合作至為重要。沒有友誼會的支持,任何社會改革計劃都將難以成功,因為“友誼會與工人中那部分具有節儉意識的人聯系緊密……它們的批評具有破壞性……如若它們對一項提議中的改革計劃普遍反對,這種反對將是致命性的……面對如此重要而又頗為危險的反對,我在準備我的計劃時,總會考慮再三”[19](P132)。為討好友誼會,贏得支持或最大限度地降低友誼會反對的風險,他提出了一項志愿性的、交費的國家養老金計劃,并再三聲明該計劃不會對友誼會構成威脅。在他的發言備忘錄中,有關友誼會與養老金改革的提示有:“它們合作的重要性;它們的政治影響;有組織的反對可能是致命的;迄今為止,大多數(友誼會)領導人的批評都是不利的;……意見有改變的跡象;(友誼會)官員與會員來信;反對的主要原因:對增加任何(國家)控制或干預的擔心”[19](P132)。其中,他對“合作”和“對增加任何(國家)控制或干預的擔心”部分,用斜體作了重點標注。為此,政府也在1896年要求專門就該問題提供咨詢的羅斯柴爾德委員會(the Lord Rothschilds Committee)“討論任何可能提交給他們的意在鼓勵那些勤勞的人們通過國家幫助或其他途徑對老年人提供福利的計劃,并報告……對友誼會(黑體為引者所加)的繁榮可能帶來的影響,以及這一方案在實際運作過程中是否可能得到各種社會組織的合作”[22](P256-257)。
友誼會等同類組織的大量存在及其在社會保障方面所發揮的影響,使英國在社會保障制度的模式選擇上具有明顯的自身特征。例如,盡管英國國民健康保險計劃的設計者與倡導者都對德國的制度進行過詳細研究,但在真正實施階段卻并沒有照搬德國做法,推行強制性原則并使社會保險全民化,原因是當時的社會立法者清楚地知道“德國的立法是加諸于一個幾近空白的領域,我們的立法則建立于各種現存組織之上”[23](P82)。為消除友誼會對國民健康保險計劃的顧慮與擔憂,消弭像以往那樣多次遭遇其抵制的潛在危險,贏得它們的支持,勞合·喬治在其有關國民健康保險體系的“整體性說明備忘錄”(General Explanatory Memorandum)中,不僅承諾將會運用已為友誼會使用了幾十年并為時間證明有效的方法與原則來消除德國模式的所有缺陷(如官僚化和裝病現象等),而且還承諾將會使友誼會在新計劃的實施與運行中承擔重要責任,并保證其經濟利益。結果,友誼會對新的改革計劃與政府采取了合作態度,不僅同意其成員資格向所有人開放,而且還取消了“諸如宣誓和畫押等諸多障礙”[5](P171)。1911年國民保險法在國民健康方面的目標是“凡就業于聯合王國的年齡在16~70歲的人都應獲得健康保險,保證他們在生病時能獲得醫治”[24](P98)。根據這個目標,法令規定:所有16歲以上被雇用以及那些未被雇用卻具有被保險人資格者,可以依照該法規定的方式投保,所有被保險人有權依照該法所規定的方式與條件獲得健康保險津貼及醫療服務。
由此可見,1911年國民保險法所提供的健康保險,在范圍上并不覆蓋全民,而僅限于所有16歲以上被雇用以及那些未被雇用但具有被保險資格群體,且也不向參保者的親屬提供補貼。大量的非勞動人員特別是老人被排斥在國民健康保險計劃之外,得不到應有的初級醫療服務。但友誼會向其成員提供的醫療服務與健康保險卻可以覆蓋其成員的妻子與子女,同時會員在年老時仍可自所屬友誼會獲得疾病補貼。1911年國民健康保險法的這種設計,或許就是友誼會力量影響的結果。這樣,在國家制度性福利面前,友誼會福利仍有較大的吸引力,從而為其繼續存在留下了合法性空間。
此外,在國家權力不斷向社會福利領域擴張的同時,英國政府也不得不慎重考慮友誼會等互助組織的未來問題。為避免引起強烈的反對,引起不必要的對抗,1911年國民保險法特地規定,包括友誼會在內的那些依據議會法令建立或登記,或沒有依據議會法令建立和登記,但其章程符合該法關于“被核準社團”(the approved societies)條件的任何團體,在國民保險體系下都可以“被核準社團”的身份參與社會保險的管理工作,負責其會員社會保險費的征收和社會保險津貼的發放工作,并繼續為會員提供志愿性福利服務項目。“被核準社團”身份使友誼會從原來影響力巨大的自治社團變身為國家主導型社會福利制度的政策執行和管理機構之一,成為福利國家的一部分。但友誼會仍然保持了財務上的獨立和行政上的自治,它所從事的一切業務均在其成員的絕對控制之下。[12](P23)如此的安排,消弭了此類社團組織對國家權力在社會福利領域擴張的潛在抵制。盡管,在英國國家主導型社會福利制度建構過程中,乃至國家福利不斷擠壓其存在空間,減弱其存在合法性,致其式微的情況下,友誼會也對國家行動表示過公然反對,但最終,它連同維多利亞時代所沿襲下來的其他民間互助組織,逐漸退出歷史舞臺。1912年時,有分支機構的友誼會組織有15 500個分支機構,1918年時減少至8500個,1938年時約只有5700個了。[12](P24)1911年國民保險計劃的實施和1948年福利國家的建立,使絕大多數友誼會都失去了繼續存在的合法性基礎和意義,而最終退出了歷史舞臺。時至今日,英國大約僅存200個友誼會[25],會員人數也非常的有限。
三、友誼會與1908年國家養老金制度
友誼會在原則上不反對國家為改善工人生活狀況而采取的政策措施,但反對那些可能與其所提供的福利服務產生明顯競爭、威脅其既有利益和本身存在安全的國家福利措施。它們將政府視為其在公共福利服務領域的競爭者,特別是在19世紀末很多友誼會都處于一種不穩定的財政狀況,甚至瀕臨破產時,更是對任何可能將其成員或潛在成員的儲蓄自它們那兒轉移到政府計劃的行動表現出高度的警惕性。[26](P551)
因此,當19世紀末20世紀初,英國開始討論建立國家養老金制度時,有感于自身既得利益與生存安全可能會受到根本性威脅,以及對維多利亞時代個人主義觀念的固守,友誼會便和工會等互助組織結成強大的反對者聯盟,堅決反對強制性交費型國家養老金計劃。例如,鑒于當時許多工會都十分明確地認為“一項非交費的國家養老金制度不僅對保證最低工資率,而且對于工會的財政命運都是十分必要的”[27](P181),工會聯合會1892年的一份決議明確宣稱“任何有關養老金問題的法案都將是不能令人滿意的,除非議會向工會撥付一定比例的會費基金作為對工會會費的資助”[28](P240)。面對英國勞動者群體中的主體部分——幾百萬令人尊敬的友誼會成員的財政需求和強大政治影響,議會在進行養老金立法時不敢無視他們的聲音與訴求。結果,1908年養老金法案(the Old Age Pensions Act of 1908)在設計上最大限度地照顧到了友誼會的利益[27](P551),明確規定了未來國家養老金制度的普遍性與免費原則。
在18、19世紀的英國,友誼會的成員大都是收入較高、擁有穩定職業的中上層工人,豐厚、穩定的收入使他們能夠按周或按月向友誼會支付將來用于消費及醫療保險的費用,在生活與發展上具有一定的保障。因此,出于自身利益的考慮,他們對任何需要個人交納費用的國家主導型社會保障措施都持堅決反對的態度,這在英國國家養老金計劃和國民健康保險計劃的討論中都有充分而明確的反映。例如,1845年,格拉斯頓鑒于友誼會對老年會員養老提供的補助帶有很大的不穩定性,并出于培育工人通過平時節儉以備養老的意識的目的,曾提出一項政府年金法案,允許工人通過郵政儲蓄銀行存款的方式取得老年養老金。銀行將這筆基金用于投資,所得利息用于儲蓄者將來養老,并強調這種方法不負有任何風險。但這種被格拉斯頓認為是對付老年貧困問題最為安全的辦法,卻由于友誼會的堅決反對而未能實施。[21](P172)在19世紀的絕大部分時間里,友誼會都反對政府卷入養老金領域。何以如此,有關研究認為,友誼會是一種遍及全國的社會保障組織,已向其會員提供了包括疾病、喪葬及老年救濟在內的多種福利補貼,政府如若卷入醫療保險或養老金領域,將會對其今后提高財政償付能力是一個威脅。[20](P70)友誼會對國家卷入社會福利問題的反對,實質上是一種出于保護自身利益的考慮。
但面對日趨嚴重的社會貧困問題及其自身社會救助能力的有限性,盡管在對待建立國家主導型現代社會福利制度問題上,不同的友誼會持有不同(有時還會表現出非常大的差異)的觀點與態度,但多數友誼會都希望建立一種既能有效緩解社會貧困,又不損害友誼會利益的社會救助與保障制度。例如,英國當時最大的兩個友誼會——曼徹斯特聯合共濟會和森林工人共濟會都傾向于建立一種與友誼會并行的、同時又能給最貧窮的人提供一些津貼的國家福利計劃。一些友誼會鑒于社會上那些最貧困者及長年患病者的貧困是不可避免的,且友誼會因財力問題不能為其提供救助的事實,甚至主張由國家出面來為他們建立一種強制性交費型疾病津貼和養老金制度,以有效地保障他們的生活。[29](P93)例如,1902年在倫敦召開的一次養老金討論會上,盡管有許多代表認為非交費型國家養老金(noncontributory state pensions)會導致社會資源的浪費,忽視合作與共濟是對自己行為的完全不負責任,工人們應通過參加友誼會來為自己生活獲得保障,但他們也不得不承認,友誼會福利無法覆蓋婦女和低收入群體。因此,建立一種普遍的、非交費型的養老金制度仍是必要的。[19](P134)
因此,當公共養老金問題在19世紀80年代初得到認真討論1時,盡管友誼會的反對仍然存在,但在友誼會成員老齡化日趨嚴重(至19世紀中期,英國社會的人口結構發生前所未有的轉變,老年人口不斷增加。1842年,年齡達65歲及以上者僅為70萬人,占總人口的4%。至1901年時,該數字增長了2倍多,達到150萬人,約占總人口的5%[19](P7)),養老金支出日漸成為其一項幾至入不敷出的沉重負擔的現實壓力下,反對的性質已發生根本性變化,由原來的反對國家卷入,變為對強制性交費原則的反對。友誼會認為,政府將要實施的任何交費性福利措施都會給其存在帶來極大的潛在性競爭與威脅,特別是將會對友誼會的會費收入(按時足額的會費收入是友誼會組織得以存在的重要基礎與前提)帶來極大影響,因為對當時收入有限的友誼會成員來說,同時交納兩份保險費用,將會是一項沉重的經濟負擔,他們中的許多人可能無法負擔。它們提出了兩條冠冕堂皇的理由對之加以反對:第一,友誼會是一種遍及全國的社會組織,它已向其會員提供了包括疾病、喪葬及老年救濟在內的福利補貼;第二,國家實施的養老金制度有可能帶來類似濟貧法那樣的后果。[21](P178)
友誼會對交費制養老金計劃的反對是卓有成效的,因為它的影響太具關鍵性。正如韋伯夫婦對勞合·喬治等自由黨改革派(他們試圖建立以強制交費為基礎的國家養老保險制度)發出的警告那樣,“在我們看來,任何試圖把一種直接由個人按周交費的保險制度——不管是補充性養老金、疾病或殘疾保險,還是其他保險項目——強加于這個國家人民身上的企圖,都必將遇到友誼會、工會以及商業保險公司為保護其自身利益而進行的聯合一致的強有力反對,招致政治上的災難”[30](P921)[2](P152-153)。最終,友誼會對交費性養老金計劃的反對取得了成功。查理·布斯的免費性養老金計劃則因其免費性特點,有助于其解決因成員日趨老齡化所帶來的日益增長的財政壓力等問題,符合它們的利益,而得到友誼會的歡迎和支持。
1908年8月1日,英國第一部現代意義上的社會福利立法——1908年養老金法案獲議會通過,這標志著英國國家主導型現代社會福利制度建構大幕正式開啟。法案第一條第一款明確規定,任何人只要符合該法所規定的條件,即可領取養老金,支付養老金所需的一切費用均來自于議會批準的撥款,同時,為使該法正常有效地運行,各養老金管理機構的一切開支經財政部批準也都由議會撥款負擔。[31](P2790-2795)從某種意義上說,1908年英國國家養老金方案,是一種友誼會版的養老制度,因為它是一種符合友誼會訴求的普遍性和免費型國家養老金制度安排。在這一點上,友誼會福利的存在和友誼會對強制性交費型養老金計劃的反對,起到了關鍵性作用。
就英國國家主導型現代社會福利制度的建構過程來看,在友誼會等互助組織諒解與合作下通過的1908年養老金法案,是社會改革和福利國家政策發展史上的一個“決定性的轉折點”[32](P112)。自1908年開始,英國政府用于社會福利服務方面的開支占GDP的比重即急劇增加,國家政治對社會經濟生活和社會貧困、社會福利領域的干預程度與范圍不斷加深與擴展。同時,1908年養老金法案的通過,也逐漸理順了國家與互助組織的關系,英國社會開始由原來對政府干預社會生活的批判逐漸轉向樂意接受它所提供的幫助;不僅如此,英國政府還借此使國家干預在社會生活領域中站穩腳跟,在國家與社會二者關系中日漸占據主動,掌握了社會事務中的政策主導權。可以說,沒有1908年免費型養老金法案的通過作為鋪墊,既不可能有1925年的繳費型養老金法案的通過,也不可能有1911年國民保險法的通過。概而言之,在英國福利國家的構建進程中,1908年養老金法案的重要性是絕不可低估的。[33](P2)
四、互助的政治意義
同慈善組織所提供的注重對受助者進行道德考核的“層級救助”(hierarchical relief)相比,友誼會向其成員提供的社會保障服務是一種建立在權利與義務相匹配基礎之上的“互惠性救助”(reciprocal relief)1,很好地照顧到了受助者的個人尊嚴;同濟貧法體系下的濟貧措施相比,友誼會福利并不會使其受益人“污名化”和失掉某些基本的政治權利,相反,它在指導思想上所強調的“自助”和“獨立”觀念,使其成員逐漸學會了如何“勤儉、深謀遠慮和為未來打算”,在社會上他們被認為是一個勤儉、值得尊重和自信的群體。[34](P20)或者如有的現代學者所言,友誼會成員身份,對其成員在維護好的聲譽方面至關重要[5](P102);同商業性人壽保險所提供的服務相比,友誼會對其成員所提供的社會保障服務并不以追求商業利益、實現資本的利潤最大化為目的,它是一種強調群體內成員自治、以維護成員利益為中心的福利服務;再同在性質和服務項目上與之更為接近的工會相比,友誼會更具去政治化特征。它只為其成員提供相關社會保障與福利服務,而不具工會那種明顯的政治斗爭精神和政治訴求。正因上述諸多比較特征,友誼會在18、19世紀和20世紀早期的英國得到了較高的社會認同,吸引了大量會員,成為當時英國社會生活中極為重要的一支社會自治力量。
此外,友誼會在除向其成員提供所需社會救助與保障服務之外,還對成員進行必要的行為與道德約束(例如,在疾病津貼的獲得方面,有的友誼會章程中即明確規定:“任何感染性病,或因任何非法體育活動——如摔跤、搏斗、拳擊、跳高等,或飲酒過量,致病致殘者,將會失去獲得津貼的資格”[35](P20)),督促他們過一種符合當時主流社會價值所希望與倡導的家庭生活與社會生活。在這一過程中,英國社會的中上層通過成為友誼會的榮譽會員,甚至直接是某一友誼會的發起建立者(這種情況在女性友誼會中表現得更為明顯)、資助者等,使得在分裂成“兩大對立階級”的近代英國社會中,社會各階層間也始終保持著較好的交流與溝通。通過友誼會這一平臺,英國社會中的“統治階級”較好地對“被統治階級”表達了他們的友善與關懷,使其樂于親近他們,接受他們的價值觀念與愛恨秩序,使工業革命后的英國社會盡管在經濟領域有著巨大差異,但在社會價值與道德倫理等意識形態領域卻達致和保持了較高的統一與同質性。社會中上層所看重的社會生活原則與方式,正是廣大勞工階層的主體部分所愿意追求與模仿的;在友誼會組織之下的廣大勞工對“自助”、“獨立”乃至“自治”的追求,也正是社會中上層對他們所希望的。例如,“維多利亞價值觀”(Victorial Values)的重要代言人斯邁爾斯(Smiles)即曾在其1859年出版、銷量達25萬冊的《自助論》中如此強調說:“對個人來說,自助精神是其所有真正進步的根源”;“無論是從道德層面還是經濟層面來說,依靠自己都優于依賴于別人”。[36](P86)作為回應,“即使那些處在社會中下階層的勞動者也都渴望通過改變自身來擁抱這些維多利亞價值觀念,并以之作為憑借提升自己的社會地位,使自己同那些身處更低地位的非技術勞動者,特別是農業工人(他們的工資很少有高出維生水平者)區別開來”,將自己自視為受人尊重的“城市工匠”。[37](P41)在當時的社會中,“友誼會的會員資格,通常被看作是‘工匠的標識”[38](P74)。
同時,廣大勞工階層對互助結社的沉迷和專注于在社團自治政治中通過自己的良好行為或為社團提供好的服務來獲得同伴認同和自我價值的實現,也減緩和弱化了他們對在更大范圍的政治——國家政治中扮演角色的渴望。這一點,既可以被看作是為什么友誼會組織不怎么熱心參與國家政治的一個重要原因,同時,也可以很好地解釋這樣一個怪現象:即在法國幾乎要為大革命之火完全熔化與摧毀之時,作為其近鄰的英國社會卻異常地相對平靜,英國的廣大“勞苦大眾”似乎并未受到法國大革命的影響,表現出多大的革命同情與熱情。在友誼會的馴化下,英國中下層社會變得越來越具有秩序。如,在19世紀早期的鄉村市鎮中,還時常會發生一些聚會宴飲后因酒精刺激情緒失控而引發的騷亂,但“至該世紀后半葉,城鎮中的騷亂已明顯減少,鄉村中要求改革的企圖變得越來越趨向和平……勞動者逐漸轉向通過加入友誼會和其他一些津貼俱樂部以建設性的方式來改變他們的命運”[39](P95)。
友誼會雖然對政治非常冷淡,并“都嚴格遵循遠離政治”[34](P137)的立會原則,但這并不意味著它不關心政治,不會對現實政治,特別是現代民族國家政治體系下的國內政治走向產生影響。它們只是不像工會那樣積極地參與政治和從事相關挑戰現實秩序與利益格局的政治活動,但當國家政治威脅到其傳統利益時,它們也會對政府的政策動議與具體措施實行消極應對,進行政治影響力展示和院外游說等壓力活動,以此實現影響政治、改變政治的目的。但總的來說,它們的抗議性政治活動始終僅限于一種院外壓力政治形式,在既有的民主政治范圍內尋求對國家政策與立法產生影響。友誼會在20世紀初期英國自由黨社會改革中的表現即充分說明了這一點。雖然這很難對國家政治產生什么實質性影響與結構性改變,但它可以使整個社會對當前所面臨的某一緊迫問題的解決方案達致最大限度的理解與共識,減少社會分歧與對立,實現社會的最大團結。以國家福利制度的建構為例來說,伴隨國家福利制度建設而來的政府對社會經濟生活的干預與控制,實質上是一場空前的社會政治革命。它徹底改變了英國的國家形態,改變了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關系與職能分工,大規模地擠占了各種社會力量在社會事務(尤其是社會保障與福利領域)中的生存空間,致使友誼會等這些曾一度在過去200多年社會生活中一直保有重要影響的社會組織最終因失去繼續存在的現實必要性而幾乎完全退出歷史舞臺。這一切,都是自圍繞1908年養老金法所進行的廣泛討論與所達成的政治共識與妥協開始的。[33](P1)
在國家職能不斷擴展的現代社會中,如何處理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是一種巧妙的政治藝術。在現代社會福利制度的構建過程中,英國政府對友誼會組織的態度與對待方式,以及當國家政治意圖的實現明顯受到其限制甚至阻礙時,英國政府所采取的務實性應對措施,或許值得所有正在進行現代社會福利制度構建過程中的國家認真學習與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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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雪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