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劉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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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重讀趙樹理:
在“現代”與“不現代”之間
上海|劉旭
摘 要:針對認為趙樹理文學的“不現代”和政治工具化,本文重點從文本內部研究趙樹理文學的敘事特色,認為其作品在傳統化外表之下隱含著更為現代的理念和敘事特征。趙樹理采取了傳統與現代結合的啟蒙方式,以文學為工具實現對全體農民的現代教育,是其轉向古典敘事及民間敘事的根本動因所在。其古典之下仍然有現代啟蒙思路,使用簡潔且規范的現代漢語、不用方言土語等敘事策略,表現了趙樹理的現代整體意識和現代鄉村共同體的建構意識。
關鍵詞:超越現代趙樹理文學西方標準鄉村共同體
對趙樹理文學的接受史有一個眾所周知的軌跡。解放區時期和社會主義中國建立初期,對趙樹理有過高度的革命化評價;“大躍進”之后即由于政治環境的變化而否定了其進步性。新世紀以前,對趙樹理的研究一般是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批評,把趙樹理的社會意義和價值當成主要研究向度,研究理據除了馬克思主義還有西方的文學評價體系。“五四”啟蒙以來的西化文學觀,成為文學評價的主要標準,所以對趙樹理的文學性也基本以“缺乏現代意識”加以否定,甚至不少評論者認為趙樹理跟不上時代。①“文化大革命”后,特別是進入20世紀80年代,整個研究界致力于“去政治化”,對趙樹理文學的評價和研究似乎每況愈下,大多批評趙樹理甘做政治工具,或者在重回“五四”的思路下發現其“不現代”的更多歷史和現實證據。這種研究對當前的中國和中國文學而言意義乏陳。當然,在資料研究方面,趙樹理研究還是值得肯定的。對趙樹理小說的研究始于1943年,迄今為止的七十年里,已經積累了大量的研究資料,如黃修己、董大中、戴光中等人致力于史料搜集、《趙樹理全集》的編纂出版以及傳記敘述等工作,這些都為趙樹理研究提供了豐富的史料。
但必須指出的是,趙樹理文學研究中的問題一直存在。由于總是與時代政治的風潮以及趙樹理本人政治上的風雨沉浮糾纏在一起,關于趙樹理的研究多從小說所承載的思想及內容出發,而不是關注小說本身,從而呈現出政治功利性強、學理性弱的特征。
回到作家本體,從趙樹理自身的特點來看,研究趙樹理在21世紀的今天也非常有價值。“底層關懷”與“中國鄉村倫理”,是在新世紀的新語境下理解趙樹理文學的兩個關鍵詞。“底層”這一概念來自葛蘭西的底層(The Subaltern)研究和美國的底層階級(Low Class)研究,尤以1980年以來印度的底層研究最為突出,多指被壓迫階級。在以精英意識為主導的學界,底層往往是經濟地位低、愚昧、需要啟蒙和沒有話語權等的代名詞。從趙樹理所處的歷史語境看,當時的中國社會,農民其實是最徹底的底層,是沉默的大多數,處于經濟上被拯救、政治上被壓制和被代言的地位。作為文人的趙樹理,他潛意識里視農民為底層,這一點是不能否認的。但作為知識精英的作家,如何為農民代言,如何在文學作品中塑造更接近真實的農民形象,趙樹理卻選取了與其他作家不同的姿態和敘事模式。從趙樹理的創作來看,其文學中包含著一個把農民由不起眼的草根底層上升為鄉村共同體的現代成員的轉變過程。如《小二黑結婚》中小二黑與小芹自由戀愛成功,標志著一代青年從傳統的包辦婚姻中擺脫出來,完成向現代自由婚姻的轉變;《傳家寶》中的金桂成為勞動英雄,并全面掌管家里的財權,意味著封建壓迫下的婦女初步成為有公共意識雛形的社會主義勞動者。趙樹理一生的創作,顯示出他走了一條由俯視到逐漸將自己融入到農民中去的創作之路。而促成這一漸變的根由在于趙樹理深刻的“鄉村共同體”意識。所謂鄉村共同體,是一個現代概念,指現代意義上的具有整體感和公共意識乃至國家意識的鄉村團體。它比“民間”更強調一種公共意識,同時更學術化、更嚴謹,也比“集體”概念更強調農耕文明傳統和宗族地域關系。正是出于對鄉村共同體及農耕文明的文化內核的維護和延續,趙樹理文學才具有了一種其他作家所缺乏的東方化敘事動力和獨特的敘事風格。
之所以會采用這種敘事方式,有著多方面的復雜原因,既與趙樹理長期的農村生活經驗以及對農民的關注有關,也源自他個人在反思“五四”新文學后所形成的文藝觀,同時更離不開復雜的時代政治的因素。
趙樹理于1906年出生于山西省沁水縣尉遲村的一個貧農家庭,直到1925年進入山西省立第四師范學校,一直生活在農村,從生產勞動到人情世態、風俗習慣等,無不通曉,既是勞動能手②,又是民間文藝全才③,同時還受到古代文化遺產的熏陶④,當然趙樹理更體會到了農村生活的貧窮和辛酸⑤。農村生活的經歷構成了趙樹理獨特的農民氣質和鄉村觀照:
他完全是一個山西的普通的農民模樣:上身穿一件黑布對襟的小棉襖,下身是農村常見的棉褲,戴一頂棕色的小氈帽,臉色有些蒼黃,絲毫沒有一點知識分子的模樣,甚至也不像一個普通的農村干部。⑥
終其一生,從外表看,趙樹理就是一個“純粹的農民,是一個從俗流的眼光看來的十足的鄉巴佬”⑦。直到進京和再回晉東南地區先后掛職陽城縣委書記處書記和晉城縣委副書記,趙樹理都是一樣的農民裝扮。農村生活的經歷不僅僅構成了他的鄉村特征,更影響了他的思維方式。然而趙樹理終究不是一個單純的本土農民,西歐的現代思想從20世紀20年代起就深刻地影響了他:
我雖出身農村,但究竟還不是農業生產者而是知識分子,我在文藝方面所學習和繼承的也還是有非中國民間傳統而屬于世界進步文學影響的一面,而且使我能夠成為職業寫作者的條件主要還得自這一方面——中國民間傳統文藝的缺陷是要靠這一面來補充的。⑧
趙樹理進入長治山西省立第四師范學校之后,過了兩年即1927年入黨,時年二十一歲。在師范學校里,趙樹理接受了大量的“五四”啟蒙思想,他的鄉村思維與眾多新文學作品和外國文學作品相遇,引發了趙樹理對于多數農民乃至整個社會出路的思考。父親同意他接受現代教育,本意是希望他能有“出路”和能“上去”,此時的趙樹理有了新的解釋:“等到我上了師范學校,接受了一點革命道理,才理解到他們要我‘出’,是要我從受苦受難的勞動人民中走出來;要我‘上’,是要我向造苦造難的壓迫者那方面去入伙。既然理解了這個,就不想繼續完成他們所賦予我的任務。”⑨
此時的趙樹理進行了一系列的現代文學創作實踐。作為一個有作家潛質的文學青年,趙樹理那時構思了一篇非常“現代”的小說《雙生子》,兩個孿生兄弟在啟蒙的影響下有了不同的追求理想的方式,一個尋求個體出路,一個尋找社會出路。這正是典型的“五四”式現代啟蒙思路,代表了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兩種現代道路。真正寫作并發表出來的趙樹理早期小說,如《悔》(1929)、《白馬的故事》(1929)、《到任第一天》(1934)等,都是較典型的“五四”歐化文體,敘事模式基本都采取來自西方文學的第一人稱限制敘事,通篇皆是心理描寫,具有較鮮明的“五四”文學個人抒情化特征。1929年的《悔》投射了當時趙樹理因為參加學生運動被迫從師范學校退學的遭遇,體現了強烈的現代個體意識。更讓人驚訝的是,《悔》通篇使用了意識流手法,這已經不是“現代”小說,而進入了“現代主義”小說的范疇。而同時,在千里之外的大上海,施蟄存也剛剛開始他的現代主義實踐。1929年的施蟄存第一次運用弗洛伊德的性本能論為核心,用心理分析方法創作了小說《鳩摩羅什》和《將軍底頭》,使其成為中國現代主義小說的奠基人之一,就此把心理分析、意識流等手法引入了中國文壇。兩相對比,趙樹理的創作時間和現代主義色彩都不晚于和不弱于“新感覺派”,昭顯了趙樹理在文學上的現代意識和前瞻性。他的即使不那么前衛的小說,也很有現代色彩,如他最早的小說之一《白馬的故事》中的片斷:
夕陽西斜,天空輕輕地抹了彩霞。湖畔的蘆荻,像新拭了的列在架子上的刀槍;青翠的小草,仿佛剛剛浴罷。雨珠留在草木葉上,被夕陽照得熒熒閃爍。堤上的垂柳,一株株整隊的平平的排成一列,垂著微尾無力的輕俏的拂打。遠山展開了一望無際的翠屏,歸鳥在空際散隊的疏落的流行。碧綠湖中,又綴了幾多點水的蜻蜓。這一切的情形,在湖中又映成整個的倒影。
對比一下作為社會主義現代敘事經典作家的周立波的一段寫景文字:
天正下著雨,空際灰蒙蒙。遠山被雨染得迷茫茫的,有些地方,露出了一些黛色。近山淋著雨,青松和楠竹變得更青蒼。各個屋場升起了灰白色的炊煙。在這細雨織成的珠光閃閃的巨大的簾子里,炊煙被風吹得一縷一縷的,又逐漸開展,像是散在空間的一幅柔軟的輕紗。
(周立波:《民兵》)
趙樹理和周立波的兩個敘事片段都是典型的西方現代小說敘事中的風景描寫,而且趙樹理的片斷中的現代意識一點也不比周立波弱,風景描寫使景物與小說的主題結合在一起,成為情節的組成部分。風景描寫的現代意義在于風景投射了作家或人物的心理,在風景中,個體通過隱蔽的情感注入獲得成長,并在敘事中留下蹤跡,現代主體隨著敘事成長起來。趙樹理這個敘事片段中充滿著愉悅化的修辭,夕陽、天空、垂柳、遠山、歸鳥和綠湖,一系列意象形成詩意的古典式意象,而歐化句式則意味著這是一個現代敘述人在營造一種現代詩意。這種愉悅修辭正是一個西方化的現代知識分子對風景的發現,這個風景同時是他自己的個體意識的投射。
1993年前后李揚的評價代表著“文化大革命”結束后一大批研究者對趙樹理的定位,此時的評價與當初對《小二黑結婚》的評價相似:因為其太過于寄情于農民的世俗化生存而缺乏真正的現代意識。⑩李揚的評價是相當深刻且復雜的,其他評論者則易流于簡單的否定,20世紀80年代直到2016年的今天都有大量評論者直接以“落后”來評價趙樹理的小說。我們仔細分析趙樹理的創作歷程,他真的一點也不“現代”嗎?從上面的分析來看,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因為趙樹理曾經非常“現代”過。
但是,“曾經”畢竟只是曾經,因為那種現代文學未必能應對他期待中的農村現實。當趙樹理試圖將新文學作品介紹給農民的時候,卻遭遇了意想不到的尷尬和困難:
當他手捧《阿Q正傳》,剛念到阿Q與小D在錢府的照壁前“龍虎斗”,父親就失去了恭聽的興趣。“得了得了!收起你那一套吧。我聽不懂!”和清老漢擺擺手,把旱煙袋往腰里一別,扛上鋤頭下地去了,臨走時順手揣了一本《秦雪梅吊孝》。(11)
一部以農民為表現對象的偉大作品竟然無法為農民所接受,這極大地刺激了趙樹理,迫使他去思考新文學與農民的關系,從而意識到新文學的局限性和傳統文學在農村的生命力:
“五四”以來,中國文藝界打開了新局面,但是過去這種新的作品還只能在知識分子中間流行,廣大群眾依舊享受的是原來享受的那些東西。這樣一來,中國過去就有兩套文藝,一套為知識分子所享受,另一套為人民大眾所享受。(12)
“五四”之后的十幾年,趙樹理的文學創作基本陷于停滯狀態,那種現代式的創作不是他理想的文學形式,他的目標是真正地從農民入手影響和改造中國鄉村。他此時多寫些宣傳性的打油詩、快板、鼓詞、宣傳稿,甚至是說唱式的韻文小說,零星創作的小說的風格也在發生變化。如1933年的《金字》明顯沒有了現代小說的歐化氣息,語言口語化、民間化,其主旨是勸人反抗政府的腐敗,語言的平易流暢已經與《小二黑結婚》有七分相似。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趙樹理和許多學生一起參加了“犧盟會”,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在擔任宣傳工作的過程中,因善于借用民間戲劇、秧歌、小調等流行的簡單藝術形式而受到農民的歡迎,這與他之前的文藝思考聯系在了一起,他隱約地感覺到一個全新的小說創作之路出現在眼前。在1942年的太行區文化界座談會上,他“大聲疾呼,要求文藝通俗化”(13),并當眾展示了一堆被文藝界知識分子視為“低級”的“舊派”讀物:《太陽經》《玉匣記》《老母家書》《增刪卜易》《洞房歸山》《秦雪梅吊孝》等,從而形成了他的寫作觀:
我不想上文壇,不想做文壇文學家。我只想上“文攤”,寫些小本子夾在賣小唱本的攤子里去趕廟會,三兩個銅板可以買一本,這樣一步一步去奪取那些封建小唱本的陣地。做這樣一個文攤文學家,就是我的志愿。(14)
趙樹理的這一文學理想恰好與當時的政治要求相契合,革命的需要和全民抗戰的戰爭形勢,使農民作為重要的人力和物力資源而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毛澤東提出中國革命“民族化”的問題,指出應該把“國際主義的內容與民族形式”相結合,形成一種“新鮮活潑、為中國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15),雖然沒有直接指向文藝,卻成為1939到1942年間關于“民族形式”的論爭中“民族形式”的最高標準。“民族形式”的討論繼“五四”文學革命之后,對文學應該創制的現代形式進行了調整和重提。雖沒有資料表明趙樹理直接參與了這場討論,但是“民族形式”的論爭討論由延安文藝界蔓延至重慶、成都、昆明、晉察冀邊區和香港等地,他作為一個作家的成長、創作方式以及精神構成,無疑與這次論爭脫不開關系。到1942年《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之后,毛澤東明確指出文藝的表現對象以及接受對象是工農兵,趙樹理的文藝觀與毛澤東的“毛話語”驚人地相合:
毛澤東的《講話》傳到太行山之后,我像翻了身的農民一樣感到高興。我那時雖然還沒有見過毛主席,可是我覺得毛主席是那么了解我,說出了我心里想說的話。十幾年來,我和愛好文藝的熟人們爭論的、但始終沒有得到人們同意的問題,在《講話》中成了提倡的、合法的東西。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16)
鄉村生活經驗、新文學與傳統文學交織形成的復雜文化基礎、革命干部的身份以及時代政治的承諾,趙樹理文學敘事方式形成的條件得天獨厚,“是應大時代的需要產生的。是應運而生,時勢造英雄”(17)。孫犁的話從一個側面說出了趙樹理的文學創作與時代的關系,時代政治為他提供了一個實現自己文學理想的相對自由的環境,趙樹理的文學創作在此時正如郭沫若所言“不動聲色地自然自在”(18)。
日本著名學者竹內好最早給了趙樹理一個世界文學高度的定位。他曾經從更高的立點評價了魯迅,在魯迅健在之時即研究魯迅作品,1945年前后即出版了劃時代的魯迅研究專著《魯迅》,其以“絕望”核心研究啟發了20世紀80年代一大批中國學者。讓人非常驚訝的是,在中國學術界以“跟不上時代”之名對趙樹理大加征伐的時候,1953年的竹內好卻寫出了一篇高度評價趙樹理的論文《新穎的趙樹理文學》(19),至今仍沒有被超越,趙樹理價值和竹內好這篇論文的價值同樣沒有被充分認識。他認為趙樹理文學的“性質既不同于其他的所謂人民作家,更不同于現代文學的遺產”,就在于他看出了趙樹理與現代小說的異質性特色。如趙樹理方向的代表作《小二黑結婚》的一開始即有著鮮明的異質性特色:
劉家峧有兩個神仙:一個是前莊上的二孔明,一個是后莊上的三仙姑。二孔明也叫二諸葛,原來叫劉修德,當年作過生意,抬腳動手都要論一論陰陽八卦、看一看黃道黑道。三仙姑是后莊于福的老婆,每月初一十五都要頂著紅布搖搖擺擺裝扮天神。
小說一開始就以古典式的第三人稱全知敘事直入主題,精簡到一個多余的字都沒有,直接傳遞關于人物和事件的最重要的信息。周立波與趙樹理開篇形式的差別,其實也見證了以現實主義為標準的文學文本與現實目的相合的程度。趙樹理一開始即立下了真正“為農民”的基調,從形式上首先保證了農民的接受定位。更進一步,趙樹理這樣一個一直被批判為“土”的作家恰恰使用著最規范的現代漢語,從未被批為“土”的周立波卻大量使用方言土語,以致那部“為農民”的經典作品《暴風驟雨》居然加上了大量的注釋,來逆向解釋方言土語,其實是人為增加了農民接受的困難;而且地域化寫作嚴重造成了農民的地域分割,破壞了現代整體性。相比之下,趙樹理的寫作方式指向整體的農民教育,希望農民盡快擁有現代意識,對于革命需要來看,表面比趙樹理更革命的恰恰不利于革命。
趙樹理的神奇之處不僅于此。他的文學一方面呈現出與傳統文藝關系的密切,其作品基本不涉及以個人主義為核心的現代個體生命的獨立精神以及現代性的風景描寫;另一方面其文學觀又是非常現代的,竹內好對此有極具洞見的評價,他說趙樹理“以中世紀為媒介,但并未返回現代之前,只是利用了中世紀從西歐的現代中超脫出來”(20)。同時,趙樹理對于“文壇”封閉性的批判以及“文攤”意識的自覺,又鮮明地體現了“五四”式的啟蒙主義和精英主義姿態:“一步一步地去奪取那些封建小唱本的陣地。”(21)此外,其作品與時代主題緊密相連,真實地反映了變革時代農村及農民的巨大變化,也是“毛話語”所規劃的中國現代性(22)的一部分。
因此,以歐美式的現代文學標準來評判趙樹理文學,帶來了很多可笑的結論。趙樹理文學中類似中國山水畫的散點透視、完整的故事、線性的敘事時間、通俗的語言、大團圓的結局等,都讓趙樹理的作品呈現出濃郁的傳統特色。而且從現代之維來看,趙樹理作品人物心理描寫的缺失、自然風景描寫的空白、與政治的密切關系等,也在不斷遭人詬病:“趙樹理的蠢笨及小丑式的文筆根本不能用來敘述,只能嘻嘻哈哈地為共產黨作宣傳”(23),“在內容上受政治操縱”,“遠離文學的軌道”(24),“他是為了搞好農村工作才去從事文學創作的,他的藝術見解常常等同于政治見解:他不認為文學是人學,不認為文學的崇高使命是研究人、表現人、從審美的角度通過藝術形象去陶冶讀者的心靈,而是把文學當作一種為農村現實政治服務的特殊工具”(25)。這些論斷體現了近代以降文學評論以“西歐現代性”為標準的單一維度,而忽略了東西方的差異以及這種現代性本身內部的困境。竹內好獨具慧眼地看出了趙樹理的非凡文學成就:“其結構的嚴謹甚至到了增加一字嫌多,刪一字嫌少的程度。在作者和讀者沒有分化的中世紀文學中,任何杰作都未曾達到如此完美的地步。”(26)他對趙樹理在現代文學史上的價值評價更高:“在趙樹理的文學中,既包含了現代文學,同時又超越了現代文學。”(27)
實際上,趙樹理鄉村敘事模式的選擇,主要源于他自己對農村和農民利益的關注以及由此引發的對“五四”新文學的思考,正如周揚所說,趙樹理是“一位在成名之前已經相當成熟了的作家”(28)。相比于黨的共產主義理想,他更期待的是現代制度下中國鄉村的延續與繁榮。因此,與時代的緊密關系一方面推進了他的寫作,另一方面在后期也為他本人及創作帶來了致命性的危機和巨大的災難。這是理想堅守與殘酷現實的沖突,它是個體的悲劇,同時也給后來的中國文學創作帶來了更多的啟示。
①如戴光中的《關于“趙樹理方向”的再認識》,《上海文論》1988年第4期;鄭波光的《接受美學與“趙樹理方向”——趙樹理藝術遷就的悲劇》,《文學評論》1988年第6期。
②“從小參加過農業勞動,還落下了個勞動者的身手和習慣”,參見趙樹理:《“出路”雜談》,《三復集》,作家出版社1960年版,第118頁。
③“他能一個人打動鼓、鈸、鑼、鏇四樣樂器,而且舌頭打梆子,口帶胡琴不誤唱”,參見王春:《趙樹理是怎樣成為作家的》,《人民日報》1949年1月16日,見黃修己編:《趙樹理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12頁。
④“很小的時候,爺爺就教趙樹理認字、寫字,冬春趙樹理就在爺爺的私塾里念書”,參見黃修己:《趙樹理評傳》,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6頁。
⑤“我是被債務擠過十幾年的,經我手寫給債主的借約(有自己的,也有代人寫的),在當時,每年平均總有百余張,其中滋味,有非今日青年所能理會者”,參見趙樹理:《擠三十》,《人民日報》1962年2月4日。
⑥陳荒煤:《〈趙樹理小說人物論〉序》,見楊志杰:《趙樹理小說人物論》,山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頁。
⑦李普:《趙樹理印象記》,《長江文藝》第1卷第1期,1949年6月,見黃修己編:《趙樹理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17頁。
⑧趙樹理《趙樹理全集》(5),大眾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12頁。
⑨趙樹理:《“出路”雜談》,《三復集》,作家出版社1960年版,第113頁。
⑩李揚:《抗爭宿命之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1942—1976)研究》,時代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85—93頁。
(11)(16)戴光中:《趙樹理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43—44頁,第174頁。
(12)趙樹理:《〈三里灣〉寫作前后》,《趙樹理全集》(四),大眾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377頁,后文中如不做特殊說明皆參考這一版本。
(13)史紀言:《回憶趙樹理同志》,原載《汾水》1978年11月號,見黃修己編:《趙樹理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76頁。
(14)(21)李普:《趙樹理印象記》,見黃修己編:《趙樹理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19頁,第19頁。
(15)毛澤東:《中國共產黨在民族戰爭中的地位》,《毛澤東選集》(卷2),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498—500頁。
(17)孫犁:《談趙樹理》,原載《天津日報》1979年1 月4日,見黃修己編:《趙樹理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294頁。
(18)郭沫若:《讀了〈李家莊的變遷〉》,原載《北方雜志》第1—2期,1946年9月。
(19)(20)(26)(27)〔日〕竹內好:《新穎的趙樹理文學》,曉浩譯,見中國趙樹理研究會編:《趙樹理研究文集》(下卷),第68頁,第78頁,第78頁,第75頁。
(22)毛話語“從根本上該是一種現代性的話語——一種和西方現代話語有著密切關聯,卻被深刻地中國化了的中國現代性話語”,參見李陀:《丁玲不簡單——毛體制下知識分子在話語生產中的復雜角色》,《今天》1993年第3期。
(23)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香港友聯出版社1979年版,第411頁。
(24)司馬長風:《中國新文學史》(下卷),昭明出版社1978年版,第123頁。
(25)戴光中:《關于“趙樹理方向”的再認識》,《上海文論》1988年第4期。
(28)周揚:《論趙樹理的創作》,原載《解放日報》1946年8月26日,見黃修己編:《趙樹理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117頁。
作 者: 劉旭,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趙斌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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