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蔡東
?
神出現的那一刻
——讀文珍的小說
廣東|蔡東
兩年前的盛夏,我和文珍相約一敘。臨別已是傍晚,陽光斜照在文珍臉上,她細白的皮膚上起了一層熒光,玻璃種翡翠般清亮,她一轉臉,又像薄云后面透出來一弦新月。有那么幾秒鐘,在深圳行人最稠密、市聲最嘈雜的華強北商圈,我確實什么也聽不見了。
她的文字也是如此,潔凈皎然有冰雪之色。
《氣味之城》是逼近語言極限的小說,我讀的那個晚上,香煙和水之密語的氣味破紙而出,像某種染料一樣,悄悄地覆蓋了被臺燈照亮的小書房。精致細密的感覺一簇簇地鉆出紙面,在房間里蓬蓬地往上長。不止于此,《氣味之城》里還遍布著一座座秀氣的小拱橋,連接和貫通了不同的感官。我在書頁上看到的,是攤開的潔粉梅片雪花洋糖,是一襲真絲爛花的連衣長裙,是古董店一排排擱架上的琳瑯,還有,大雨來臨前的天空,行云徘徊,變幻莫測。最讓我感到奇異的是,小說的華美是自律的,語言的流水并沒有浮夸地漫過河岸,四處流溢。在大學語文課上,我喜歡采用精讀法逐字逐句地講讀一部短篇小說,但小說行文的粗陋隨意不講究常令我露出窘狀,底氣一下子被抽走——即使一般情況下學生對小說的窘和教師的窘都發現不了。讀《氣味之城》的時候,我不停地想,假如這篇小說在授課的讀本里該有多好,不必一味強調宏大和深刻,讓學生知道怎樣用氣味講一個故事,如何用氣味充分地表達人的情緒,讓他們明白有感覺地活著是多么重要,讓他們了解何為文學想象和小說修辭,“擱筆的那一刻,驀然間發現一個具體而微的小世界初生的簇新、美麗、盛大”(《驪歌與創世記》,文珍獲第十三屆華語文學傳媒新人獎的獲獎感言)。給學生介紹這樣豐美自足的作品,會讓我覺得心里很踏實?!八蜷_房門,迎面撲來了一股非常熟悉的氣息。有點花生放久了的油哈氣,又有一股類似百合花腐敗了的悶香。還有貓的氣味。那種特有的,養貓之家多半都有的貓食貓糞以及貓本身混雜在一起的貓味”,文學“教科書”中往往缺少這類結晶體般的小說,文珍用作詩的方法完成了一篇小說。然而,它的精致不是紅珊瑚薄片狀的,讓人時刻擔心其折斷和碎裂,夯得實誠的地基穩穩承托起它的精致?!稓馕吨恰返幕秀焙洼p盈下面,墜著一塊大石頭,那是家庭生活的重量,是不敢深想的、女性在婚姻中的真實命運。冰箱的比喻多有力量,“連氣息都被冰封住了,生命絕無流轉的可能,只能極度緩慢地、教人無可察覺地變質”,“大小房間漸漸變成一個看不見的冰箱,通電后持續運作。他和她漸漸被凍僵在里面,然而彼此身體內部仍在緩慢運轉,只互不干涉”。記得初讀時,身處室內而陡然有風雨晦暝之感,大的悲慟化成寒氣從字句間逶迤到手邊,也有被冰凍住的感覺。
《氣味之城》《果子醬》《第八日》《錄音筆記》是文珍筆下一系列有“特效感”的小說,實感和幻覺錯落而來,文字秾麗、油潤、充滿奇趣,整體的情境和意味是迷蒙復雜的,它們如一場場夢境半懸在文珍的小說森林中。和各類感覺蔚為大觀的《第八日》相比,《果子醬》《色拉醬》更像私密而纖巧的筆記小品,《錄音筆記》中縈回繚繞的奇妙聲音,則漂浮起一個不入俗流的職場故事,女孩曾小月和她的幻聽生活,宛若鯨魚露出水面的背鰭,長久地、濕潤地聳立在我的閱讀記憶中。這一系列神經末梢密集、個人氣息濃烈的小說,既顯露著文珍天賦的藝術感覺,又體現出她的文體意識,以及她在創作上的專業、耐心和職業美德。我猜想,每篇小說要拿出去,過她自己這一關都不容易。
《地下》是文珍的一部愛情小說,像阿莫多瓦的電影,情感的表現方式極端暴烈。文珍筆下的愛情都寫得純正,有濃度,她肯定是熱愛愛情的。我最喜歡《地下》的形式感,而且,它也讓我想起自己十八九歲時有過的深情。
接著,想說說《銀河》《我們夜里在美術館談戀愛》和《普通青年宋笑在大雨天決定去死》,在我看來,這幾篇都是有骨頭的小說,它們或許會成為文珍創作中玄武巖般的存在,更長久地存留在時間之外。
蘇令和老黃夜奔新疆,二十八歲的公司文員突然開始準備出國英語考試,宋笑決定在一個大雨天淹死了事……
我絲毫不覺得突兀,我心領神會。我熟悉蘇令、老黃、宋笑,并愿意從浪漫的角度去看待他們生活中的每一次機能失調、精神錯亂。
那恰恰是普通青年生活中,神出現的那一刻。光輝像被大風從高空吹落的雨珠一樣,急切地落在銀行基層職員、公司雜工、助理律師的身上,這些不成功的好人、老實人、規矩人,時代的不遇者,忽然覺知,忽然任性放誕,邪魅狂狷,炫酷至極。
銀河是無數星星自我燦爛才匯聚起的光帶。
對于敗興但永遠要有的那一部分,比如說私奔以“回北京”而告終,我并不覺得遺憾和喪氣,我記住的只是神出現的那一刻的光雨紛紛,已經足夠了。
我強烈地感受到文珍對齷齪、鄙俗的拒斥,對貌似合理的生活的質疑,以及她對清潔、高蹈、超越的心向往之。
當然,又是各有各的意態。《銀河》的故事是自然向前的,烏魯木齊、達坂城、輪臺、庫車、阿克蘇、石頭城,旅程綿延無盡,人卻要選一個節點轉身,“緊急掉頭往舊日的生活里跑”,故事也就此截斷了?!躲y河》很多段落寫出了古意和奇情,銀河之下,兩個開著越野車穿過沙漠的逃亡男女,舉動間牽出了“飲馬渡秋水,水寒風似刀”的意境。小說里的夜晚不像“現代”的夜晚,而是彌漫著古老的岑寂荒寒之氣,那是劍膽琴心的古典長夜。《我們夜里在美術館談戀愛》筆力沉郁而寄托遙深,閱歷深厚的男人和世界和歷史保持曖昧的關系,哼哼,哈哈,無可無不可;公司女職員不操心柴米油鹽卻為意義和價值輾轉難眠,她最后離開的背影讓我覺得特別美好?!镀胀ㄇ嗄晁涡υ诖笥晏鞗Q定去死》在快速滾動的敘述中蒸騰起濃郁的幽默感,記得讀完了這篇氣脈通暢的小說,已有一段時間沒動筆的我,手特別癢,想趕緊開始寫。
從《果子醬》到《銀河》,一路讀下來,我看到河流從山谷里流出,又往前行進了一段,到了一個地方,河面突然變得開闊了。
文珍的小說是切實的,也是飄得上天空的,讓我想起在洛陽看到的綠牡丹,花朵沉重碩大,那種綠顏色卻輕如煙靄,大俗大雅,實實在在地入畫入境皆不調諧,除非是大寫意。她小說內部的時間和空間都是變異的,她有能力把任何現實題材寫出幻想的味道來,彈力驚人,疏松感良好,化滯重為靈秀。文珍的語言極其書面文雅,又富韻律感,讀到流麗活潑的地方,像有很多個精靈在跑跑跳跳。她筆下的人物深受房貸之困,又被不喜愛的工作折磨著,這是大抵相似的城市青年生活,借由文珍風格化的呈現。大抵相似的生活散發出文珍獨有的味道,叫人非常難忘。合上書,仍有煙氣裊裊上升,曾小月、蘇令、小枚、顧采采的眉眼依稀可辨,這些聰慧但不乖覺、透徹然不苛刻的女孩,她們在外面消極避讓,卻愿意用全副身心對真實的生命負責;她們有點孤僻不群,因為專注于內在自我的豐富,那里長滿大片的奇花異草,在那里,她們安心自如。
我現在安家的地方,數年前生活著文珍。這里曾是我的他鄉,如今正漸漸成為文珍的他鄉;這里一年一年度著線條囂張如猛男肌肉的長夏,清瘦的冬天經常還未到陽歷年就纖細成一縷游絲。雖然人和人之間的差異才是必然的,但同為寫作者,交往時更容易相互理解,尤其每一次的閱讀,都通向隱于暗處的某種秘密相似,有種風景舊曾諳的親切。比方說,我們不痛恨平常的日子,不痛恨平常的日子本身,反而在具體的生活層面更加用心也更有興致;比方說,我們或許都偏愛黃耀明的歌;再比如,我們寫小說是自覺地癡迷,自愿在成年之后還認定一樣東西來狂熱,以期緩釋麻木,紓解花樣繁多的惑和少許變態,并保住一點點懸疑色彩。擁有這點小癖好是何其幸運的,好比在鐵籠子上開了一扇小門,側身即出,可漫游數天。袁宏道為徐文長立傳:“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于詩?!币率匙⌒械乃樾加袝r就像融掉的金子,寫作的人,恰恰能在俗常或不俗常之處感受到更多的驚愕和震動,因此也就有了虛構的熱情,有了一篇篇首先自我滿足了的小說。
最后,還是以姿容收尾吧,魏晉風度的構成里少不了姿容,《世說新語》我最喜歡讀的也是“容止”一章。見過文珍大學時代的照片,圓眼睛,鼻梁直挺,可以不摻水分地名之為美。此后數次相見,發現文珍的美,不局限于某個特定的群體而放之四海皆準。文珍氣質上的柔軟和純凈,則經常讓我想起索德格朗的詩句:在我們充滿陽光的世界里/我只要花園中的長椅/和長椅上那陽光中的貓……
作 者:蔡東,文學碩士,現執教于深圳職業技術學院,創作小說,寫藝術隨筆。
編 輯:張玲玲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