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方
在國家沒有辦法覆蓋的領域,必須首先通過黨的建設保持黨的先進性,再通過黨員發揮帶頭作用把人民社會組織起來,這也是群眾路線的題中之意。
越是常用的概念,往往涵義越是含混。社會就是其中之一。
社會,從最寬泛的意義上講,指的是除了國家和私人化空間之外的所有領域的總和。但一個概念如果太寬泛了,使用的時候就會產生無的放矢的效果,人人談社會,卻不知道彼此說的是什么。此外,在過去數十年特定的語境下,社會基本上是被當作國家的對立面看待的,被賦予了過分的政治內涵,這就更增加了其涵義的含混性。
隨著形勢的發展變化,國家的作用需要重新思考(參看本刊2015年第26期《國家與社會關系再反思》),社會、社會建設、社會發展等議題也需要重新梳理。

印度學者查特杰在一篇題為《后殖民民主國家的市民社會和政治社會》的英文文章中討論了這樣一個案例:19世紀孟加拉最知名的現代知識分子Bankimchandra Chattopadyay去世后,他的好朋友和后輩Nabinchandra Sen拒絕參加他的追悼會,后者解釋說,作為一個印度教徒,他不能理解人們如何可以搞公開的活動來表達悲痛,悲痛是神圣的,會驅使人走向自我,而公共活動只會制造娛樂的氣氛,這不是“我們哀悼逝者的方式”。另一位知識分子Rabindranath Tagore寫文章回應說,無論你喜歡與否,因為我們跟歐洲的聯系,外部條件和主觀情感都在經歷變革,新的社會交往需求出現了,必須找到新的方式來滿足這種需求,僅僅因為追悼會起源于歐洲就拒絕它不是一個好的理由。
查特杰用這個例子來討論隨著現代化轉型,一個新的社會空間被創設出來的過程。他也指出,如今,追悼儀式在印度很普遍,不會再引起辯論了。當然,這種情況還只限于精英分子群體中。
著名的“老三篇”之一《為人民服務》是毛主席于1944年9月在張思德的追悼會上的講話,雖然悼念的是張思德,但文章的著眼點在中國的革命和建設。在文章的最后,毛主席這樣呼吁:“今后我們的隊伍里,不管死了誰,不管是炊事員,是戰士,只要他是做過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們都要給他送葬,開追悼會。這要成為一個制度。這個方法也要介紹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用這樣的方法,寄托我們的哀思,使整個人民團結起來。”
這也是創造一個新的社會空間的努力。婚喪嫁娶對中國人而言一向是大事,但是屬于私人領域的事,即只發生在親人和日常交往范圍以內的朋友圈中。傳統的喪禮形式送別的是倫理關系網絡中的一個人,追悼會的形式則把逝者的身份定義為社會人,這是一個重要的區別。毛主席就把張思德的犧牲跟“使整個人民團結起來”的宏偉事業聯系了起來。
從這兩場悼念儀式的指向可以看出,非西方世界的傳統中是缺乏“社會”這一范疇的,而向現代轉型的工程包括創設“社會”。當然,傳統中國并非完全沒有“社會”,比如士大夫組成的士林和它的議論也構成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發揮著制約皇權的作用,只是這個空間比較狹窄,限于特定的小范圍的人群。
關于社會缺位導致的問題,費孝通和梁漱溟都有過論述。在他們看來,西方人的組織形式像一捆捆柴,聯合在一起組成團體,這種形式適合于培育紀律性和公德心,而中國人是倫理本位的,只知有家,不知有國,所以面臨侵略時一盤散沙,不能組織起來。基于這樣的認識,梁漱溟的鄉建運動把引進團體生活作為重要內容,在對中共的歷史貢獻進行概括的時候,他也把“為中國人引進了團體生活”列為三條之一。
社會這個范疇起源于西方,打著西歐歷史的烙印。在西方,社會的涵義就是市民社會,英文是civil society。Civil的本意是文明的、開化的,在早期自由主義哲學家那里,civil society只是文明社會的意思,跟野蠻的自然狀態相對應。后來,隨著資本主義的興起,對civil society的理解就跟這種特定的生產關系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了,個人通過對財產的占有和交換實現自由,在自利利他的同時,形成了超越個人層面的與他人更廣泛的聯系,這就是市民社會。在黑格爾那里,市民社會的定義就是自由市場加法治。
在西方,市民社會的起源先于現代國家,它讓國家充當了滿足市場社會訴求的角色,既不要插手經濟領域,又得維持秩序。加拿大的中國研究專家卜正民(Timothy Brook)在與人合著的一篇文章中概括說,“市場社會和資本主義聯手俘獲了國家。”
Society的本意是社團、會社,根據這層意思,civil society也可以更具體地理解為資本主義社會中組成的各種組織。資本主義是嚴重分化的,這必然要體現在市民社會中,市民社會不可能是同質的,而是有分層和壓迫的。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就是對市民社會的批判,他斷言,政治革命就是市民社會的革命。
社會是現代化的必要組成部分,但這種特定范式的西方市民社會是否適合當代中國呢?
很多研究者指出,市民社會的理念在1970年代復蘇之前,曾沉寂多年。它復興于前東歐社會主義國家,成為一股新生社會力量的理論武器。
重獲生機的市民社會理論是新自由主義取向的,它屏蔽了市民社會發展的實際歷史,模糊了它跟國家之間的復雜關系,將市民社會打扮成一個同質的、道德上圣潔、獨立的領域,視之為民主的動力之源。這種理論與其說是理論,不如說是意識形態上的宣傳品,它是為了適應歷史終結論而被生產出來的,目的是為“轉型國家”提供可以遵循的路徑。市民社會不是孤立的概念,它跟一連串概念一起,構成了一個體系,這些概念包括:轉型(transition)、民主化、產權、自由市場、中產階級,等等。這個理論體系預設了一個前提,西方政治制度是唯一值得追求的目標,那些尚未實現的國家需要轉型,向這個方向走。
市民社會理論一度在中國很有市場,但熱潮已過,尤其是最近幾年,幾乎已經從輿論場中消失了。市民社會理論失寵的根本原因在于歷史終結論的破產。倒退10年,還很少有人相信中國的政治制度和經濟制度能夠真正融合、創造出一個有生命力的模式,所以還把“轉型”時時記在心上。近年來,中國道路越走越寬闊,而西方的問題成堆,自然就少有人談“轉型”了,市民社會也跟著風光不再,它未來是否會卷土重來,要看中國道路能走多遠。
市民社會理論黯然褪色的另一個原因是,改革開放以來在中國出現的那個所謂“市民社會”并沒有兌現理論上的承諾,在事實上消耗掉了其道德合法性。
對此,只要看看“先富起來”的那一批人和他們的交往組織方式就可以了,各種各樣的商會、企業家俱樂部、高峰論壇都可以視為市民社會的組成部分,他們不僅掌握大量資源,也有強大的影響輿論的能力,形成了自己的公共空間。
市民社會不能把一國民眾完全包納其中,不僅在發展中國家如此,西方發達國家也是如此。查特杰就觀察到,大多數印度人并不符合憲法層面所想象的公民的資格,他們生活在市民社會之外。
中國發展市民社會的路子走不通,不意味著可以不要社會領域了。如果人的生活中只剩下冷酷的市場和狹隘的私人領域,中國又將回到一盤散沙的狀態。那么,中國社會的發展方向在哪里呢?有一些學者提出,中國社會發展的方向應該是人民社會。
毛主席在《為人民服務》中提出的就是人民社會的邏輯,即通過改變傳統的人與人的交往方式,促進社會性交流,“使整個人民團結起來”。這個邏輯與市民社會的根本不同之處在于,市民社會以私有產權和自由市場為基礎,充滿了人的欲望和利益的爭斗,在以效率為先的口號下催生不平等;人民社會講求合作,以平等為取向。市民社會只能保障精英的結社權,人民社會則應致力于保障廣大勞動人民基于自己的興趣或者利益的結社。
在革命建國的過程中,黨在領導建設人民社會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工會、農會、婦女協會、兒童團等組織,在根據地,幾乎每個人都屬于一個或多個組織。正是這個原因,使得組織起來的中國基層社會迸發出了驚人的力量。建國后在城市建立的單位制度,在農村建立的村社制度也是人民社會的具體實現形式。
中國走的是自己的道路,需要強大的國家來維持發展和穩定的大局。但國家不能包納一切,需要人民社會來填補空白。十七大報告中將社會建設和經濟建設、文化建設等并列為黨的工作目標,這里的社會建設和以人民社會為目標是一致的。
改革開放以來,過去的人民社會“瓦解”,比如鄉村隨著村社組織的隱匿宗族勢力重新興盛;但人民社會的很多架構尚存,仍有激活的可能。在隨著發展而產生了新問題的領域,則需要探索新的人民社會的組織形式,以促進問題的解決。
最后需要強調的是,建設人民社會的真正力量應該是黨。尤其是在國家沒有辦法覆蓋的領域,必須首先通過黨的建設保持黨的先進性,再通過黨員發揮帶頭作用把人民社會組織起來,這也是群眾路線的題中之意。尤其是在鄉村,真正的“鄉賢”只能是黨的基層組織成員中成長起來的,而不應是能人或者大戶,這是確保鄉村基層社會不淪落為江湖的唯一辦法。
雖然人民社會的內涵和在新形勢下的實現形式仍需要探索,但人民社會應該成為中國社會建設的發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