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保羅
從本質上講,破產是讓生產要素從破產的企業流出(破產清算),或者流入(重整),從而實現資源在全國范圍內的優化配置。落實《破產法》,“以法去僵”,讓生產要素更加市場化的流動,這是中國經濟結構性轉型的重要一步。
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于人而言,這代表了實用和入世的積極哲學。但對企業而言,特別基于中國經濟去產能這樣一個大背景,情況應該反過來:企業的“死”,往往比“生”要重要得多。
去除僵尸企業和過剩產能,這是中國經濟轉型的必要過程。這個過程會將生產要素—資金、勞動力和土地等解放出來,重新進入市場進行配置,從而幫助新的企業成長。

在這個意義上講,中國經濟近20年的高速增長,和1990年代開始那一場國企“破產潮”有著密切的關系。因為,國企占用的資源,通過低效企業的破產重新進入了效率更高的企業群體,比如沿海的民企。當下中國,又重新面臨了結構轉型的關口,以往經驗同樣適用。
不應忽視,上一輪“破產潮”很大程度上是行政命令式的破產,因此也遺留了眾多歷史問題。現在,我們則需要過剩產能、僵尸企業能夠“依法破產”。但遺憾的是,中國的《破產法》實施近10年以來,并沒有發揮其應有的作用,“以法去僵”,道阻且長。
《破產法》是中國最“傳奇”的法律,因為它最能體現經濟領域各方力量的博弈。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共有兩部“破產法”,一部是1986年12月頒布的《企業破產法(試行)》(下稱就“試行破產法”),另一部是自2007年6月起施行的現行《企業破產法》(下稱“《破產法》”)。兩部法律,名稱只差一個“(試行)”,但背后的意義卻大不一樣。
“試行破產法”頒布以來,一直并沒有得到很好的實施,這部法律的權威性也在各種力量博弈中大打折扣。首先,這部法律必須“自《全民所有制工業企業法》實施滿三個月之日起試行”。一部法律的實施時間竟然以另一部法律的實施為前提,這種現象在世界立法領域并不多見。
《全民所有制工業企業法》的施行時間是1988年8月,這也意味著“試行破產法”在頒布近兩年之后才得以實施。但隨后的實施也并未落到實處,因為接下來的國企破產大潮主要是行政指令性的破產。企業破產是中央部委和地方政府決定,出發點是財政上的“減負”,而市場化的考慮并不多。
實際上,試行破產法在當時也并不具備真正實施的客觀條件。比方說,當時的中國并未建立現代的社保體系,員工安置是最大的問題。我國的現行社保制度于1993年建立,而個人社保賬戶直到1994年才建立。
顯然,環境決定了試行破產法的命運。一方面,在國企為主且尚未改革的時代,破產即是割掉直屬權力部門的“肉”,實施起來政治阻力巨大。另一方面,配套制度也并未建立,社保僅是其中之一。
因此,在1990年代的前半段之前,試行破產法的“試行”二字一直都沒有去掉,這部法律幾乎被束之高閣。但隨著國企改革大潮的到來,中國重新認識到了一部規范的、完善的破產法的重要。
一項公開數據顯示,在1990年代初期,中國法院系統每年受理的破產案件不到100件,但到了1995年,法院系統每年受理的破產案件已經超過了2000件。
在這些破產案件中,經常存在企業借著破產之名,逃脫銀行債務的情況。這種局面的背景是,中國的銀行業改革加速,特別是1995年《商業銀行法》頒布之后,中央政府對銀行貸款的“調控”能力越發加強。一些經營堪憂的地方國企資金吃緊,還貸無望,于是開始拿“破產”做文章。
更重要的是,試行破產法只是“適用于全民所有制企業”,這意味著隨著集體經濟、民營經濟的發展,它們的破產將“無法可依”。因此,很多專家認為,中國亟需根據經濟的發展和環境的改變修改破產法,并且將“試行”二字去掉。
盡管如此,新破產法的誕生依然遙遙無期。一種分析認為,破產之中存在的博弈太多,涉及央地、銀企還有公私等等。“過死”的法律條文,在很多時候,既無法適應形勢的變化,更不利于權力部門基于社會穩定大局的“協調工作”。
直到2004年,新破產法終于有了眉目。當時,中國向歐盟提出承認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但歐盟考察之后并未答應,原因有數條,其中之一是,中國沒有市場化的“破產法”。隨后,中國新破產法的立法工作開始加速。
2006年,中國出臺了新《破產法》,并自2007年6月起施行。新法在諸多重大問題上有了立法上的重大進步,但實施依然不理想。因為,很多“舊的環境”依然沒有改變。
新《破產法》實施過程中,最大的問題是“破產難”。
新任證監會主席劉士余曾在央行副行長任上公開說過類似的觀點。2014年,劉士余在“中國銀行業發展論壇上透露,根據他的了解,中國目前通過法院破產的企業破產,每年大約2000多起,2013年大概是1920起。破產案件的數量和美國相比,存在巨大的差距。
他認為,這個數字太少,市場對《破產法》的重視程度還不夠。當企業不愿意“破產”,那么僵尸企業就會占用大量的信貸資源,造成寶貴資金的浪費,不利于去除過剩、落后的產能。
劉士余分析說,造成這種局面的主觀原因有兩類。一是債權人不主動申請破產,二是債務人也不申請破產保護。因為,不論是債務人還是債權人,他們都希望政府牽頭,“會形成一個共同的希望,政府多拿一點代價”。
作為長期浸潤金融界的專家型高官,劉士余的話基本上道出了中國企業“破產難”的一個重要原因,即作為破產法律關系中的最重要兩方,債務人和債權人雙雙都對“破產”不感興趣,缺乏主動利用《破產法》、通過市場化手段維護自己利益的欲望。
顯然,中國人對《破產法》的不感興趣的本質,是特殊的經濟體制對市場化破產的天然排斥。而實際上,所謂“破產”,并不一定意味著企業的“死亡”。
在新《破產法》中,當企業面臨債務困境之后,可以由債務人(面臨困境的企業)、債權人向法院提出破產申請。其后,又會出現兩種可能的情形,一種是企業的破產清算—這是真正的企業“死亡”。
第二種情形是破產保護,進入破產保護程序之后,可能因具體情況的不同,出現不同的局面。一是,債務人向債權人提出和解,債權人同意,所以達成和解,企業繼續經營。二是對企業進行重整,等重整完畢,企業繼續經營,這是企業的“重生”。
在特殊的政經背景之下,無論對債權人還是債務人(企業)而言,第一種情形和第二種情形都不存在“好壞之分”。在多數情況下,債權人會把破產清算,看作是最大限度挽救損失的方式。
比如,在企業明顯缺乏清償能力,同時也沒有人愿意“接盤”,那么只能“分掉企業”。但很多時候,企業只是暫時面臨困難,通過和解或重整,讓企業“活過來”,反倒可以最大限度保障債權人的利益。
同樣,對債務人而言,破產清算未必是壞事。因為公司都是“有限責任”,破產清算僅以自己的投資為限。當然,對于那些有企圖心的企業家來說,和解和重整,讓企業獲得“新生”是更好的路。
總之,無論哪一條路,前提都是最重要的利益雙方債務人和債權人自己選擇的結果。但問題在于,很多時候,權力干預無法避免,尤其是對于一些事關群眾就業、地方利益的當地大企業來說,更是如此。
在“地方競爭”的經濟發展模式之下,地方政府不愿意看到企業的破產。一個簡單的道理是,即便企業經營困難,產品和服務根本不具備市場競爭力,也還不上銀行的債務。但地方政府可以用隱性擔保,讓銀行對貸款進行展期,企業繼續運營,群眾繼續就業,稅收繼續得到保障,GDP也繼續增長。顯然,這就是所謂“僵尸企業”的最典型版本。
而對一些銀行而言,企業破產也不是好事。因為,除了貸款可以展期之外,即便是逾期貸款,也并不列入不良貸款的行列,而地方政府的信用是“無限的”,所以只要企業不斷滾動付息即可,并不影響國有銀行地方行長的“成績單”。
因此,某種意義上講,中國很多經營很糟糕的規模型企業—不論是國企還是民企,之所以還一直在茍延殘喘,一定程度上是銀行與地方政府的“共謀”。
在我國的《破產法》中,法院一直是最終的“裁決者”。比如,債務人或債權人申請破產,必須要法院的“裁定”,企業進入重整程序,同樣需要法院“裁定”。當然,法院“裁定”本身未可厚非,但在破產領域則需要辯證看待。
一個明顯的事實是,盡管從法理上講,中國的司法屬于中央事權,但現實是,司法體系地方化的情況太過常見。《破產法》第三條規定,破產案件由債務人住所地人民法院管轄。破產事關地方利益,因此,很難排除地方通過地方法院對破產案件施加影響。破產申請被受理,還是被“駁回”?這由誰決定?或許是個很大的疑問。
在一些觀點看來,即便在《破產法》的關于破產的具體操作中,法院的權力也存在過大的情況。企業進入破產程序之后,將由破產管理人全權接手企業的清算或者重整,簡單說,就是企業由破產管理人“全權管理”。管理人可以由有關部門、機構的人員組成的清算組,或者律師事務所、會計師事務所、破產清算事務所等中介擔任。
管理人如何確定?世界各國的破產法律中,關于管理人的選任方式,主要有3種:一是由法院確定,二是由債權人會議選任,三是由前兩種的“結合”。我國采取了第一種。
《破產法》第二十二條規定,管理人由人民法院指定。“債權人會議認為管理人不能依法、公正執行職務或者有其他不能勝任職務情形的,可以申請人民法院予以更換。”可以看出,確定管理人的最終裁決權依舊在法院。
此外,《破產法》還規定,“管理人的報酬由人民法院確定。債權人會議對管理人的報酬有異議的,有權向人民法院提出。”“管理人依照本法規定執行職務,向人民法院報告工作,并接受債權人會議和債權人委員會的監督。”
可以看出,地方法院對破產的整個流程都可以施加足夠的影響,只要法院有這個“意向”。對此,我國《破產法》的主要起草專家、中國政法大學破產法與企業重組研究中心主任李曙光公開指出,我國破產法律的實踐領域,存在著嚴重“政治化”、“非制度化”趨勢。
他說,地方政府會考慮GDP,因此和破產清算相比,更傾向于使用“重整”,本該破產的企業能夠繼續存在。法院的本地化的問題嚴重,可能受到一些地方政府的干預。李曙光認為,中國應該把破產法的落實放在整個司法改革的宏觀背景來看,要建立一個直屬中央的獨立的破產法院體系。否則,會導致了破產法律實施的“地方利益化”,這本質上是對非本地的債權人和投資者、股東、中小股東利益的變相侵害。
專家建議的合理性不言自明。因為,任何一樁破產案件都不是某一家企業、某一個地方政府的事,它是全國統一的要素市場資源重新配置的一環。從本質上講,破產是讓生產要素從破產的企業流出(破產清算),或者流入(重整),從而實現資源在全國范圍內的優化配置。
十八屆三中全會《決定》指出,要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顯然,落實《破產法》,“以法去僵”,讓生產要素更加市場化的流動,這是中國經濟結構性轉型的重要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