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墨寧
《勞動合同法》的施行與造成企業負擔過重的制度性交易成本等因素有本質不同,而且《勞動合同法》與企業成本之間的關聯需要更加科學的論證。因此,《勞動合同法》即使要修訂,也要“深入研究論證”,真正實現保護普通勞動者和提升企業競爭力的平衡。
上一次《勞動合同法》引起廣泛爭議還是在2007年。當時,基于保護勞動者合法權益的法案正醞釀出臺,反對的一方對企業尤其是民營企業和制造業的用工成本是否會急劇增加擔心頗多。

2016年,對于該法是不是存在問題的爭論又起。盡管從《勞動合同法》施行到現在的8年中,相關的討論從未斷過,但這一次有所不同,中國經濟下行壓力已經異常突出,勞動力市場也發生了變化。而且,財政部長樓繼偉最近幾次講話都提到了《勞動合同法》,人社部也表明態度“正在研究”。勞動力市場和勞資關系或將出現新的變化。
今年年初以來,財政部長樓繼偉多次提到了《勞動合同法》的問題。首先是在《求是》雜志上發表了題為《中國經濟最大潛力在于改革》的文章,其中提到“適時調整完善勞動合同法,增強勞動力市場靈活性,促進勞動力在地區、行業、企業之間自由流動,完善勞資雙方公平決定勞動者報酬的機制”。此后從中國經濟50人論壇,到上海G20財長和央行行長會議的結構性改革高級別研討會,樓繼偉又談推動勞動力市場改革及其與《勞動合同法》之間的關系,并表示“《勞動合同法》可能是有問題的”。
2月26日的G20財長和央行行長會議上,他對《勞動合同法》不利于中國經濟發展的一面做了更加詳細的說明:最近10年,特別是近8年,工資增長超過勞動生產率兩三個百分點,影響了企業的競爭力;簽訂長期合同使得企業遵從的成本很高;法律一定程度上強化了職位的保護,造成勞動力市場的僵化;降低了企業人力資本投入的力量,以及派生出了勞動派遣工的制度。不過,樓繼偉也特別表示,不能說現在勞動力市場的問題,就是《勞動合同法》造成的。人沒有落戶的可能性,企業不愿意培訓、不愿意長期投入等問題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這些都是供給側改革要解決的問題。
早在《勞動合同法》出臺前夕,圍繞有可能出現的問題,就有很多反對的聲音。勞動法學界、經濟學界以及當時的勞動和社會保障部等政府部門,認識各有不同。著名的經濟學家張五常、張維迎等人紛紛提出了執行該法對改革和就業機會的影響,企業家柳傳志、任正非、劉永好等人都曾表達過可能造成企業負擔過重的聲音。
2007年,《勞動合同法》以及幾乎同時期出臺的《關于調低部分商品出口退稅率的通知》,以及《加工貿易限制類商品目錄》、“兩稅合一”等,其目標所指都集中在推動中國制造業產業轉型,從低附加值的簡單貿易加工,轉向附加值更高的深加工和高技術產業。與此目標相適應,各項政策風暴的焦點大都集中于提高產業工人的最低工資標準,收緊企業用工制度,增加低附加值的簡加工環節的稅收成本。而且,2007年前后山西“黑磚窯”事件被不斷爆出,對民營企業“原罪”的討伐在輿論中占據上風。這讓當時的民營企業在協商和博弈中更處于弱勢地位。
2008年正式實施不久,《勞動合同法》就面臨挑戰,遇到了全球金融危機和中國制造業的寒冬。而現在,新的危機則是經濟下行壓力和中國企業競爭力逐漸喪失的問題。按照官方的表述,2012年以來勞動年齡人口數量連續下降,預計“十三五”時期繼續減少1000萬人以上,人口紅利逐步消減;人口老齡化加劇,2014年末老齡化率達到15%左右,高出發展中國家平均水平約5個百分點;用工短缺,勞動力成本逐漸上升,國際金融危機以來,我國城鎮單位就業人員平均貨幣工資年均增長13.2%,農民工工資年均增長13.5%,高于同期勞動生產率(按現價計算)年均增長11.1%的水平,勞動力成本增長已快于勞動生產率增長。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實際增長率也超過GDP增速。在這樣的背景,《勞動合同法》的爭議再次密集出現。
從2008年至今,對《勞動合同法》的批評主要圍繞這幾個方面:第一,給企業造成了成本過高的問題;第二,由于《勞動合同法》過于嚴格,衍生了勞務派遣工方面的問題,反而不利于勞動者同工同酬;第三,過度偏向于保護勞動者,對于企業太過嚴苛。比如,永久的合同協議、企業要簽訂長期合同,喪失了靈活性。8年來,中國的經濟發展態勢和調結構的緊迫程度雖然已經發生了變化,但對該法的批評一直不外乎這么幾條。
這8年來,企業的用工成本的確是在上升,與社會政策層面直接相關的有兩個,第一是最低工資近幾年連續上調,第二是社會保障水平不斷提高。然而,企業的用工成本到底與《勞動合同法》之間有沒有直接關系,《南風窗》記者采訪了中國勞動學會副會長蘇海南。
他說:“我覺得企業成本上升跟《勞動合同法》沒有必然的聯系。成本上升至少有兩大方面的因素,第一是燃料、原料、物流、稅費等成本都很高,上升比較快,這是主要因素。社保繳費這部分跟《勞動合同法》有一定的關系,但即便沒有《勞動合同法》,企業也得按照社會保障制度改革的要求去繳費;第二個因素是,2012年以來,中國的新增勞動力供給總量首次出現了下降,絕對量也開始下降,不再是以前的無限供給了。很多地方或多或少、或輕或重出現了‘招工難問題,這是很重要的促使企業工資成本上升的內生動力。”
當然,蘇海南也承認,最近幾年來,農民工的工資增長速度比較快一些,“但是放到10年、15年、20年,甚至更長的歷史時期,工資的增速仍然是較多地低于勞產率的增長。”
在蘇海南看來,近期工資的較快增長有很大的償還舊賬的因素。至于工資增長是否出現了快于勞動生產率的情況,還要精確計算。如果把貨幣工資增長跟現價勞動生產率增速進行比較就不是很準確。“因為現價勞產率和實際勞產率的增長不是一回事,貨幣工資的增長和實際工資的增長也不是一回事,二者對比并不能準確、全面地說明問題,同時光看幾年之內的數據不能完全說明問題。當然,我們現在處于經濟下行階段,工資確實不能漲得太快,這是毫無疑問的。工資的增速一定要控制在勞動生產率增速的范圍之內,這就是中央講的‘兩個同步的原則,只要我們不違反‘兩個同步,那就不會出太大的問題。”
至于《勞動合同法》施行所衍生的第二個問題,即勞務派遣制度,一些企業之所以大量使用勞務派遣工確實是因為擔心簽勞動合同兩次之后,就要轉為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中央政府近幾年也比較重視。2012年12月28日,關于修改《勞動合同法》的決定通過,主要是修改《勞動合同法》中關于勞務派遣的規定。2014年1月26日,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發布的《勞務派遣暫行規定》,在用人單位勞務派遣用工比例上也做出明確限定:用工單位應當嚴格控制勞務派遣用工數量,使用的被派遣勞動者數量不得超過其用工總量的10%。
勞務派遣不規范問題一度非常嚴重,不少國有企業大量使用勞務派遣工,使得本應是配角的勞務派遣工成為企業的用工主體,據稱,占比在有的企業甚至高達90%。為了將勞務派遣工數量壓縮至法定范圍內,有的企業按規定解雇使用多年的勞務派遣工,有的企業則選擇更具隱蔽性的“整體外包”,將某項工作及人員整體外包,規避勞動合同法中的“三性”崗位規定(臨時性、輔助性、替代性)。此外,為了通過勞動力成本攤薄避免突破工資總額的問題,不少國有企業也更加愿意以勞務派遣方式使用勞動力。
至于《勞動合同法》更傾向于對勞動者進行保護,可以看看北京的例子。北京算是執行該法比較嚴格的城市,從北京市勞動人事爭議仲裁委員會公布的2014年北京勞動爭議典型案例就可以看出。其羅列出的10個勞動爭議風險防范點和案例都比較常見,僅有一起是支持了企業的訴求:單位遲延履行解約協議,員工要求返崗未獲支持。其他則都是支持了勞動者,比如,炒人未征求工會意見,企業被裁定違法解除合同;依員工意愿未繳社保,單位被裁定依法補,繳納社保是強制義務,不依當事人意志改變;試用期內隨意炒人,單位被裁繼續履約;離職手續未辦完停發薪單位被告上仲裁輸官司;做產檢休產假被扣工資,女工狀告公司打贏官司;節假日加班沒加班費,員工無證據部分勝訴等。
蘇海南認為,《勞動合同法》的立法宗旨是基于勞動力市場上勞動者是弱勢群體,是針對當時勞動者受到了很多不公平、不公正待遇這么一個現實狀況來立法的。2007年以前,農民工長期在勞動力市場上處于工資不上漲,拖欠克扣工資,多項權益受到侵害。所以必然會立足于、著重于保護勞動者。這是天經地義的。“簽兩次勞動合同之后就轉為無固定期限的勞動合同,這在當初立法的時候,爭議就比較大。不能要求《勞動合同法》對勞動者和企業完全一碗水端平;并且,勞動力市場是變化的,勞動力市場在今天或者到了10年之后,勞動力更加供不應求的情況下,沒有《勞動法》、《勞動合同法》,員工工資、人工成本也會較多上漲,那時恐怕就不是簡單的要不要修改勞動合同法的問題,而是要考慮修改完善企業法、公司法、稅法,維護企業的權益。”
在2月29日的國務院新聞辦公室就業和社會保障問題發布會上,針對近日《勞動合同法》削弱勞動力市場的靈活性、導致勞動生產率偏低的一些觀點,人社部部長尹蔚民表示,正在聽取各方意見,將進行深入研究論證,適時提出意見。
兩大部門的掌舵者先后表態,可以確定修改《勞動合同法》已經在相關部門的議程上面。至于怎么修改,回到當時的立法源頭上,或許能夠對下一步的修改和完善提供判斷。
比如說,特大型、大型、中型、小微企業還有雇工的個體工商戶,這些企業和用人單位的層次是不一樣的,生產經營的內外部環境和條件也不一樣。他們的勞動生產率高低差別很大,但是《勞動合同法》在這方面的針對性不太夠,沒有很好區別不同類型企業面臨的用工和生產經營問題。再比如說,《勞動合同法》規定的帶薪年休假,5天、10天、15天對大企業沒問題,中型企業問題可能也不是很大,但小微企業不可能去休息15天。而《勞動合同法》規定,有雇工的個體工商戶的職工都要休15天,這就可能脫離實際,執行起來也就會有很大阻力。
在經濟下行的背景下,為企業減負無可非議,十八大以來,營改增、減稅費、降低企業的融資成本等改革措施在陸續展開。《勞動合同法》的施行與造成企業負擔過重的制度性交易成本等因素有本質不同,而且《勞動合同法》與企業成本之間的關聯需要更加科學的論證。因此,《勞動合同法》即使要修訂,也要“深入研究論證”,真正實現保護普通勞動者和提升企業競爭力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