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世上有些事,不適合和熟人說。太熟了,聽了尷尬,又易惹是非。半生不熟的就好,當做樹洞,吐出來了便好。
跟我說這個故事的人,大概就是這么想的。我們先前在巴黎的一個聚會上認識,后來在一個越南粉館子遇見。寒暄之后,他說剛從馬賽回來,看見了一個人。
“那個人吧,算是,情敵;也不算,精神上的。”很好的開場,于是我們邊等越南粉邊沉浸在這個故事里。
他是個理工科生,他說自己在大學時潛心讀書,沒有戀愛經驗,“反正大學里找的,畢業后就會散”。當然也和舍友一起看情色片,但看過之后,進洗手間解決問題,就神清氣爽了,“性欲嘛,解決了就好”。
畢業后,工作了,找了個女朋友,并不漂亮,但干練,很自主。他的女朋友之前有過男朋友,他不太在乎,覺得能過日子就行。
然而,日子并不那么好過。也許是他的一切性愛意識都來自日本情色片,他總覺得性愛是件有些扭曲的事。他不太享受這件事。他有點機械,笨重,弄疼女朋友時還會手足無措。性愛的確不是生活的全部,但他們都還年輕呢。
女朋友企圖教育他一下,給他看自己喜愛的法國情色片。他看了,男主角當然是個法國人,身材健美,柔靡萬端,肯給女主角做各類伺候周到的事。他看著動作,聽著聲響,覺得這和自己理解的性愛完全不一樣。
他說到這里,停了一停。“后來我就照樣子做了。”他說。
他效仿那個男主角做了,每個動作,每個步驟。有一次,當他做得效果奇佳時,卻高興不起來。因為他覺得,好像讓自己女朋友歡欣鼓舞的,是那個男主角,而不是他自己。這個念頭當然很奇怪,但揮之不去。
和所有初次感情一樣,這段感情很快結束。但之后,每次交新女朋友,他總是會情不自禁想起那個男主角在情色片里隨心所欲的樣子;他覺得,那個男主角,柔靡萬端、能讓所有女人心花怒放的男主角,在他周圍徘徊。他覺得,那是他的情敵。他很嫉妒他。似乎這個男人可以搞定一切女人,在他完全陌生的領域,信手拈來。
“然后,前兩天,我看見他了。”
馬賽老港區有許多館子,面著海擺滿桌子,各館子客人可以彼此打量。他和同去度周末的女朋友,吃馬賽魚湯,然后,看見了隔壁店門口的桌上,坐著他的情敵。當然比情色片里老了一些,剃了短發。那個男人坐在一甕南法風格的蒜蓉燜貽貝前,認真地吃。沒有了電影燈光與音效的映襯,他看上去蒼老又滿足。他身邊沒有女伴。實際上,這個情敵看上去和任何一個單身漢法國老男人沒什么區別。
他看了情敵很久很久,看著他捻起貽貝,開殼,吃掉,滿足地拿一根薯條,看著他后退的發際線、甩手找紙巾的樣子。他就這么看著,直到自己女朋友問他怎么了。
“沒什么。”
回到酒店,他跟女朋友做了一次極其順利、流暢、圓潤、完美的愛。到女朋友睡著時,他起身喝水,看了看窗外的老港區。他覺得自己好像,第一次,對一切駕輕就熟了。
“現在不會想起情敵了吧?”
“還是會。”他說。只是,現在他想起情敵,已經不會再有威脅感了。因為,他回憶起情敵時,不再是情敵搞定女人的風流模樣,而是在蒼老又滿足地,吃貽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