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宇峰
天津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圍繞西方中心論的理論博弈
劉宇峰
天津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從文藝復興時期到20世紀,歷史學家們在整體歷史的寫作上進行了各種各樣的探索與嘗試,但始終無法解決整體歷史在時間和空間兩個層面上的契合問題。為了徹底解決西方中心論給世界歷史帶來的窘困境地,歷史學家們采取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解決方法。
西方中心論;文化形態史觀;世界理論體系
從文藝復興時期到20世紀,歷史學家們在整體歷史的寫作上進行了各種各樣的探索與嘗試,但始終無法解決整體歷史在時間和空間兩個層面上的契合問題。博杜安和波丹通過基督教會和宗教信仰建立整體歷史在時間和空間上的統一性;伏爾泰提出“文明史”概念,試圖無限擴大整體歷史在時間維度上的包容范疇,從而將空間維度納入世界歷史的統一性;麥克尼爾和斯塔夫里阿諾斯則擯棄了整體歷史的“古代——中世紀——近代”時間三分法,其中,斯塔夫里阿諾斯選取1500年這一時間點,通過人類社會在時間線上的發展進步以及在地理上的大面積發現探索來搭建整體歷史中時間與空間之間的聯系。然而,種種努力逐漸暴露出了整體歷史的一個核心矛盾:如果要想真正理解世界歷史,尤其是當代世界歷史,就必須構建具備全球意義的整體歷史;問題在于,構建整體歷史所需的世界性聯系無法避免歐洲中心主義的偏見。布雷薩赫就曾指出:“只要歷史家不把西化作為使他們的世界成為整體的主題,他們就會流于僅僅是對各種文化的列舉。許多歷史家就是這樣在連續的各章節中簡單地列舉各個民族、各種文化的過去,而讓書籍裝訂者用膠水、裝訂線和硬紙板來將其合成一體”[1]。為了徹底解決西方中心論給世界歷史帶來的窘困境地,歷史學家們采取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解決方法。
張廣智教授在《西方史學史》一書中認為,直到具有現代意義的世界史——全球史——出現之前,史學界一共存在著四種類型的世界歷史:“希羅多德——伏爾泰的總體型的世界史”、“波利比阿——蘭克的國際關系型的世界史”、“圣·奧古斯都——鄂圖的基督教神學型的世界史”以及“斯賓格勒——湯因比的思辨型的世界史”。[2]總體型世界史和基督教神學型世界史,筆者在此前部分將之歸入整體歷史的“普世史——整體史”階段,而國際關系型的世界史背后所帶有的濃厚的政治史色彩使其不能夠被歸入整體歷史中去。至于施本格勒[3]和湯因比的思辨型世界史,實際上也就是“文化形態史觀”理論。
施本格勒的“文化形態史觀”理論集中反映在其著作《西方的沒落》。施本格勒認為,研究世界歷史,即是研究世界上每一種文化的歷史。世界歷史的發展,正是世界上各種文化興盛與衰亡的體現。文化是一種有機體,并且像所有生物有機體一樣,具備生、老、病、死的不可改變的生命周期,每種文化都必須經歷“前文化階段”、“文化早期階段”、“文化晚期階段”和“文明時期階段”的變化周期。“每一種文化都以原始的力量從它的土生土壤中勃興起來,都在它的整個生活期中堅實地和那土生土壤聯系著;每一種變化都把自己的影象印在它的材料上、即它的人類身上;每一種變化各有自己的觀念,自己的情欲,自己的生活、愿望和感情,自己的死亡……每一種文化都有它的自我表現的新的可能,從發生到成熟,再到衰落,永不復返。”[4]施本格勒認為世界上一共曾經存在過八種主要文化,即埃及文化、印度文化、巴比倫文化、中國文化、古典文化[5]、伊斯蘭文化、墨西哥文化,以及西方文化。施本格勒反對西方中心論,他試圖通過文化形態論所呈現出的文化多元性來打破傳統上以西方為中心的世界史體系。施本格勒不無得意地宣稱:“這種使各大文化都把我們當做全部世界事變的假定中心,繞著我們旋轉的流行的西歐歷史體系的最恰當的名稱可以叫做歷史的托勒密體系。這本書里用來代替它的體系,我認為可以叫作歷史領域中的哥白尼發現,因為它不承認古典文化或西方文化比印度文化、巴比倫文化、中國文化、埃及文化、阿拉伯文化、墨西哥文化等占有任何優越地位”[6]。
就在施本格勒提出文化形態論的同時,湯因比也在從事世界各文明起源問題的研究。施本格勒的觀點在諸多方面與湯因比不謀而合,卻也不盡相同。湯因比反對施本格勒以宿命論的心態看待文化的生命變化周期。在湯因比看來,施本格勒在文明起源問題上的觀點過于模糊,各個文明的變化周期都是按照一個固定的時間表整齊劃一地進行,而對于為什么會這樣進行,施本格勒沒有給出令人滿意的答案。而對這一問題的分析和解答成為了湯因比《歷史研究》一書中的主要內容。湯因比系統羅列了人類六千多年歷史上總共出現的21種文明社會,分別是西方社會、東正教社會、伊朗文社會、阿拉伯社會、印度社會、遠東社會、古希臘社會、敘利亞社會、古印度社會、古中國社會、米諾斯社會、蘇美爾社會、赫梯社會、巴比倫社會、埃及社會、安地斯社會、墨西哥社會、于加單社會、瑪雅社會。[7]其中,東正教社會可以被分為拜占庭東正教社會以及俄羅斯東正教社會,遠東社會則可以被分為中國社會以及朝鮮韓國社會。關于對施本格勒遺留問題的回答,湯因比將之歸因于“挑戰與應戰”規律。湯因比認為,文明起源的關鍵在于人類對外部“挑戰”是否采取了成功“應戰”,“創造是一種遭遇的結果,或者我們把這種神話的形象表述變為科學術語的陳述,起源則是一種交互作用的產物”[8]。“挑戰”必須在一個適度的范圍之內。“根據人類過去的經驗,在何種形勢下,挑戰才能真正激起具有創造性的應戰呢?如果我們轉而考察如果我們轉而考察人類社會已經受過的各種刺激,那我們便會毫不遲疑地否定流行的觀點,即文明趨向于在易于人類生活的各種有利的環境中產生。”[9]這當然不意味著環境越困難,也就越能刺激文明的成長,強度過高的挑戰對文明的效果往往適得其反。
“文化形態史觀”理論似乎可以被歸類為全球史,其實則不然。雖然施本格勒和湯因比強調從世界整體的角度來研究歷史,同時他們也反對西方中心論,但是文化形態論之下的整體歷史實際上無外乎于對世界不同種類文明的機械性堆砌,這與全球史探究世界范圍內各地區相互之間交流活動的主旨是相違背的。更重要的是,施本格勒和湯因比在深入論述“文明形態史觀”的過程中也滑向了他們所聲稱反對的西方中心論。施本格勒認為,除西方文化之外的其余七種文化都已經走完各自的生命變化周期,而“西方的沒落”則等同于人類文明的沒落。加之施本格勒所宣揚的西方文明的神圣精神和特殊使命,文化形態論幾乎淪為一種改頭換面的西方中心論。在這一點上,較之于施本格勒,湯因比則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湯因比羅列的26種文明社會中,16個已經徹底衰落,2個正在衰落,7個正在被西方文明同化和消滅,而借助于“人”這一文明推動力量,西方文明似乎將長盛不衰。這樣看來,“文化形態史觀”只能算作全球史理論出現之前,對嘗試構建整體世界歷史體系和解決西方中心論問題的一次嘗試。
如果說施本格勒和湯因比企圖呈現文化的多元平行以達到破除西方中心論的目的,那么沃勒斯坦則采用完全不同的方向和方法。與過去的歷史學家們不同,沃勒斯坦沒有通過破除西方中心論來解決西方中心論問題,反而通過承認西方中心論來解決西方中心論問題。沃勒斯坦于1974年開始出版他的《現代世界體系》,并最終形成四卷本的鴻篇巨著。在《現代世界體系》一書中,沃勒斯坦最為系統詳盡地闡述了被他自己稱為“世界體系分析法”的世界理論體系。沃勒斯坦強調西方社會經濟力量的全球性擴展效應,并力圖以此論證“西方中心地區”的合理性。
沃勒斯坦摒棄了,更確切地說是弱化了“主權國家”這一單位的概念。[10]他將存在于人類歷史上的存在劃分為“微觀體系”和“世界體系”。[11]微觀體系是指“單一的勞動分工和單一的文化,只存在于簡單農業、狩獵和采集社會中”[12]。世界體系并不一定指一個全球性的概念,它可以包含多個“主權國家”、多個區域或是多種文化。世界體系主要包括“世界帝國”以及“世界經濟體”。世界帝國的特征是“存在一個控制大片區域的單一政治體系,無論其有效控制程度減弱到什么程度”[13]。這種單一政治體系是世界帝國的核心力量,“其力量在于它能憑借暴力(貢品和賦稅)和貿易中的壟斷優勢來保證經濟從邊緣向中心流動”[14]。世界經濟體一共包括三個部分:中心地區、邊緣地區以及半邊緣地區。中心地區的國家大都擁有一個強有力的國家機器,以及一種民族文化;邊緣地區的國家則普遍不具備獨立的國家力量,甚至于有的尚不能稱之為“國家”。“世界經濟體的分工包含有各種職能性任務的層級體系,其中,需要較高水平的技能和較大資本含量的各項任務由較高層次的地區來承擔”[15],也就是由中心地區來承擔;邊緣地區則負責較低水平的經濟分工,包括糧食生產、原材料的供給和初加工以及密集勞動力輸入等;半邊緣地區在中心地區和邊緣地區之間扮演著過渡的角色,它們一方面充當著中心地區的“邊緣地區”,又為邊緣地區提供“中心地區”的力量。
圍繞著世界理論體系,沃勒斯坦延伸拓展了諸多領域的學說。沃勒斯坦認為,在一個世界經濟體內,中心地區是會不斷轉移的,甚至在中心地區內,國家之間也時刻上演著激烈的競爭。世界經濟體也擁有一個生命周期,經歷從形成、興起到衰落的過程,并最終歸于消亡,形成一個嶄新的世界經濟體。在生命周期過程中,世界經濟體往往會轉化為世界帝國。唯一一個沒有轉化為世界帝國的世界經濟體就是存活了五百多年并持續至今的現代世界體系。沃勒斯坦還將當今世界的對立歸納為兩種,一種是中心地區和邊緣地區之間的對立,另一種是資本家和工人之間的對立。這兩種對立是相互交織在一起的,例如:中心地區就可以憑借其經濟優勢將資本家與工人之間的對立轉嫁到邊緣地區中去。
沃勒斯坦的世界理論體系在某些方面與依附理論相類似,兩種理論都區分了世界上的中心地區和邊緣地區,并論述兩者之間的相互聯系。同時,兩種理論都將重點過于放在經濟因素和外部因素之上。基于經濟標準的世界理論體系不承認政治權力所扮演的作用,也不能解釋政治或軍事力量在大多數情況下的集中與分散。部分歷史學者將世界理論體系視為全球史理論的一個組成部分,而對此,筆者謹持有懷疑態度。全球史的理論研究并不從西方中心出發,而且致力于回溯更早的整體歷史時間線。世界理論體系則恰恰相反,它“關心現代西方資本主義對世界上其他地區產生影響”,“把16世紀以來資本主義經濟和世界市場的發展看做是理解現代世界社會的核心所在”。[16]
[1]E.Breisach. Historiography: Ancient, Medieval, &Modern,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3, pp.400.
[2]張廣智:《西方史學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337-338頁。
[3]即斯賓格勒。
[4]施本格勒:《西方的沒落》上冊,齊世榮、等譯,商務印書館,1963年,第39頁。
[5]即希臘羅馬文化。
[6]施本格勒:《西方的沒落》上冊,齊世榮、等譯,商務印書館,1963年,第39頁。
[7]湯因比認為至少還存在五個停滯的文明社會,即波里尼西亞社會、愛斯基摩社會、游牧社會、斯巴達社會以及奧斯曼社會。
[8]湯因比:《歷史研究》,劉北城、郭小凌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86頁。
[9]湯因比:《歷史研究》,劉北城、郭小凌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91頁。
[10]“我找到了一種典型的單位,而不是各種單位中的單位。”
[11]沃勒斯坦預言將來可能會出現第三種存在——世界政府。
[12]趙自勇:《資本主義與現代社會——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理論透視》,《史學理論研究》1996年第4期,第73頁。
[13]伊曼紐爾·沃勒斯坦:《現代世界體系》第1卷,尤來寅、路愛國、朱青浦、等譯,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61頁。
[14]伊曼紐爾·沃勒斯坦:《現代世界體系》第1卷,尤來寅、路愛國、朱青浦、等譯,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3頁。
[15]伊曼紐爾·沃勒斯坦:《現代世界體系》第1卷,尤來寅、路愛國、朱青浦、等譯,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64頁。
[16]格奧爾格·伊格爾斯、王晴佳、蘇普里婭·穆赫吉:《全球史學史》,楊豫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411頁。
劉宇峰(1991—),男,漢族,天津市人,學生,世界歷史專業碩士,單位:天津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研究方向:世界古代中世紀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