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辟蹊徑又扎實穩健的作家創作研究成果
——評翟瑞青《童年經驗和現代作家的文學創作》

王洪岳

(浙江師范大學 江南文化研究中心， 浙江 金華 32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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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辟蹊徑又扎實穩健的作家創作研究成果
——評翟瑞青《童年經驗和現代作家的文學創作》

王洪岳

(浙江師范大學 江南文化研究中心， 浙江 金華 321004)

上世紀60年代中期出生的學者翟瑞青教授，已經有《現代作家與教育》《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中的母愛主題和兒童教育》和《童年經驗和現代作家的文學創作》等三部學術專著。這些著作緊緊圍繞文學與作家的教育或童年經驗來進行撰述，為現代文學和作家創作心理學的研究開辟了一種新的園地。她二十余年來在這個領域精耕細作，取得了驕人的學術成就。如今閱讀她的新作《童年經驗和現代作家的文學創作》(人民出版社2014年，下文中出自該書的引文及觀點只標注頁碼)，尤感她在這方面用力頗深，成就斐然。

作為一部專著，這是她完成的第三個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同時又是翟瑞青在博士學位論文基礎上修改而成的專論，而她的導師是筆者的老同學、山東大學文學院鄭春教授。作為一直以來關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與教育、關注作家創作心理學的同行，筆者很高興讀到這么一部厚重而別具特色的學術著作。我以為，該著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特點。

其一，在“文學與教育”的基礎上，翟瑞青通過解析現代文學時期作家們的童年生活和遭際，進而探討了“童年經驗與作家的創作心理和特征”的深層關系。海明威說過，不幸的童年是作家創作的財富。然而，在中國古代文學史尤其是小說史中，我們除了在《紅樓夢》《儒林外史》等少數作品中依稀發現某些作家本身的影子之外，很少能夠看到作家把自己的遭際和情感體驗注入自己的作品當中。然而，現代文學作家把自己的經驗尤其是童年經驗置入自己的作品的創作現象已經是屢見不鮮了。翟瑞青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并對此加以系統的梳理和論證。這一點是難能可貴的。她的研究打破了某些個案研究的窠臼，而在更為廣闊的視野中縱橫運筆，力圖從整體上系統把握和透視作家的童年經驗與其創作之間的或顯明或隱秘的關聯。自從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誕生以來，關于作家的創作心理學研究已經取得了很大的進展，但是心理學本身還仍然帶有某些猜測性和非科學性，這是因為心理學本身所面對的研究對象的復雜性所導致的，也由于人腦科學的滯后所致。上世紀80年代關于作家的創作心理研究和文藝心理學曾一度勃興和繁盛，但是到90年代尤其是新世紀以來這種研究又沉寂下去了，其主要的原因恐怕在于關于作家創作心理學的研究難度太大。

正是在這樣的學術背景下，翟瑞青知難而上，矢志不渝，潛心研究。這樣做既需要學術的定力也需要學術的識見。作為女性學者，翟瑞青在深入研究“文學與教育”、“母愛與文學”等主題的基礎上，進一步拓展學術領域，把作家的童年經驗和20世紀上半葉中國現代作家的創作聯系起來，進行了嚴謹而灑脫的學術探討。在掌握了大量的一手資料的前提下，她寫作時就有一種信手拈來的氣度和隨心應手的自由。資料的豐贍宏富和論述視點的相得益彰，是支撐其這部學術專著的重要方面。在這方面，就筆者的閱讀涉獵情況來看，翟瑞青的前期準備和體現在這部著作中的材料及觀點可以說是尚無出其右者。如此，她的那些鮮明的觀點與論證就有了堅實的基石。如，第二章從“作家身上的符號標記”與“空間視域中的家庭環境和時代背景”出發，通過豐富的資料和對資料駕輕就熟的恰切運用，從而深入論證了“構成作家經驗世界的空間環境和公共資源”。在此，作者把空間的、地理學的、符號學的視角和新的學術話語，同傳統的家庭環境、時代背景等既有學術視角、學術話語進行有機結合，從而使得論證張弛有度、收放自如。筆者特別關注她對江南文化圈作家群如魯迅、巴金、郁達夫、胡適、茅盾、葉圣陶、艾青、丁玲、張愛玲、路翎等作家作品的論說。長江三角洲或江南文化圈在近代中國文化包括文學的版圖上具有舉足輕重的、甚至核心的地位。以魯迅為代表的中國現代文學不但是中國新文學的最高標志，而且是中國社會急劇轉型期中國精神的最高標準；而另外一個現代作家和學者胡適的人生與創作，則代表了另外一條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追求國家民族新生的道路。兩位作家，一個激進一個溫和，對于中國文化和文學的再造與創新無疑都是具有不可或缺的價值的。時至當下，這一點我們應該看得更清晰了。還有專著中對誕生于齊魯之邦的現代作家王統照、臧克家等山東現代作家的創作與其童年遭遇的關系的探究，也都體現了作家童年經驗中的地域文化和時代所導致的作家童年心理和性格特征對其作品思想內涵、審美意識以致審美形式等方面的重要作用。而翟瑞青從作家的創作心理學或兒童經驗與創作心理之間關系的角度出發，對他們的創作所體現出來的精神現象學之不同樣態的揭示與規律性總結，由于建立在扎實豐富的資料基礎上，因此體現出了一種科學求實的學理精神，其成果自然富有較高的學術價值。

其二，翟瑞青對于中國現代文學創作現象學的獨到研究，還體現在她發現了一個被學界忽視或無視已久的現代文學現象：與古代文學相比，童年經驗之于現代文學作家們的重要性。在筆者的閱讀過程中，曾經也朦朦朧朧地產生了一種想法，即現代作家很多都有一種“寡母撫孤”或“家道中落”的人生體驗。孤兒寡母在中國這種傳統倫理或以血親關系為紐帶所建立起來的社會結構中，常常成為鄰居甚至親戚所欺負的對象，這種情勢在近現代隨著傳統倫理道德的解體而愈加嚴重和激烈。然而儒家情懷和某些現代思想的滲入對于這些寡母和其他家庭成員往往又有一種強烈的期望，她們往往把全副的精力和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孤子身上，從而激發起幼小孩童潛在的力量。孤兒寡母的家庭往往又陷于家道中落的處境，雙重或多重的不幸就導致了這些后來的作家們郁積其某種陰郁而敏感的“情結”(complex)。而按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來看，這些難以解開的情結便成了后來其創作的某種源泉。“望子成龍”的寡母的愿望恰恰在這種難以直接言說的文學的想象和虛構中去表達。魯迅、周作人、茅盾、胡適、張恨水、郁達夫、老舍、蕭乾、王統照、路翎、丁玲等作家少年喪父，寡母的滿心期望全部寄托于這個(些)孤子孤女身上；而巴金、曹禺、蕭紅、梅娘都是早年喪母而后成為作家的，大致的心路歷程和喪父是一樣的，只是數量上少于幼年喪父的。筆者尚只是一種想法和經驗，而翟瑞青博士在其專著中則進行了深入系統的探析，并做出了自己獨特的闡釋。她認為，為什么這種現象“沒有成為古代文學表現的主題，而只有到了中國現代文學時期，在人道主義思想的影響下，才成為文學表現的主要內容”，其背后是古代宗法制的男權社會中女性被排斥在主流文化之外，依附于三從四德、男尊女卑的道德準則的結果。(第45頁)這個看法也許不時髦，但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最高結晶是在對舊禮教、舊道德、舊制度之批判的基礎上生成的。再反顧今日之讀經風盛的現狀，作為學者的文學研究者還是需要警惕的。在當前誦讀古代經學、全民學習國學的大背景下，作為一個現代學者的翟瑞青是清醒的，她潛在地回應了當今的讀經熱及其弊端。

童年經驗不但在某種意義上影響甚至決定著作家創作的題材范圍、主題內容，而且在更為深層的方面影響甚至決定著作家創作的思想深度和生命質量，而且對于其審美觀念、敘述策略、文學語言乃至藝術風格等方面，都會有著或隱或顯、或重或輕的影響。對此，翟瑞青從古今中外大量的個案資料和實證研究出發，又結合相關理論、方法進行了多方面的論述。她認為：“現代作家創作的這種親歷性感知方式，和直接面向生命存在的創作實踐，就決定了現代作家的文學創作帶有很強的情感體驗，一定會在文本中通過故事或人物注入自己或悲或喜或怒或傷的情緒，使之成為創作主體情感的意義載體，自由抒發自然情感和欲求。”(第135頁)這種認知和判斷構成了該書的第三章、第四章，也是其分量最重的部分。作為文學的詩歌、小說或戲劇創作，個體的差異性自然是巨大的，但是在形成其題材、人物、思想的同時，童年經驗對于作家的創作審美情感、審美敘述策略、語言藝術風格等都會有直接或間接的影響。對于后者的闡發、研究更具有文學批評本身的獨特性價值。翟瑞青從“敘述視角的多變”、“感知方式和情感體驗的外化”、“地域文化的賦形”等多層面入手，對作家童年經驗對于其創作的美學風格的影響進行了肌理與形式的剖析。按照鄭春教授的說法，翟瑞青對整個中國“現代文學進行了發生學意義上的研究”。而發生學研究就不是依據資料進行的起源學研究，而是一種理論的構型與范型研究。但發生學研究也離不開資料的搜集與整理，正是從大量的資料中，翟瑞青發現了一個現代文學的發生學范型或模式，即作家童年經驗的生成決定或至少影響著作家作品的文學風格、審美品格和藝術境界。而現代文學本身所具有的那種啟蒙與救亡、社會批判與個性審美追求所帶來的張力正是由于作家童年經驗的某種折射或結晶。之所以打破了古代大團圓的抒情或敘事模式，而帶來新的審丑的、多維的、復雜的、立體的抒情或敘事方式，恰恰是作家主體意識在建立過程中打上了深刻的童年印記的結果。這種不同于古代文學的鮮明特征，正如鄭春教授在為該著作序時所指出的：“選定出生在19世紀和20世紀之交的現代作家作為研究對象，通過細致入微地考察中國現代文學為何會成為童年經驗的意義生成期，證實了在中國文學的長河中，只有現代作家的文學創作和他們的童年經驗聯系極為密切，作家童年經驗世界的意義生成應該始于現代文學時期，因而現代文學不同于古代文學。這一發現性論斷界定了現代文學新的文化性質和審美特質，提升了現代文學的文學史地位，是值得肯定的學術建樹。”這一評價是中肯的，符合該著作的學術創新的實際的。

再把現代文學的這一特征與當代文學進行比較，更可以清晰地看出，現代文學作家們的創作心理和創作表現，突出了現代文學作家個體審美素質和思想素質在其創作中的重要性；而當代文學前30年“領導出思想、群眾出生活、作家出技巧”等違背創作規律和創作原則的奇異要求和所謂準則，恰恰封殺了作家創作的獨創性；即使到了80年代仍然殘留著這種群體性要求所帶來的弊端。好在當時一大批作家開始意識到應該回歸和發揚新文學的優良傳統，努力以自己的獨特經歷尤其是童年經驗為基礎創作出更加藝術鮮活而個性鮮明的作品。或許正是意識到這一點，翟瑞青從莫言、史鐵生、王安憶、遲子建、張抗抗、葉文玲等當代作家的一系列創作談和對話錄中所體現的文學和審美思想中得到啟示，以此來強化自己關于現代文學作家創作生成機制與童年經驗之間的關系的論述。

其三，翟瑞青從一個女性學者的身份角色出發，對于一大批女作家的創作心理和創作特點之間的關系進行了體貼式、同情式的探察、研究，體現出了帶有一定女性主義色彩的研究特點。而這一點對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深入和對當代文學創作的發展，都具有重要意義。在具體的論證過程中，翟瑞青采取了先總論再分論(個案研究)的方式。與同類著作相比，在選取所論作家作品時，該著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即不同于男性研究者對于現代文學作家選樣論述往往集中于那些數量較多的男作家而偶爾兼及冰心、丁玲、蕭紅、張愛玲等少數幾個女作家的選擇范圍的做法，翟瑞青或許有意無意地選取那些女作家作品，只要是能夠體現出了她所總結和論證的“童年經驗與作家創作”之間的關系，她寧愿選擇那些女作家作為個案或例證。她的論述幾乎囊括了全部的現代女作家，如除了上述那些學人們經常論及的較為知名的那些女作家，還有不太知名的女作家如陳衡哲、蘇雪林、凌叔華、林徽因、馮沅君、廬隠、陳學昭、謝冰瑩、楊絳、梅娘、沉櫻、白薇、石評梅、袁昌英、蘇青、楊剛、林海音等20余位，翟瑞青都有論及，這充分展示了她深厚的學養和開闊的視野。如果加上羅洪、白朗、曾克等女作家，筆者相信翟瑞青能夠獨自撰寫一部“中國現代女作家研究”之類的專書了。在下編“被童年記憶纏繞的藝術世界”共9章內容中，她選取了10位作家，其中男女作家各為5個。她的個案研究涉及到魯迅、老舍、沈從文、趙樹理和孫犁，女作家分別是冰心、廬隱、凌叔華、張愛玲和蕭紅。這種論述取樣的做法是不是隱含了研究者對于中國現代文學生成機制的一種女性主義的視角呢？包括上述論及當代新時期以來的文學作家的時候，她選取了大約6位作家的觀點，其中4位是女作家。這一情況自然不是偶然的，而是研究者翟瑞青作為女性學者、批評家自身學術立場和出發點所致。在這些文字中，她運用了“性別意識”“女性視角”和“女性生命家園”等術語。當然，其意旨緊緊圍繞中心論題童年經驗與創作，但其女性立場甚或可以說女性主義所給予這部著作的個性也是比較鮮明的。這保證了其論述及其結論的客觀的同時，也烙上了作為研究主體之女性視角的烙印。

(責任編輯：畢光明)

On Di Ruiqing’sChildhoodExperienceandModernWriters’LiteraryCreation

WANG Hong-yue

(Jiangnan(RegionsSouthofYangtzeRiver)CultureResearchCenter,ZhejiangNormalUniversity,Jinhua321004,China)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5310(2016)-03-0065-03

作者簡介：王洪岳(1963- )，男，山東濟陽人，文學博士，浙江師范大學江南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人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文藝學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