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寅飛+王志平

李玉嬌做過一個了解性的調查,對于僅有一字之差的“公民”和“市民”兩個意義相差甚遠的概念,很少有人能真正理解其中本質上的區別
由10個來幫自己孩子補考的家長,外加拉來充數的學校保安和小賣店老板臨時湊成的12個人聚在一起,模擬西方陪審團制度,討論一樁真實的、經媒體反復曝光但還沒有進行審判的“富二代弒父”的社會熱點案件——改編自美國經典電影《十二怒漢》的電影《十二公民》以此為開場,在幾乎只有一個場景的狹小車間里生動地演繹了一個“十二個中國人坐一塊兒,卻不能好好說話”的故事。影片一經公映便嶄露頭角,引起了國內影視界、法學界的熱議。
“電影中的陪審團成員有地產商、出租車司機、醫生、服刑出獄人員等各行各業的人,這些人素質各異,甚至有人有十足的市井氣。”對于電影中的十二個公民,遼寧省檢察院沈陽鐵路運輸分院黨組副書記、副檢察長的李玉嬌是再熟悉不過了。作為這邊電影的第一編劇,她悉心塑造了“十二公民”的銀幕形象。隨著電影在國內外各大電影節上接連獲獎,李玉嬌也多次榮膺各個電影節的最佳編劇獎。
然而,即便在劇本創作上大獲全勝,但是在李玉嬌看來,寫作也只能算是第二職業。檢察官才是她的第一職業。
李玉嬌向來把“兩個職業”分得清楚,檢察工作歸檢察工作,文學創作歸文學創作。業余時間的文學創作十幾年來已經成為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從2004年開始,李玉嬌先后創作發表了長篇小說《潛流》、《臥底》、《白河橋》、《女反貪局長》,中篇小說《是禍躲不過》等多部作品,已創作超過200萬字。
《十二公民》背后的故事
《十二公民》是李玉嬌近二十年來創作生涯中第一部被拍成電影的作品。不過,從最初原劇本的《我們檢察官》到《失控的正義》、《1:11》、《十二個中國人》,最終定為《十二公民》,作品幾更其名。而對于這部作品的起源與經過,背后也確實隱藏著不少鮮為人知的故事。
2012年,當時任遼寧省人民檢察院辦公室主任的李玉嬌正在忙于各項日常事務的時候,突然接到一個通知,兩位全國檢察官文聯的領導要找到她要進行一次談話。對于向來把工作與寫作涇渭分明的李玉嬌而言,心中卻未免產生了幾分疑慮。
不過見面之后,對方卻只是談論剛通過的修改后刑事訴訟法,以及探討了司法機關面臨的新形勢與新問題。但是等到提到當時發生的著名演員李雙江之子李某某涉嫌強奸案件時,話題卻變得嚴肅而沉重起來,因為當時出現了輿論綁架司法甚至法律被輿論左右的情況。所以,這次談話最后落到了一個目的上,就是讓李玉嬌寫一篇生動的文章,向人們詮釋法律知識和法治理念。
一直以來,李玉嬌在業余時間完成的作品都是源自自己內心的自發創作,這樣的命題作文還從沒有經歷過。但是,幾年的檢察工作經歷早就讓她埋下了寫法制題材作品的想法。因此,她將《十二公民》的創作定性為“依法治國背景下創作法制題材作品的嘗試性探索”。
李玉嬌說,在此之前,她曾做過一個了解性的調查,對于僅有一字之差的“公民”和“市民”兩個意義相差甚遠的概念,很少有人能真正理解其中本質上的區別,更不用說一種需要長期培養后形成的法治思維、公民意識了。“事實上,許多人并不真正理解所謂的法治,也并不怎么關心檢察工作,即使是關乎個人權益的意識也十分淡薄。”
眼下如何完成這個任務?一部多年前看過的電影《十二怒漢》讓李玉嬌產生了靈感。《十二怒漢》先后在美國、日本和俄羅斯都被拍攝成過電影,李玉嬌就一一反復地細看。同時,她又從自己生活和工作接觸到的人和事中找到了12個個性、經歷都不同的人物角色,將之帶入到那個故事中去,開始創作《十二公民》。
李玉嬌舉例說,《十二公民》中的小商販、保安、出租車司機等角色人物原型都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平時對他們有所觀察。此外,劇中作為檢察官代表的陸剛是她花費最多心思去雕琢的人物,融合了周圍多名同事的性格特點和辦事風格。所以,“《十二公民》除必要的娛樂情節之外,更多的是從他們的個人故事中傳遞出每個公民都應該具備和享有合理懷疑、疑罪從無的權利觀念和法律理念”。
第一部小說是對自己的一個交代
其實,改編成劇本的《十二公民》僅僅是李玉嬌近年來眾多作品中的一部。2005年,李玉嬌經過半年的寫作,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說《迷失的季節》。小說主要講述了一對夫婦為生育二胎而假離婚又和他人假結婚的故事。文章的開篇便形象地描繪了主人公陳霓裳和前夫任重遠各自手里拿著標志性的綠色離婚證書、坐在法庭外椅子上凄冷而尷尬的場景,令人印象深刻。
“故事的中的每一個角色都能在現實生活中找到鮮活的人物原型。”完成小說的這一年,正好是李玉嬌結束遼寧省錦州市計劃生育委員會主任工作的時候。5年的計生工作,李玉嬌經歷了當地一項較大的計生政策的調整,由原來的“一個孩子帶環、兩個孩子結扎”調整為“自行選擇”的模式,即婚育男女雙方可以按照各自的身體情況采取對自己有益的避孕方式。
李玉嬌告訴記者,《迷失的季節》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寫成的。當時,有部分人擔心政策的改變會導致人口突增無法控制,所以實施計生監管就變得更加嚴格了;而與之相呼應的是一些受到傳統生男孩以及多生小孩思想左右的人更加順勢而變,與計生監管者開展了斗智斗勇的游戲。李玉嬌回憶,一些地方甚至發生了比小說還戲劇性的故事:在一次與某村婦女主任聯合檢查的行動中,村中有幾個懷孕的婦女聞訊后,不顧安全跳窗、跳墻逃跑。還有一些地方的家庭為了生男孩去求佛拜神,一次次相信迷信又一次次地違規再次生育,最后造成原本并不富裕的家庭重新回到貧困戶的狀態。
“單純的政策說教遠遠不能使人們思想得到解放。”在工作調動的時刻,李玉嬌感慨萬千,她覺得應該寫點什么,于是,她的第一部小說就這樣誕生了。
《迷失的季節》出版以后,可能是囿于題材的緣故,并沒有引起多少關注。“民眾對文學的漠視和對文字的冷淡正在成為一道日益加深的鴻溝”。李玉嬌認為,只有一些志同道合的人看了之后,才對小說進行了肯定。不過,現實并沒有打擊李玉嬌的熱情,“至少它能給自己過去的五年一個交代;至少有來自市委宣傳部門領導的鼓勵,稱之為‘一部具有跨時代意義的宣傳計劃生育國策和以人為本理念的小說”。
此后的幾年中,李玉嬌先后擔任縣級市市委副書記,高新開發區管委會主任,2009年又調入遼寧省檢察院擔任代表聯絡辦公室主任。在每一次調任其他崗位之后,她都會根據自己的工作經驗將所見所聞寫成小說。“小說本是一種想象力和現實沖撞而成的虛構文體,但它在本質上比真實的東西更接近人性的,是對生活中缺少和流失的一種東西的彌補。”李玉嬌覺得這就是創作小說一直吸引著她的地方。
練就了隨時入睡的本領
相較于此前在政府部門就職的經歷,李玉嬌踏入檢察機關的大門之后,創作思維似乎變得更加活躍了。李玉嬌坦言,在檢察院里工作,有太多的素材、太多的人物故事可以寫。
李玉嬌進入檢察系統的第一年,遼寧省檢察院正好在辦理當時驚動一時的“608涉黑案”。案件剛剛結案,她就迫不及待地找到辦案人員進行交流,并詳盡地查詢相關案卷材料和判決書。這一次她并沒將創作視為自己一段工作的文學性總結,而當成是自己轉變身份、定位于文學創作的開始。
以“608涉黑案”為原型,李玉嬌寫出了長達27萬字的長篇小說《臥底》,描述了左云飛和程思偉兩個黑社會團伙從形成開始到最終滅亡的過程,后來收獲了很高的評價。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何建明看完《臥底》后評價:一部優秀文學作品,總如一團燃燒的火焰,把人的靈魂與肉體化為灰燼,留下思想和精神的價值。
《臥底》一書在2012年正式出版,這時候,人們開始知道遼寧省檢察系統有一位能寫小說的才女檢察官。然而,步入五十而知天命之年的李玉嬌有時候也會顯得力不從心。長期的夜間寫作,導致她的眼睛總是處于高頻的眨眼狀態,老花眼也開始慢慢襲來。
于是,有好多次當寫小說或劇本熬到半夜,出現的倦怠恍惚時,李玉嬌想過就此放下筆。而且她也明白,即使自己問心無愧地完全用業余時間在創作,也仍可能會出現閑言碎語,如果哪天有人發現工作不在狀態,或者出現什么偏差,也許就會有人猜測她把精力都放在自己的小說上了。但她卻常常選擇再堅持一下,“寫小說不僅僅關乎的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所以,每次在寫一部長篇小說的時候,都會事先給自己布置作業,一個禮拜完成一章,必須按時按量完成。平時下班后,除去吃飯和一個小時的彈鋼琴放松時間,其實也剩不了多少時間來寫作了。有時候有公務或者加班,時間就更少了,她就會晚睡或早起,補好當天未完成的“功課”。長期的堅持也讓李玉嬌感到自己的內心的充實。“當同齡人還在為失眠而煩惱最后只能用安眠藥解決問題的時候,我卻練就了可以在休息時間隨時入睡的本領。”李玉嬌笑說。
她覺得,寫作源于生活但不止于生活,就如電影當中有電影、故事后面當有故事,這種背后的東西才是深刻的,否則就會變得太膚淺。李玉嬌給這種創作取名為“使命”文學。
法律的終點究竟是什么
近幾年,李玉嬌始終保持著每年一部作品的進度,來持續記錄法治進程和宣傳法治理念。于是,《女反貪局長》、《白河橋》等作品相繼出版。2015年年底,她的一部由公安部交通管理局等多部門支持,講述酒駕危害性的交通安全題材公益性影視作品 《一路眩暈》也剛剛創作完成,并在前不久開機拍攝。
隨著李玉嬌在業內聲名鵲起,也有不少商業題材影視作品的制片方找上門,但基本都被她婉拒了。“我的本職工作還是一名公務員、一名檢察官,寫作就是一種愛好,而當前普法題材、展現正能量的作品才是創作的前提與標準。”而且近年來,在“使命”文學觀念的驅動下,李玉嬌也在不斷努力,希望將自己的作品與法治更加緊密地結合起來,她更愿意做好一名法治理念的“布道者”。
如在《十二公民》中探討的一個法哲學的詰問——法律的終點究竟是為懲罰有罪的人,還是保護無辜的人?娛樂化的劇情中能讓人們認知何為“合理質疑”、“疑罪從無”等法律理念。盡管眾多案例和細節涉及了建筑、物理、法律等各個角度的專業知識,讓李玉嬌用盡了自己在檢察行業的專業知識,更深入社會各界進行調研,花費了大量的個人精力,但也為向大眾傳遞法治精神、樹立法治理念找到了實踐和理論的連接點。
又如《臥底》一書中表現的是關乎人性的批判。為什么劇中人物左云飛和程思偉的兩個黑社會團伙能夠橫行十幾年?一些受害人為什么不敢指控他們的罪行?為什么上面有人通風、下面有人報信?李玉嬌通過個案深挖犯罪的根源,進入是與非、善與惡的大審美境界,展示的是世俗煙火中的現代生活畫卷,對個體欲望,尊嚴以及自卑、殘暴、軟弱、無助與頹喪墮落進行了人性的探討,引發人們的思考。
而在《女反貪局長》一書中,則是正義與罪惡的較量。從一樁轟動全城的強奸案開始,青年檢察官穆剛和女局長趙艷君同時對這起已經結案的案件產生了置疑。趙艷君帶領屬下在公安機關的配合下,與犯罪分子展開了殊死較量,并由此揭開了濱海市的反腐序幕。環環相扣的故事不但表現了反貪官員辦案過程中艱難曲折的過程,更是展示了檢察工作風采和重拳反腐的政治主題。
諸如此類的一部部蘊含法治理念的作品,常常花費李玉嬌一兩個月的構思和更長的時間寫作,但是她似乎已經習慣于白天為工作奔忙,晚上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真正靜下來思考寫作的辛苦模式。在她的心里,更希望在職業觀念的驅使下,寫出更為深刻的作品。
一位作家朋友評價道,“她把自己的精神世界和藝術創作融為一體,并經歷了幾多精神交鋒、情感掙扎和無數次痛苦的磨煉,使蘊藏在她自身的理性思考得以熊熊燃燒”。事實上,平靜背后的思想活躍,淡薄過后的情感升華,肅穆之后的理念交融,才是李玉嬌最在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