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森華
(作者單位: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
論西晉皇室文學活動的特點*
來森華
《文心雕龍·時序》云:“逮晉宣始基,景、文克構,并跡沉儒雅,而務深方術。至武帝維新,承平受命,而膠序文章,弗簡皇慮。降及懷、愍,綴旌而已。”*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卷9《時序》,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674頁。從劉勰到現今相關的文學史敘述,基于宏觀層面認為西晉統治者大都無涉文學,但從相關文獻材料及時下文人應制詩文進行考察,不難發現西晉皇族成員雖多不才,但他們積極組織或者命令文人進行文學活動。誠如胡大雷先生所言:“晉代文學并不因此而衰敗,這是由于有眾多的文學家,朝廷時或召集他們舉行文學聚會,他們也曾自己組織起來,并舉行一次次文學聚會。”*胡大雷:《中古文學集團》,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71頁。此言西晉皇室文學活動,即指西晉皇族成員組織、命令文人進行賦詩作文的文學創作活動*至于西晉皇室詔令文人創變禮樂歌詩,主要體現為禮樂政治活動,不在本文討論之列。。
學者對于晉武帝司馬炎、愍懷太子司馬遹、成都王司馬穎等人組織的相關文學活動已有不同程度的鉤沉與探討,依據相關材料晉惠帝司馬衷與晉懷帝司馬熾亦曾組織文人賦詩作頌,故可對其進行進一步的勾稽與完善*胡大雷《中古文學集團》對晉武帝組織的“華林園聚會”作了頗為詳細的梳理與探討(胡大雷:《中古文學集團》,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74-76頁);俞士玲《西晉文學考論》就“華林園之會”及其對于西晉文學的影響亦有專論(俞士玲:《西晉文學考論》,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13-218頁);張朝富《漢末魏晉文人群落與文學變遷》將西晉皇室的文學活動置于文學發展與變遷的視角下進行審視,并提出了武帝華林園宴射賦詩、愍懷太子宴射賦詩、司馬穎的幕府集團等以宮廷、王室為中心的文學活動或文學集團(張朝富:《漢末魏晉文人群落與文學變遷》,成都:巴蜀書社,2008年,第401-405頁)。另外,《晉書·禮志下》載曰:“懷帝亦會天泉池,賦詩。”(〔唐〕房玄齡等:《晉書》卷21《禮志下》,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671頁),可見在兵荒馬亂的懷帝時期文學活動亦并未中斷。至于惠帝組織或詔令文人進行的文學活動,可參拙文《晉惠帝司馬衷為中心的文學活動鉤沉》,《遼東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期。。誠然,西晉皇族成員由于受到自身文才素養的限制而無法在文學創作上有所表率與垂范,但是文學活動在西晉皇族成員那里非但沒有中斷,反而以自己的特點延續著經脈。筆者不揣谫陋,試將西晉皇室文學活動的特點從主導思想、外在依托與內在呈現三個方面作以歸納與總結。
晉代魏禪,大量的文士自覺或不自覺地涌入政治中心并依附于各級統治集團,一方面曹魏集團雅好文學并積極組織文學活動的良好風氣已經深入文人之心,司馬氏集團出于籠絡人才的目的自然不甘落后;另一方面代表儒家世族的他們更加需要對政權的合法性從文化層面進行粉飾,組織文人進行文學活動可謂最有效的手段之一。然晉室雖有佑文之心,文學活動組織者實則幾無文才可言,縱觀西晉皇族所組織的文學活動中生成的文學作品,現今并沒有一首出自皇族成員之手,亦無相關史料記載哪位皇族成員在其組織的文學活動中有過率先賦詩作文的經歷。
(一) 政治教化為主的賦詩活動
就文學活動的主導思想而言,不若曹魏皇室組織的文學活動“崇尚智術,追求情采聲色的趣味”,“司馬氏集團重經義儒術,把侍宴賦詩當作禮儀的一個環節來看待”,*俞士玲:《西晉文學考論》,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17頁。政治教化色彩更濃。《文選》選有應貞《晉武帝華林園集詩》,李善注引干寶《晉紀》曰:“泰始四年二月,上幸芳林園,與群臣宴,賦詩觀志。”*〔南朝梁〕蕭統編、〔唐〕李善注:《文選》卷20《公讌詩》,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286頁。值得注意的是,此處所觀之志并非個體旨趣的自然流露,而是一種為尊者言的集體行為,代表了西晉統治者的政治訴求與文藝風尚。在此次賦詩活動中,拔得頭籌的應貞詩通篇四言體式、多章結構,極盡頌揚晉室之能事,成為了西晉公宴詩的“樣板”。華林園集詩作為西晉皇室第一次有意識、有目的的官方文學活動,“賦詩觀志”確立了西晉皇室公宴賦詩中政治教化的典范,同時也影響了西晉其他皇室成員組織的文學活動。以陸機《皇太子賜宴詩》為例,詩云:
明明隆晉,茂德有赫。思媚上帝,配天光宅。誕育皇儲,儀刑在昔。
徽言時宣,福祿來格。勞謙降貴,肆敬下臣。肇彼先驅,翻成嘉賓。*文中所引詩句俱出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所引賦、頌俱出〔清〕嚴可均《全晉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不再一一出注。
詩用四言雅頌體寫成,內容無外乎歌功頌德,“相對于建安公宴詩來說,個體抒情意味大大淡化了”*黃亞卓:《漢魏六朝公宴詩研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67頁。,而政治教化的色彩明顯增強。再如張華《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園會詩》第三章后六句“穆穆我皇,臨下渥仁。訓以慈惠,詢納廣神。好樂無荒,化達無垠”,其中流露出的政治訓誡與導化意味不言而喻。
從相關文獻記載與文人應制詩歌來看,在疆土統一、叛亂平定、藩王分封等重大政治事件之后,統治者或皇族成員即有組織、命令文人賦詩頌揚的現象出現。如太康元年(280)平吳,天下統一,此年三月三日武帝司馬炎在華林園遂組織文人賦詩,現存詩歌有程咸《平吳后三月三日從華林園作詩》、王濟《平吳后三月三日華林園詩》。元康九年(299),齊萬年與楊茂關中叛亂平定,惠帝司馬衷亦曾詔令群臣作《關中詩》,逯欽立先生引《古詩紀》云:“惠帝元康六年,氐賊齊萬年與楊茂于關中反亂,既平,帝令諸臣作《關中詩》。岳上《表》曰:‘詔臣作《關中詩》,輒奉詔竭愚,作詩一篇。云云。’”*逯欽立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4,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627頁。諸臣所作僅潘岳《關中詩》見于今,凡十六章,通篇頌贊晉室之威與天子之明。另外,西晉亦實行王室分封,皇帝或皇儲往往會在祖餞諸王就國時詔令文臣作詩餞行,如張華《祖道征西應詔詩》《祖道趙王應詔詩》*據《晉書·武帝紀》所載,晉武帝咸寧三年八月進行了一次王室分封,“瑯琊王倫為趙王”,時至張華于惠帝元康二年被司馬倫所殺,這個期間僅有司馬倫一人被封趙王。至于“征西”所指,依詩中“二跡陜西,實在我王”兩句,可見其亦為所封一王。姑將二詩系于咸寧三年,應武帝詔令而作。、王浚《從幸洛水餞王公歸國詩》、何劭《洛水祖王公應詔詩》*《晉書·王沈列傳》載曰:“太康初,(王浚)與諸王侯俱就國。”(《晉書》卷39《王沈列傳》,第1146頁。)此二詩據詩中“朱顏感獻春”、“春風動衿”之說,當作于春季。然太康元年春征滅吳國,無暇祖餞。又《晉書·武帝紀》載曰:“(太康二年三月)賜王公以下吳生口各有差。”(《晉書》卷3《武帝紀》,第73頁。)蓋諸王公受賜后各自就其國,武帝設宴祖餞之。姑將二詩作時系于太康二年。、王讚《侍皇太子祖道楚、淮南二王詩》*陸侃如《中古文學系年》將此詩作時系于太康十年,此年二王改封,其說誠是。詩歌背景即為二王就國,太子司馬衷設宴餞行,令陪侍文人賦詩助興。等。這類詩歌在頌揚晉室的同時,根據場合的需求往往也會對祖餞對象進行一番稱贊,如張華《祖道趙王應詔詩》前半部分“崇選穆穆,利劍明德。于顯穆親,時為我王。稟姿自然,金質玉相。光宅舊找,作鎮冀方。休寵曲賜,備物煥彰”明顯就是贊揚即將出鎮的趙王司馬倫的德行品貌。
(二) 頌德為主的詠物賦、頌
魏晉時期存在大量的同題賦作,當時的皇室文學活動起主要的推動作用。《三國志·陳思王植傳》載曰:“(建安十五年)時鄴銅爵臺新成,太祖悉將諸子登臺,使各為賦,植援筆立成,可觀,太祖甚異之。”*〔晉〕陳壽:《三國志》卷19《魏書·任城陳蕭王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557頁。另外,《文章流別論》也曾記載:“建安中,魏文帝從武帝出獵,賦,命陳琳、王粲、應玚、劉禎并作。琳為《武獵》,粲為《羽獵》,玚為《西狩》,禎為《大閱》。”*引自《古文苑》卷7王粲《羽獵賦》章樵注,嚴可均《全晉文》未輯此條,故據《古文苑》引之。曹操“使各為賦”、曹丕“命陳琳、王粲、應玚、劉禎并作”都說明建安時期同題共作這種文學現象的出現是受到了統治者高層的有意提倡。程章燦先生即認為建安時期賦的同題共作,是由曹操有意提倡的培養和提高其子文學才能的手段,也是建安賦家喜歡采用的一種切磋提高賦的創作水平的方式。*程章燦:《魏晉南北朝賦史》,南京:鳳凰出版社,2001年,第44-47頁。從極個別的個案進行考察,建安賦壇以帝王及貴胄為中心“命題——共作”的創作模式在西晉賦壇亦有延續。
與西晉皇室賦詩活動以政治教化為主相似,此類賦作雖多在休閑場合產生,但其主旨依舊擺脫不了歌功頌德的路子。愍懷太子司馬遹尤好在休閑場合命令侍從文人應物作賦。陸機《桑賦·序》曰:“皇太子便坐,蓋本將軍直廬也。初世祖武皇帝為中壘將軍,植桑一株,世更二代,年漸三紀,扶疏豐衍,抑有瑰異焉。”*〔清〕嚴可均輯:《全晉文》卷97,第1030頁。傅咸《桑樹賦·序》亦云:“世祖昔為中壘將軍,于直廬種桑一株,迄今三十余年,其茂盛不衰。皇太子入朝,以此廬為便坐。”*〔清〕嚴可均輯:《全晉文》卷51,第534頁。潘尼《桑樹賦》雖無序,然其正文有“從明儲以省膳,憩便房以偃息。觀茲樹之特偉,感先皇之攸植”四句,與二序表達的意思相似,故陸機《桑賦》、傅咸《桑樹賦》、潘尼《桑樹賦》亦屬同題應令之作。此三篇同題賦作,不僅對茂盛的桑樹多有贊揚,而且睹物思人,基于主旨的需要自覺地稱頌武帝與晉室之德。傅咸《桑樹賦》后半部分即云“猶帝道之將升,亦累德以彌光。湯躬禱于斯林,用獲雨而興商。惟皇晉之基命,爰于斯而發祥。從皇儲于斯館,物無改于平生。心惻切以興思,思有感于圣明。步傍徨以周覽,庶仿佛于儀形”,桑樹的政治寄托不言而喻。
除了創作同題之賦外,惠帝司馬衷作太子時還有過命令文人作同題之頌的現象。如王讚《梨樹頌·序》曰:“太康十年,梨樹四枝,其條與中枝合,生于園圃。皇太子令侍臣作頌。”*〔清〕嚴可均輯:《全晉文》卷86,第915頁。依序文語氣,當時受命作頌者絕非其一人,惜其他侍臣之作不見于今。就今存王讚頌作來看,梨樹也僅僅是頌贊太子司馬衷及晉室的引子或鋪墊而已,如頌作前八句即言“嘉木時生,瑞我皇祚。修干外揚,隆枝內附。翌翌皇儲,克光其敬。神啟其和,人隆其盛”,頌德之跡甚是明顯。
詠物頌德為應令同題賦、頌之主流,然個別亦有清新自然之作。陸機《鱉賦·序》云:“皇太子幸于釣臺,漁人獻鱉,命侍臣作賦。”*〔清〕嚴可均輯:《全晉文》卷97,第1030頁。潘尼《鱉賦·序》亦云:“皇太子游于玄圃,遂命釣魚,有得鱉而戲之者,令侍臣賦之。”*〔清〕嚴可均輯:《全晉文》卷94,第1002頁。由此可見,陸機、潘尼同題賦作當為玄圃園應令之作。就其賦作內容,多敘寫鱉之形狀、習性與動作等,顯得清新別致、頗具趣味。
(一) 多依托于上巳等傳統節日舉行
就文學活動的舉行時間而言,西晉皇族的文學活動出現了一個比較明顯的現象,即頻繁依托于上巳等傳統節日舉行。西晉公宴詩歌詩題明確標注上巳、巳日、三月三日等現象比比皆是,而這種現象在以往的皇族文學活動中極為少見。此類應制詩歌有程咸《平吳后三月三日從華林園詩》、王濟《平吳后三月三日華林園詩》、荀勗《三月三日從華林園詩》、張華《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園會詩》、閭丘沖《三月三日應詔詩二首》、王讚《三月三日詩》*詩有“皇儲降止,宴及嘉賓”兩句,故為公宴應制詩不假。、潘尼《皇太子上巳日詩》《巳日詩》、阮脩《上巳會詩》等;另有潘尼《七月七日侍皇太子宴玄圃園詩》一首,七月七日亦系傳統節日,可見西晉皇族成員亦曾于當天組織賦詩活動。這種文學現象的出現并非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尊奉儒教為官方意識形態的西晉統治者對于傳統禮俗的重視,此從武帝問摯虞、束皙“三日曲水”之義便可窺其一斑。
關于上巳的起源,從其早期節俗活動入手進行考察,一般認為源自周代。*《呂氏春秋·本味》載曰:“湯得伊尹,祓之于廟,爝以爟火,釁以犧猳。”所載雖為祓除不祥之事,然其火祓之方式明顯與后世上巳水祓有異,再者此處并未突顯歲時特征,故將此作為上巳祓禊之源似乎不妥。《周禮·春官·女巫》即云:“女巫歲時祓除釁浴。”鄭玄注曰:“歲時祓除,如今三月上巳水上之類。釁浴,謂以香熏草藥之湯沐浴。”*〔唐〕賈公彥:《周禮注疏》卷26,〔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816頁。尤其在鄭國等地頗為流行。《宋書·禮志二》引《韓詩》曰:“鄭國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之上,招魂續魄,秉蘭草,祓除不詳。”*〔南朝梁〕沈約等:《宋書》卷15《禮志二》,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386頁。《詩經·鄭風·溱洧》描寫的即是當天青年男女在河邊嬉戲約會、互贈香花香草以定情的畫面。《論語·先進》中曾點所言“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亦描繪了當時在河邊春游、祓禊的景象,蔡邕《月令章句》即認為時下的三月上巳水濱祓禊源出于此。到了漢代,上巳節俗開始興盛起來,《續漢書·禮儀志》云:“是月上巳,官民皆契于東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為大契。”*〔晉〕司馬彪:《續漢書》卷4《禮儀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3111頁。魏以后,上巳節逐漸固定為每年農歷三月三日,《晉書·禮志下》云:“而自魏以后,但用三日,不以上巳也。晉中朝公卿以下至于庶人,皆禊于洛水之側。”*《晉書》卷21《禮志下》,第671頁。可見,上巳節俗在晉代進一步興盛。
上巳本是以祭高禖、祓禊、會男女為主的古老節日,但到了西晉時期,統治者對其高度重視并率先垂范,是日宴饗群臣時舉行賦詩活動,大量的上巳詩歌產生于皇家宴會之上。文臣們向上侍宴帝王,于下同僚交游甚至與民同樂,上行下效的結果必然造成上巳詩賦的時代衍生與繁榮。換言之,西晉時期,上巳節俗真正規模性地進入文人生活及文學創作,同時也構成了西晉文學一道獨特的現象,此期產生的大量此類詩賦反過來又具有民俗文化價值,呈現出上巳節俗活動的一些時代特征。
(二) 具有一些固定的活動場所
西晉皇族成員組織、詔令文人進行文學活動,往往具有一些固定的場所,如華林園、玄圃園、天淵池、東堂、后園等,此在文人應制詩歌之詩題中多有直觀呈現,相關文獻資料亦有一定記載。
武帝華林園集詩。李善《文選》注引《洛陽圖經》曰:“華林園,在城內東比隅,魏明帝起名芳林園,齊王芳改為華林。”*《文選》卷20《公讌詩》,第286頁。《晉書·后妃列傳·左貴嬪》亦云:“帝每游華林,輒回輦過之。言及文義,辭對清華,左右侍聽,莫不稱美。”*《晉書》卷31《后妃列傳上》,第958頁。從“每游華林”可以看出武帝屢次在華林園宴游,是其宴饗群臣并組織賦詩活動主要的固定場所。據現存詩歌來看,有明確時間記載的華林園賦詩活動有泰始四年、太康元年(即平吳后)兩次。詩題明顯標有“華林園”者有應貞《晉武帝華林園集詩》、程咸《平吳后三月三日從華林園作詩》、王濟《平吳后三月三日華林園詩》《從事華林園詩》,荀勗《從武帝華林園宴詩》《三月三日從華林園詩》等;另外,閭丘沖《三月三日應詔詩二首》標題雖不明言,然第一首詩中有“藹藹華林,巖巖景陽”兩句,其為華林園所作無疑。
愍懷太子玄圃園組織賦詩作賦。《文選》選有陸機《皇太子宴玄圃宣猷堂有令賦詩》一首,李善注引楊佺期《洛陽記》曰:“東宮之北,曰玄圃園。”*《文選》卷20《公讌詩》,第284頁。可見玄圃園宣猷堂為太子東宮之屬,為宴飲朝士、令文人賦詩作賦提供了便利。關于陸機此詩創作背景,逯欽立引《太平御覽》曰:“太子宴朝士于宣猷堂,遂命機賦詩。”*逯欽立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5,第671頁。玄圃園應令之作除陸機此詩,還有潘尼《七月七日侍皇太子宴玄圃園詩》《皇太子集應令詩》《巳日詩》等。其中《皇太子集應令詩》詩題雖不言“玄圃”,然有“皇儲延篤愛,設餞送遠賓。誰應今日宴,具惟廊廟臣。置酒宣猷廳,擊鼓靈沼濱”六句,從“置酒宣猷廳”可證此詩為玄圃園宣猷堂祖餞朝臣時應令之作無誤。愍懷太子除了在東宮玄圃園組織、詔令侍從文人賦詩外,亦有命題作賦。潘尼《鱉賦·序》亦云:“皇太子游于玄圃,遂命釣魚,有得鱉而戲之者,令侍臣賦之。”陸機亦有同題賦,二賦為玄圃園應令之作無疑。就此賦作的同題共作現象,后有專述,此不多贅。
天淵池賦詩。天淵池,又稱天泉池,《初學記·歲時部下》“三月三日”條引陸翙《鄴中記》云:“華林園中千金堤,作兩銅龍,相向吐水,以注天泉池。石季龍及皇后百官臨池會。”*〔唐〕徐堅等:《初學記》卷4《歲時部下》,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69頁。《晉書·禮志下》載曰:“懷帝亦會天泉池,賦詩。”*《晉書》卷21《禮志下》,第671頁。可見,當時朝政雖已動亂不堪,但懷帝司馬熾仍然在天泉池組織文人賦詩。現存天泉池應制詩歌有潘尼《上巳日帝會天淵池詩》,另外《巳日詩》有“淡淡天泉,載淥載清”兩句,亦為天泉池所賦之詩。但以上二詩是否就是懷帝會天泉池時所賦,很難考知*《晉書·潘尼列傳》云:“元康初,為太子舍人。”(《晉書》卷55《潘尼列傳》,第1510頁。)元康初太子為愍懷太子司馬遹,作為太子舍人,潘尼其他應制詩歌亦多為愍懷太子宴會場合所賦,至于《上巳日帝會天淵池詩》,詩題明言“帝會”,依照當時職任,其作于惠帝司馬衷宴會可能性較大。而到了生命晚期,“備嘗艱難”的潘尼在永嘉中遷任太常卿,參加懷帝詔令賦詩活動的可能性不是很大。。
另外,東堂、后園等地也常有詔令賦詩活動,現存應制詩歌有李密《祖餞東堂應詔詩》、陸機《祖會太極東堂詩》《元康四年從皇太子祖會東堂詩》、張華《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園會詩》等。
(一) 應制詩歌多為四言體式與多章結構
文學活動的政治訴求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文學創作的體式訴求,如在政治教化為主的西晉皇室文學活動中生成的應制詩歌絕大多數選擇四言。摯虞《文章流別論》有云:“夫詩雖以情志為本,而以成聲為節。然則雅音之韻,四言為正,其余雖備曲折之體,而非音之正也。”*〔晉〕摯虞《文章流別論》,引自〔清〕嚴可均輯:《全晉文》卷77,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820頁。《文心雕龍·明詩》亦曰:“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卷2《明詩》,第67頁。曹魏皇族的文學活動崇尚文辭的華麗,故其中的詩歌創作更多地選擇了“清麗居宗”的五言體式;而西晉皇族的文學活動中統治者基于政治需要而對頌贊的吁求,必然造成了文人應制詩歌“雅潤為本”的四言頌贊體式的回光返照。
就此現象,前賢時修亦有提及,此不必繁冗,略舉如下。葛曉音先生在《漢唐文學的嬗變》一著中提到西晉的廟堂雅樂歌辭,文人的應酬贈答之作,大都采用典重的四言雅頌體*葛曉音:《漢唐文學的嬗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23-24頁。。黃亞卓《漢魏六朝公宴詩研究》說到:“(西晉)公宴詩既是帝王主持的集體宴會場合所作,當然是頌美王政的最佳手段,四言雅頌體的典雅頌美風格便成為最理想的風格。”*黃亞卓:《漢魏六朝公宴詩研究》,第69頁。張朝富在《漢末魏晉文人群落與文學變遷》中也提到四言創作的“回潮”營造出西晉文學的“雅化”特征,上層統治者的需要及推動為其最關鍵的成因,“這在文學領域也反映的相當明顯,除了在相關文學理論中貫徹這一傾向之外,統治者更是率先垂范,以帝王為中心的賦詩活動,幾乎全部采用四言,官僚士大夫之間的賦詩活動也基本以四言為主,反映了統治者對文學創作的要求及一貫傾向。”*張朝富:《漢末魏晉文人群落與文學變遷》,成都:巴蜀書社,2008年,第349頁。四言頌體更能契合晉武帝“賦詩觀志”的政治需求,加之應貞“最美”之作的垂范,遂成為應制詩歌之首選。
另一方面,西晉皇族文學活動中的部分文人應制詩歌也吸收了以往頌詩中篇章較多的特點,如應貞《晉武帝華林園集詩》凡九章、張華《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園會詩》凡四章、潘岳《關中詩》凡十六章、陸云《大將軍宴會被命作詩》等5首公宴詩均為六章。
(二) 出現了詩歌比評的環節
西晉皇室文學活動雖重政治教化,但在個別場次也出現了詩歌比評的環節。這種活動花絮一方面有益于活躍氣氛和提高創作積極性,另一方面卻由于“范式”的影響而造成創作思維的固化與風格的單調。前已有揭,泰始四年武帝華林園宴饗群臣時賦詩觀志,李善注引孫盛《晉陽秋》曰:“散騎常侍應貞詩最美。”*《文選》卷20《公讌詩》,第286頁。《晉書·文苑列傳》亦云:“帝于華林園宴射,貞賦詩最美。”*《晉書》卷92《文苑列傳》,第2370頁。“史臣曰”亦贊其“至于應貞宴射之文,極形言之美,華林群藻罕或疇之”。*《晉書》卷92《文苑列傳》,第2406頁。從“應貞詩最美”“貞賦詩最美”等明顯看出此次宴會在群臣賦詩后出現了詩歌評比的環節。應貞此詩共四章,通篇四言頌贊體式,首先稱頌晉朝建立是天命所歸,接著贊美武帝之英德,最后四句“示武懼慌,過亦為失。凡厥群后,無懈于位”更是對群臣提出訓誡。此詩獨美于眾家,在立朝不久可謂適時地順應了統治者的政治需求,就其影響,“實際上樹立了朝廷、公府等重大場合詩歌的四言形式、頌贊、訓誡基調和典雅風格”*俞士玲:《西晉文學考論》,第217頁。。
另外,《陸清河集》收有陸云寫給其兄陸機的一封書信,其中有一段也寫到皇族成員組織的文學活動中進行詩歌比評之事,為保持文意連貫,故不避繁復,茲引于下:
一日公(按:指司馬穎)會大欽,欣命坐者,皆賦諸詩,了無作備。此日又病極,得思惟立草,復不為,乃倉卒退還,猶復多少有所定,猶不副意。與頌雖同體,然佳不如頌,不解此意可以不?弘遠去,當祖道,似曾復作詩,構作此一篇,至積思,復欲不如前倉卒時,不知為可存錄不?諸詩未出,別寫送,弘遠詩極佳,中靜作亦佳,張魏郡作急就詩,公甚笑燕。王亦似不復祖道,弘遠已作為存耳。……*〔明〕張溥輯:《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27頁。
這段書信交待了司馬穎宴會賦詩的一些細節與花絮,陸云為了應付宴會賦詩,竟提前構思創作。從這段話也可以看出成都王司馬穎經常組織文人在宴會上賦詩,“弘遠詩極佳,中靜詩亦佳,張魏郡作急就詩,公甚笑燕”一句亦表現出當時宴會賦詩也存在詩作評比,詩作上佳自然受到稱贊,水平低下的草就之作招致哄堂大笑。
西晉皇族文學活動中的詩歌比評現象,還具有一定的文化史價值,“這種活動可說是開啟了日后的‘以詩取士’的先河”*③ 胡大雷:《中古文學集團》,第76頁。。
西晉皇室文學活動,雖多出自政治目的,應制詩文大多亦為歌功頌德之作,文學成就不是很高,但是其對西晉文學產生了較為深遠的影響。基于頌揚的需要,文人應制詩多選用四言頌體,此造成了四言詩的“回潮”;大量的文臣在皇帝及王侯組織的宴飲、祖餞等場合進行賦詩活動,造成了公宴、祖餞詩的繁榮;通過賦詩活動,具有政治身份的大量的文學家更容易被組織與團結起來,他們騁才、競才的同時也更容易惺惺相惜,平日亦有相互酬答之作,故形成了贈答詩的又一興盛期;前已有提,通過統治者的高度重視與積極推行,上巳詩賦更是為了西晉詩壇一道奇特景象。另外,西晉皇族成員在文學活動層面的率先垂范,“為晉時更具有文學意味的文學家集會作出了榜樣”③,如石崇所組織的“金谷園詩會”即以祖餞為名而舉行,再如著名的“蘭亭集會”在三月三日舉行也可以說具有一定的時代文化背景。
(作者單位: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
基金名稱: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全先秦漢魏晉南北朝文》編纂整理與研究(10&ZD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