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定勇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文學院)
王士禛佚文輯考*
王定勇
王士禛是清初著名詩人,主持風雅近五十年,文章宏富,版本繁多。晚年編訂《帶經堂集》,對早年詩文集加以修訂,抽換和刪削部分作品,以致許多詩文遺佚。后人代有輯佚,如乾隆間張承先輯王士禛古今體詩一百二十余首,編為《漁洋山人集外詩》二卷(有乾隆四十二年錢大昕序刊本及光緒二十年《觀自得齋叢書》本)。今人整理的《王士禛全集》*[清]王士禛著、袁世碩主編:《王士禛全集》,濟南:齊魯書社,2007年。全面輯錄了漁洋詩、文、雜著等作品,被譽為“一代詩宗著作的全景展示”*桑圣彤:《一代詩宗著作的全景展示,清初文學研究的珍貴史料——評齊魯書社〈王士禛全集〉》,《書壇話語:2008—2009年山東出版研究論文選編》,濟南:泰山出版社,2009年,第178頁。。《王士禛全集》輯入王士禛佚詩約800首、佚文77篇、書札146通,抉幽搜奇,厥功甚偉。然王士禛著作篇章甚富,《全集》尚有遺珠之憾,后之學者續有拾遺補闕*閔豐:《王士禛佚詩輯考》,《中國詩學》第12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25-33頁;楊曉斌:《王士禛集外詩與其詩文集的刪定問題》,《文獻》,2012年第4期,第180-183頁。。王士禛名高天下,“海內公卿大夫、文人學士,無遠近貴賤,識公之面,聞公之名者,莫不尊之為泰山北斗”*[清]王掞:《誥授資政大夫經筵講官刑部尚書王公神道碑銘》,《王士禎年譜》,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99頁。,一生題序甚多。其中不少篇什不入文集,而隨他人文集傳世。今從清人集部中輯得漁洋集外序文十一則,以作年先后編次如下。
讀坦翁先生《燕箋》,短歌紀之。
新鄉司馬真人龍,揮毫落紙如飄風。安丘相公志復同,龍吟鸞答相噌吰。一時文苑推兩雄,八駿騰踏凡馬空。百弩射潮江海東,文城百尺屹高墉,爾乃破堅直造如臨沖。孟津學士人倫宗(覺斯先生),今日杜陵推薛公(行屋先生),登壇左右挽桃茢。旌旗壁壘何熊熊,和歌擊筑漸離市,壯氣欲開滹沱水。漁陽上谷寒正隱,高秋筆墨相憑凌。蠶叢鳥道不知幾千里,鑿山巨手今五丁。中原從此有正始,紛紛江黃弦頓何敢附宗盟。薛公玉堂安丘相,司馬分陜臨東封。蜀有孟津騎龍天上去,蓮花玉女常相從。舊日薊門高會殊寂寞,蕭條長樂聞疏鐘。司馬語此意慷慨,嗟予小子真凡庸。泰山拔地青萬仞,區區何足知云亭。幸茲一卷冰雪懷袖中,聰明欲盡神相通。門人王士禛沐手具草。*[清]張縉彥:《燕箋詩集》卷首,《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27頁。
《燕箋詩集》五卷,張縉彥撰,清順治刻本。此集有“順治癸巳年家弟安丘劉正宗題”“蜀仙井胡世安書”“順治甲午仲春瑯琊治民門下士丁耀亢謹題于稷下趵泉之西”等三篇序文及“門人王士禛沐手具草”的七言古詩。順治十一年(1654),張縉彥到杭州任浙江左布政使,順治十五年改任工部右侍郎離開杭州。此集卷尾有“西湖隱民孫從龍校監梓”,可知刻于浙江布政使任上。劉正宗序作于順治十年癸巳(1653),丁耀亢序作于順治十一年甲午。王士禛詩當作于此際。
縉彥(1599—1670)字濂源,號坦公,河南新鄉人,明朝任兵部尚書,甲申圍城中開門迎降,后又降清,最后流放寧古塔,死于塞外。張縉彥與劉正宗(字可宗,號憲石,山東安丘人)、王鐸(字覺斯,號癡庵,河南孟津人)、薛所蘊(字子展,號行屋,河南孟縣人)往來密切。當時清廷有南北黨爭,南黨以秘書院大學士陳名夏為首,北黨以文華殿大學士劉正宗為魁。順治十七年(1660)北黨失勢,劉正宗革職,張縉彥遣戍。王士禛詩中,“新鄉司馬”指張縉彥,“安丘相公”指劉正宗,覺斯先生、行屋先生分別指王鐸、薛所蘊,對北黨中人極盡吹捧,稍嫌露骨。王士禛順治十五年(1658)舉進士,任揚州府推官,由此長詩可知他當時是奔走于劉、張門下的。此集作序者除王士禛年輩較晚,其余都是貳臣。青年王士禛在政治上與詩歌創作上都是北派嫡傳,可是后來脫離羈絆,改奉錢牧齋、吳梅村為宗主。該詩透露了王士禛早期詩歌的淵源流變,其不入文集或與清初黨爭有關。
余壬辰、癸巳間,與家兄西樵先后為《香奩詩》數十篇。自序有云:玉溪、玉山之流,款膩濃躁,不必與體格為合,而反與三百五篇為近,芑山張氏當嘆絕以為知言。今年與彤臣作客都門,予彈鋏書空,意興都盡。而彤臣乃于登高作賦之余,戲輯唐句為《春閨詩》,不旬日遂至百首。讀之如古官錦閱數十百年,忽著蜀江一濯,絲理文彩頗若別經機抒。昔荷澤李龏和父作《翦綃集》,說者以為巧奪天工。然龏之所采,無過飛卿數家,豈若此集之網羅百氏,使李、杜、元、白共歸一冶,初、盛、中、晚無復殊觀!令與和父較其工拙,吾不知古今人度越何如,正恐積薪之嘆所不免耳。戊戌七夕日,同里年盟弟王士禛拜題于蕭寺。*[清]傅扆:《漬槻堂集唐》卷首,《四庫未收書輯刊》,第七輯23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265頁。
《漬槻堂集唐》一卷,傅扆撰,清順治刻本,有王士禛所作弁言。弁言作于順治十五年戊戌(1658)。
扆(1614—1684)字蘭生,一字彤臣,順治乙未進士,山東桓臺新城鎮人。著有《漬槻堂集唐》,乃集唐人詩句之作。王士禛序先從自己兄弟寫作《香奩詩》敘起,稱李商隱、韓偓的詩歌“反與三百五篇為近”,其實也是為自己的詩歌張本。他將這樣的內容寫在傅扆的詩序里,顯然也是以此評價《漬槻堂集唐》的。王士禛較傅扆年輕20歲,幼年時即得其獎掖,交誼深厚。傅氏一生著述頗豐,《漁洋詩話》卷下譽其“博雅能詩,作詞曲亦跌宕有致”,并錄其詩數首。傅扆歿后,王士禛為撰墓志銘,稱“三十年來,道德相勗,文章相益,過失相規,交誼庶幾近古”*[清]王士禛:《山西道監察御史彤臣傅公墓志銘》,《王士禛全集》,第1639頁。。
當朱利安思考回歸家庭,另一位“大師班”學生則在寧夏釀酒釀得不亦樂乎,他就是大陸MW最年輕的申請者——戴鴻靖(Ian)。今年,戴鴻靖換了個狂野不羈的發型,頗有沒睡醒的愛因斯坦風范,從此他有了個新代號“Ian·斯坦·戴”。今年他還釀出了很好玩的酒,在朋友圈里不無自豪地表示:“距離中國最好,還很遙遠。距離中國最好玩,那是不太遠了!本年度中國釀造最好玩的葡萄酒,不服來戰。”
秋水軒唱和《賀新郎》詞,自曹顧庵始,而合肥公繼之,伯紫、荔裳、西樵更倡迭和,遂成卷帙。櫟園刻之白下,大江南北和者又十數家。濟武先生十余闋最后出,頓挫瀏漓,抑揚爽朗,卓爾大雅,莫之與京,自南渡辛、劉后,五百年無此作矣。惜也未及三載,而芝麓、荔裳、櫟園皆已觀化,先兄西樵亦捐賓客,不能起之九原。快讀斯制,擊筑和歌,點筆一過,不勝死生契闊之感。先生不云乎:“此事只堪拍手笑,嘆癡人痛哭情何淺。”不覺灑然一笑,曰命之矣。后學王士正貽上敬書。*[清]唐夢賚:《志壑堂詩集》卷首,《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217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181頁。
《志壑堂詩集》十二卷,唐夢賚撰,清康熙刻全集本,其中收詞作一卷,王士禛作序。該集另有汪懋麟序,作于康熙十七年戊午(1678),王士禛序當作于同時。
夢賚(1627—1698),字濟武,號嵐亭,別號豹巖,山東淄川人,順治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后因事罷歸。王士禛為其編定《志壑堂集》并作序,稱“其文近于蒙莊,而其詩近于東坡”*[清]王士禛:《志壑堂集序》,《王士禛全集》,第1777頁。。《漁洋詩話》卷中稱其“其詩源出蘇、陸”,并錄詩數首。夢賚歿后,王士禛為撰墓志銘,譽其“發為文章,世間世出,左右逢原,若懸河決溜,一息千里而莫之能御也。論詩以蘇、陸為宗,跌宕排奡,上軼旁出。”*[清]王士禛:《翰林秘書院檢討豹巖唐公墓志銘》,《王士禛全集》,第2179頁。《志壑堂詩集》收入詞作一卷,“此事只堪拍手笑”二句出自[賀新郎]《漫興》,乃秋水軒唱和之作。“秋水軒唱和”是清代詞壇一大盛事。康熙十年(1664),周在浚寓居京城秋水軒,曹爾堪(號顧庵)作《賀新郎》題壁。當時名流龔鼎孳(號芝麓,世稱“合肥公”)、紀映鐘(字伯紫)、宋琬(號荔裳)、王士祿(號西樵)、唐夢賚(字濟武)等,紛紛唱和,歷時一年,波及大江南北。周在浚結集《秋水軒唱和詞》二十六卷,共收26位詞人176首詞,其父周亮工(號櫟園)刻之于白下(今屬江蘇南京)。秋水軒唱和鼓吹“稼軒風”,是清初詞風轉捩的關鍵。
古之作者,其詩雖本于性情,然淵源莫不各有所自。不古人是師而能顯當時、垂后世者,未之聞也。故源于《楚辭》者,李陵;源于《國風》者,曹植;源于《小雅》者,阮籍;源于應玚者,陶潛;源于劉楨者,左思。至王粲則又源于李陵,陸機、謝靈運則又源于曹植,潘岳則又源于王粲,張協則又源于陸機,郭璞則又源于潘岳,儲光羲、韋應物、柳宗元之徒,則又源于陶潛。此所謂各有專師者也。若夫江淹擬古,體兼眾長,靡不宛肖。太白清新俊逸,既似庾鮑,其古風復宗子昂。少陵上薄風雅,下該沈宋,才奪蘇李,氣吞曹劉,豈非無所不學而集大成者乎!今之君子,不師古人,而惟心是師,詡詡自多,傲睨曩哲;其有稍知師法者,亦不過奉近代一二人為職志,而不識漢魏三唐之有其真也,是何異適越而北其轅哉!吾家良輔,天姿俊異,風骨嶷然,且能學于古人。自三百篇而下,訖于李唐之作,口誦心惟,含華嚌胾,得其神理,故發為詩歌,絕去俗下淫哇之習。古詩歌行似太白、高岑,近體得少陵家法,絕句又兼元白、夢得、義山之妙,不名一家,而詞各有本。昔人云:“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良輔近之矣。余少而嗜吟,志切追古,僅望見其堂皇,而未窺其奧窔,嘉良輔之能自得師,將日進而未有止也,于是乎言。康熙庚申冬日,叔士禛阮亭甫序。*[清]王元弼:《慎余堂詩》卷首,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慎余堂詩集》五卷,王元弼撰,清康熙刻本,有王士禛序。該序作于康熙十九年庚申(1680)。
元弼字良輔,奉天(今遼寧沈陽)人。此集康熙二十年辛酉(1681)自刻,施閏章、葉方靄、王士禛等為之評定。元弼祖籍瑯琊,新城王氏承續瑯琊王氏,故王士禛自稱叔輩。元弼于康熙十八年(1679)赴任湖南零陵縣令,王士禛作《湘水行送良輔宰零陵》詩贈之,有“子今年少去為吏,況有詩筆人所知”之句,見《漁洋續詩集》。
《息廬詩》六卷,汪洪度撰,清康熙刻本,有吳苑、王士禛序。據惠棟《漁洋山人年譜補》,康熙二十二年辛酉(1681)王士禛選《息廬詩》。該序當作于是年。
洪度字于鼎,號息廬,安徽歙縣人,寓居揚州。與其兄汪楫(字舟次)同受業于王士禛,與吳苑(號楞香)、孫枝蔚、吳嘉紀等往來。王士禛與汪洪度過從甚密,詩文中多有提及。有《王貽上與汪于鼎手札》十五通存世,今人輯入《王士禛全集》。《古夫于亭雜錄》卷一錄洪度《鐵券嘆》《建文鐘》二詩,評曰:“革除一案,萬古公憤,右二篇發揮痛快,故備錄之。于鼎,新安歙人,余門人也,其《息廬詩集》,余所論定。”《漁洋詩話》卷下:“余嘗定其全集,歌行如《建文鐘》《湖熟菜》等篇,皆是史筆,非茍作者。”
嚴滄浪以禪論詩,千古不拔。漢、魏、陶、謝以及盛唐,白牛上乘也。大歷已下,逮乎宋元,羊鹿等車也。借公從儒入釋,勇猛精進,早歲聞道,又能親炙作家,虛懷訪問,善于運化。自會稽入都,以詩來贄,讀其詩,如其人。信乎,鈍翁稱許為不謬!其筆秀骨清,造境閑而遠,悟性空而靈。蓋有得于蒲團竹篦之工,沃以煙霞神韻,此真禪河香象也。*[清]釋元璟:《完玉堂詩集》卷首,《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11冊,第538頁。
《完玉堂詩集》十卷,釋元璟撰,有清初刻本,收入《清代詩文集匯編》;又有清雍正刻本,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均有王士禛序,二本文字相同。卷首有作者自序及汪琬(號鈍庵)、王士禛等二十余家題辭。
元璟字借山,號晚香老人,資性貞敏,曾于杭州結“西溪吟社”,與康熙間名士多有交往。康熙三十年辛未(1691)元璟進京,《完玉堂詩集》卷三《辛未除夕》有“京國交游云不定”之句。其在京與王士禛結交,同書卷三有《西城別墅詩王阮亭少司寇屬賦》。王士禛《居易錄》卷十七云:“會稽釋子元璟,字借山,平湖人,投詩為贄,頗有秀句。”并摘錄元璟佳句。王士禛所摘之句,被元璟特列于《完玉堂詩集》卷三末尾處。此題辭當作于康熙三十年。惠士奇(天牧)《題完玉堂詩集》:“其詩精警淡遠,惜乎鈍庵不及見也。”汪琬卒于康熙二十九年庚午(1690),元璟詩集編成于是年之后。此亦可為旁證。
古人說詩不一家,若劉勰、鐘嶸、殷璠、嚴羽,洎近代昌谷徐氏,予皆有取焉。若齊己《詩格》、謝榛《詩說》,則無取乎爾。故諸經皆有故訓,而善說詩者唯以意逆志,自得于永言聲律之表,此物此志也。唐人選詩,自《英靈》《間氣》諸集,猶存古意,不必篇目之眾多也。至《鼓吹》《三體》以來,浸失之爾。后得其旨者,如楊升庵之《明詩》、楊夢山之《弘正詩》、顧玄言之《國雅》,譬諸清廟朱弦,獨聞疏越,其去淫哇嘈囋之音,固有辨矣。順治末,南城陳伯璣嘗續《國雅》,意存矜慎。予讀而善之,嘉其始而勖其終,伯璣不能從也。錢牧翁有《吾炙集》,施愚山有《藏山集》,葉讱庵有《獨賞集》,皆秘不示人,意其于唐人之旨必有合者,而惜子之未及見也。陳其年太史撰《篋衍集》,時官京師,不旬日與予輒相見,未嘗一語及此書。歿將十年,而其同里蔣子京少始得于敝簏而傳之。先以質予,予曰:“此古琴瑟疏越之遺也。后有賞音,庶無聞古樂而思臥,詩教其興歟!”康熙壬申長至雪夜,濟南王士正序。*[清]陳維崧:《篋衍集》卷首,《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39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329頁。
《篋衍集》十二卷,陳維崧編,有清康熙三十一年刻本、康熙三十六年蔣國祥刻本、乾隆二十六年華綺刻本,茲從乾隆華綺刻本輯得王士禛序。該序作于康熙三十一年壬申(1692)。今人劉和文先生以乾隆華綺刻本為底本點校《篋衍集》(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亦錄有此序。劉氏點校本與筆者所見文字相同,惟署名作“王士禛”,當是據現下通行說法而改。
維崧(1625—1682)字其年,號迦陵。宜興(今屬江蘇無錫)人。《篋衍集》所收為陳氏交游所作,高雅恬淡、沉郁頓挫、古拙質樸、清新明朗、婉麗流暢等不同風格均有作品選入,基本上反映了順、康時期的詩壇面貌。因其體例成熟、評論公允,在清代詩壇頗受重視。沈德潛論及清初詩歌選本曾云:“國朝選本詩,或尊重名位,或借交游結納,不專論詩也。陳檢討《篋衍集》較諸本為善。”*[清]沈德潛:《清詩別裁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頁。在清初的清初詩選本中,王士禛《感舊集》、陳維崧《篋衍集》別具一格,選詩以記錄個人交游為主。兩書還有一個共同之處,王、陳有生之年并未刊刻,而是身故多年方得以梓行。張元濟《嶺南詩存跋》指出:“明末遺老膾炙人口之句,亦僅散見于《感舊》《篋衍》集中”*張元濟:《涉園序跋集錄》,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265頁。,遺民文字觸忤時禁,大概是當年未付梓刻的原因。《感舊集》凸顯了王士禛講根柢、重性情的詩學觀,亦是其“以意逆志”詩學理論的實踐,陳氏《篋衍集》異曲而同工,故激賞之。一般選家往往以個人趣味決定作品的取舍,“其病在于以己律人,而不能各隨人之所長以為去取,似尚不如《篋衍集》《感舊集》之不拘于一格也。”*[清]洪亮吉:《北江詩話》卷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第8頁。
金陵古都會,江山雄麗,風氣清華,由來尚矣。六代以往不具論。有明嘉靖中,顧華玉、盛仲交與皇甫子循、何元朗、黃淳父之流,更倡迭和。萬歷間,陳子野、許石城繼之,盛太古與曹能始、臧晉叔輩又繼之。百余年間,金陵、青溪諸社,照映江左,稱極盛焉。五十年來,地主無人,寓公亦鮮,風雅寥落,與殘山剩水同增有心者之惋嘆而已。二十年前,予客金陵,尚及與籜庵、戇叟、涂山、茶村、曼翁諸遺老游,處一筇一笠,相從于棲霞、牛首之間。一彈指頃而諸賢乃盡,予亦齒發就衰矣。今乃得一思遠,誦其詩,仿佛二十年前舊游,而嘉、萬間前輩風流如可交臂遇之也。思遠有子振先出予門,以集來乞序,屢請而未暇報也。冬夜取讀一過,棖觸舊游,題而歸之。思遠其亦有感于予言乎?濟南王士禛序。*[清]馬迅:《敦好堂旅草》卷首,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敦好堂旅草》一卷,清馬迅撰,清康熙刻本,有方孝標、王士禛、宮夢仁、米漢雯、馬教思、陳菁、陳悅儲序。宮序作于康熙三十二年癸酉(1693),王序當在此時。
迅字思遠,江寧(今江蘇南京)人,生平事跡不詳。《販書偶記》卷十四著錄:“《敦好堂旅草》一卷,石城馬迅撰,康熙壬申刊。”
往與西河毛檢討談詩,若文即為陳青崖編修首屈一指。乃文自宗伯慕廬先生而后,海內已寖寖乎日新月盛。詩則競效顰劍南、石湖,放棄三唐、魏晉,愈趨愈下,捉衿肘見之態,有不可以終日者,而溫厚和平之旨頓失。青崖殆天才,浚發而不惑于流俗者歟!時或以余言為阿好者,會丁丑成進士,欽選庶常,桐城相國特奏青崖為知名士,竟得與選。夫人往往絀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桐城此舉,何其與余平昔所言適相吻合耶!而青崖復輯其近稿,請敘于余。余既自喜疇曩之言信而有征,而尤喜青崖圣眷日隆,一切纂選多總其成。其轉移風氣,他日亦必如慕廬先生之于文,有寖寖乎日新月盛者,余將拭目俟之。遂述昔言以弁其端焉。新城王士禛阮亭拜撰。*[清]陳至言:《菀青集》卷首,《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9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02頁。
《菀青集》二十一卷,陳至言撰,清康熙四十八年芝泉堂刻乾隆二十六年重印本,有毛奇齡、韓菼、王士禛、黃宗元、趙泰生、孫勷序。
至言(生卒年不詳)字青崖,號山堂,浙江蕭山人,康熙丁丑(1697)進士。《菀青集》卷首有毛奇齡(號西河)、韓菼、王士禛序。韓菼(號慕廬)為清代八股文大家,首開清代八股文的盛世之音。《四勿齋隨筆》云:“國朝制藝,自以韓慕廬宗伯為第一。”李調元《淡墨錄》:“自明末制藝之衰,至我朝韓慕廬先生而翕然一變淡滑之習。”乾隆諭旨:“其所撰制義,清真雅正,實開風氣之先,足為藝林楷則。”*[清]梁章鉅:《制藝叢話》卷九,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158頁。王士禛此序既揄揚陳至言,也推崇了韓菼,可謂左右逢源。此序作于陳至言登科之后,當在康熙三十六年丁丑(1697)或稍后。
虞山徐生蘭,字芝仙,以才名稱于其儔。初,余見其所作《六鏡詩》而賞之。游余門者五稔矣,嗣是讀書城北,過從甚稀。去年冬,以《出塞詩》一通來贄,且請序。蓋由居庸關至歸化城,往返三千余里,所得詩若干篇。夫歸化為塞外雄鎮第一,陰山、黑河、瀚海皆在焉。其經行之地,則漢唐遼金元明累代遺跡所至而有,宜可以廣見聞而被之歌詠。顧甌脫之區,黃沙白草,彌望慘沮,既非若中原勝地,足以供登臨瞻眺之樂,而且戎馬倥傯,穹廬遼闊,即欲稽舊跡、搜佚聞,亦苦茫昧而無從自。非抱放曠不羈之才,而又濟以閑情勝致,鮮不交臂而失之。生年少氣盛,富于學殖,每遇一事,輒考按圖經,遍詢其遺老退卒;斷碑殘碣,亦必摩挲剔抉,務得其實。凡山川之險易,歷朝之興廢,如白登、土木戰伐之墟,明妃、典屬、都尉羈棲之所,下逮風土人情、物產飲食之殊異,悉寓于詩。故于邊塞之情狀,了如指掌,他日雖以之補傳志、備圖牒可也,豈僅擅場格律已哉!即以詩論,精悍雄拔,其高者似供奉、嘉州,下者亦在樊川、昌谷之間。余生平不妄許人,于是編既喜生用心之勤,且以嘆向之所見,為知生之才之不盡也。今圣天子德暢八荒,威詟窮發,一時館閣詞臣相與作為鐃歌、樂府,力追雅頌。而生以布衣諸生,載筆戎行,上與名公卿更唱迭和,于以見國家武功既軼前古,而文教之盛,涵濡于學士大夫者尤深。故以生之才,幸生右文之世,得于出塞之役一發之也。生雖懷才未遇,亦足以豪矣。漁洋山人王士禎序。*[清]徐蘭:《出塞詩》卷首,清道光丙辰嫏嬛仙館刻本,常熟市圖書館藏。
《出塞詩》一卷,徐蘭撰,清道光丙辰嫏嬛仙館刻本,有王士禛、萬斯同、姜宸英、汪灝序。《出塞詩》刻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該序當作于此時。
蘭(生卒年不詳)字芝仙,號芬若,江蘇常熟人。少負才名,善吟詠,從王士禛學詩,詩藝大進。康熙三十五年(1696)隨安郡王出塞,由居庸關至歸化城,成《出塞詩》,另有《芝仙書屋集》。《居易錄》卷二十九云:“門人徐蘭,吳人,字芝仙,能詩,工繪事。從安郡王出塞,嘗見祁連山中花十數種,皆艷絕不知名,中土所未有也。曾畫便面貽余。又有《出塞詩》數十篇,聞見詭異,足備塞外風物考證云。”王士禛為《出塞詩》作序,還為之點評,極力潤色康熙盛世的文治武功。
詩學宗李、杜,太白激昂豪宕,少陵沉郁頓挫。所遇不同,舒響亦異。樹癭蚌疴,翻成奇采,不處其境無其詩,善哉!天池生之論曰:“優孟似孫叔敖,豈并其須眉軀干而肖之耶?亦取諸其意氣而已。”詩人自有性情,自有發泄,襲于貌失其神,外強中干,奚取焉?夫以少陵、太白居輞川,登華子岡,步辛夷館,隱約肆志,嘯詠風物,其悲憤憂郁,亦無自而生,即襟抱超朗,遠駕右丞,而《蜀道難》《公無渡河》《哀王孫》《秋興》《七哀》諸作,不得復有意,唯出于和平中正、瀟灑閑曠耳。余愛江都顧書宣太史《雄雉齋詩》,每過從商榷。見棐幾《木田詩卷》,有“畏事渾如鹢退飛”之句,感而哦詠。書宣為道木田門閥、行誼、學力與姻婭、至好,始亦謂獎譽樂善之常。余固無由晤木田,木田亦無由知余之欲見也。戊子秋,木田至金臺,余得倒履。書宣已歌《薤露》,是又可哀也。夫木田既晤,亟索其橐,得數百首,因以評與序,相屬受而長吟,淵淵乎金石之聲而芳蘭之韻也。適余于役于外歷半載,攜在行笈,古驛秋燈,點次于蕭森落葉中。夫木田負奇氣不遇九方,筮仕又不就,其感憤無聊、侘傺不平,宜也。而音響節族之間,粹然穆然,非深有見于道而能之與?雖然,忠臣羈客值景興懷,號呼感發,情不容已,沉郁激宕,無非醇雅。詩云:“神之聽之,終和且平。”洵無愧焉。若木田懷瑜待知,爾鼎自愛,百城坐擁,泉石花鳥,寄其徜徉,天機輕妙,良有素心,是中深趣,愿言與共,此其詞之清和純粹,獨步一時,而非貌為大家,亦非掇拾長慶、劍南可比矣。夫三百篇中,吳楚無詩,漢魏以下,江左為勝。《孔雀東南飛》乃五言鼻祖,唐時許仲晦、張文昌、陸魯望、杜彥之稱名最著,元顧阿瑛玉山雅集,名甲天下,有明合肥、常熟、太倉,號三大家,詩學之盛,近在東南。木田振響其間,余蓋厚有望與。康熙戊子十一月濟南王士禛阮亭撰。*[清]張丕揚:《木田詩鈔》卷首,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木田詩鈔》七卷,張丕揚撰,清雍正刻本,有王士禛、田實發序。該序作于康熙四十七年戊子(1708)。
丕揚(生卒年不詳)字北溟,一作伯鷹,號木田,泰興人,貢生,官內閣中書,工詩。《淮海英靈集》乙集卷一載其“與江都殷彥來、顧書宣交”。顧圖河(1655—1706)字書宣,一字花田,號花翁,江都人,康熙甲戌進士,官至湖北學政,著有《雄雉齋詩集》。《光緒泰興縣志》卷二十一載:“新城王士禎賞其詩,以為‘粹然穆然,見道之言’”。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文學院)
江蘇省高校社科基金一般項目:《尺牘友聲》、《偶存》整理與研究(2014SJB7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