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話徽商稱雄數百年之根由

萬輔彬，文化學者，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兼職博士生導師，廣西高等學校首屆教學名師。廣西民族學院原副院長，廣西工程職業學院原院長，1992年起享受國務院頒發的政府特殊津貼，廣西優秀留學回國人員。主持的研究項目有世界銅鼓王的鑄造工藝研究及復制，銅鼓文化的保護、繼承與發展研究等近20項，發表的主要著作和論文有《中國古代銅鼓科學研究》《探索原子世界的奧秘》等65篇（部），獲得省級以上科研成果8次。

商幫之首——富可敵國的徽商

徽州，古稱新安，自秦置郡縣以來，已有2200余年的歷史，是一方具有神奇魅力的土地，河山秀麗，宛如桃花源，明代戲劇家湯顯祖留下“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的詩句。徽州雖然秀美，但境內山丘屏列，嶺谷交錯，八分半山一分水，田少地瘠，資源相對貧乏。歷史上幾次人口大遷徙，大量北方農耕人口和士族家庭遷入，給徽州帶來了相對先進的生產力要素和文化元素，從徽州的民居即可窺見一斑。從門罩、廊柱到欄桿、窗戶，雕鏤細膩，紋樣華美。人物故事、百戲游樂、煙云黃山……無所不包，一磚一物，一欄一事，典故無處不在，文化盡收眼底。他們生下來，就受到一種典雅雋永的文化熏陶。

徽州人既重視傳統儒家文化教育，也重視算學、醫學和技藝的傳承。這不僅提高了徽州人的整體素質，也為徽商特質的形成奠定了深厚的文化基礎。他們具有求富思變的精神，抓住了宋代之后中國經濟重心南移的契機，在這一方土地上造就了一個稱雄數百年的商幫——徽商。

徽商又稱新安商人，明清鼎盛時期“富可敵國”。乾隆年間，僅徽州鹽商的總資本就可抵得上全國一年財政的總收入。徽商的活動范圍遍及城鄉，東抵吳越，西達滇、黔、關、隴，北至幽燕、遼東，南到閩、粵。民間素有“無徽不成鎮”“無徽不成商”之說。徽商的足跡還遠至日本、暹羅以及葡萄牙等地。徽商商業資本之巨，從商人數之眾、活動區域之廣、經營行業之多、經營能力之強，都是其他商幫所無法匹敵的。

歷史上徽商從事的主要行業有鹽業、典當、糧、茶、木、布和文房四寶，其中首數鹽業。萬歷《歙縣志》說，歙縣從事鹽業致富的，兩淮鹽場最多，鹽利最大，開始是黃氏，后來汪氏、吳氏繼起，資本都是數十萬乃至百萬（銀兩）。道光十年（1830年）之前的200余年，徽州鹽商壟斷了鹽業，揚州從事鹽業的徽商資本約有5000萬兩銀子，而清朝鼎盛時的國庫存銀只不過7000萬兩。

典當業也是徽商中的“上賈”。明萬歷間，河南一地徽商典鋪就達213家，江南地區的典當業幾乎都是徽商辦的。

唐宋以來，徽人就重視糧食貿易。明中葉以后，江浙人口劇增，城市迅速發展，糧食須依賴長江中上游接濟，徽人便迅速擴大糧食經營規模，一躍而為吳楚之間從事糧食貿易的主要商幫。

徽州盛產名茶，明清時期，茶葉貿易成為徽商的“巨業”和重要的出口貨物，朝廷繼續推行“茶馬互市”、“以茶治邊”的政策。清末民初，績溪人在上海的茶號達33家。抗日戰爭以前，徽州人在滬從事茶葉經營的商號達數百家。

南宋時期徽州人就已從事木材貿易了，大木料為宮廷和官府所用，大木商領有官印，易致大富。萬歷二十四年（1596年）徽商王天俊承辦重修乾清、坤寧二宮，購木16萬根，成為巨富。崇禎七年（1634年）工部修造皇陵，皇帝詔贈祁門木商廖廷訓“御商”之名。

明清時期，蘇浙盛產棉布的城鎮，無一不為徽州布商掌控。

宣筆、徽墨、宣紙、歙硯聞名全國。清代，南寧的徽商也很興盛，他們以經營“文房四寶”著稱，當時興寧路的“詹有乾墨局”“詹有元”商號很出名。如今在水街附近還存有清末建造的安徽會館。

徽商巨賈和百年老字號

徽商中的巨賈。徽州宋元明清歷代致富商人近千人，其中擁資百萬的巨賈富商有二百三十人之多。如紅頂巨商胡雪巖，即胡光墉（1823—1885），績溪湖里村人，晚清著名企業家，富可敵國。曾入浙江巡撫幕，為清軍籌運餉械，1866年協助左宗棠創辦福州船政局。在左宗棠調任陜甘總督后，主持上海采運局事務，為左大借外資，籌供軍餉和訂購軍火，又倚仗湘軍權勢，在各省設立阜康銀號20余處，并經營中藥、絲茶業務，操控江浙商業，資本最高達二千萬兩以上。他開辦的胡慶余堂中藥店，懸壺濟世，享譽百年。他還兩度赴日本，高價購回流失在日本的中國文物，可見他行俠仗義的仁厚之心和一顆拳拳愛國之心。又如著名徽商胡開文，是“胡開文墨業”的創始人。乾隆三十年（1765年）承頂汪啟茂墨店，創辦自己的店鋪。逐漸在墨商的競爭中脫穎而出。后來迅猛發展，除休寧胡開文墨莊、屯溪胡開文老店外，先后在歙縣、蕪湖、漢口、長沙、九江、安慶、南京、鎮江、揚州、杭州、上海等地，或設分店，或開新店，幾乎覆蓋大江南北，獨占鰲頭，徽墨形成了“胡開文”一枝獨秀之勢。

徽商百年老店掠影。胡雪巖創辦的胡慶余堂始于1874年，地處杭州吳山腳下。建筑屬典型的清代風格，古樸雅致，金碧輝煌。胡慶余堂以其精湛的制藥技藝和獨特的人文價值，贏得了“江南藥王”美譽。胡慶余堂百年戒欺，長盛不衰。在古樸的店堂大廳上方，懸掛著“真不二價”的金字大匾。還有一塊給內部員工看的“戒欺匾”掛在店堂背后。采辦藥材力求“道地”的真貨；修制藥品務求精良。為按古方要求制作鎮驚通竅的急救藥“紫雪丹”，使用真正的“金鏟銀鍋”，如今這“金鏟銀鍋”被列為國家一級文物，譽為中華藥業第一國寶。“張小泉剪刀”這一傳統品牌已有300多年歷史，創始人張小泉是徽州黟縣人，他及其后代給人們留下了精湛獨特的剪刀制作工藝（72道工序），如今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特別是鑲鋼、鍛打技藝和剪刀表面的手刻紋樣（西湖山水、飛禽走獸等，栩栩如生，十分精巧）令人稱贊。

享譽九州的文房四寶。徽墨是我國制墨技藝中的一朵奇葩，它是書畫家至愛的珍品，古人曾云：“有佳墨者，猶如名將之有良馬也。”胡開文制墨集各家之長，又有所創新。曾不惜耗費巨資，派專人去搜集圓明園、萬春園、北海、中南海等皇家園林藍圖，邀請名家繪制雕刻，制出了《御園圖》墨六十四塊，創下當時墨業的奇跡。胡開文墨店之所以卓立于世，源于其一流的原材料，按品級又分極品、神品、超貢、漆貢、貢煙等多種。為了保證質量，胡天柱令其子在黟縣漁亭辦了一爿正太煙房，利用漁亭一帶優質松木，精煉松煙，再經過千杵萬錘，制成徽墨，色澤光亮，烏黑潤和。“落紙如漆，萬載存真”，入紙不洇，香味濃郁，為人們留下了光耀千古的墨跡。歙硯因產于安徽歙縣而得名。以婺源（今屬江西）龍尾山下溪澗中的石材所制最優，故歙硯又稱龍尾硯。按天然紋樣可分為眉子、羅紋、金星、金暈、魚子、玉帶等石品。歙硯如今仍為硯之上品。宣紙原產于宣州，現主要產于涇縣。是中國古代用于書寫和繪畫的紙。宣紙起于唐代，歷代相沿。由于宣紙有易于保存、經久不脆、不會褪色等特點，故有“紙壽千年”之譽。汪伯立筆又稱“徽筆”，選料精細，制作精致，命名精巧，用料十分考究，用景德鎮特窯專制的青花白底紋瓷筆桿，選各種獸毛做筆頭，有時甚至要從一斤獸毛中篩選出百分之一做成一只筆頭。這種“千毛選一毫”的精品，多為貢品。

謝裕大茶行。曾經的徽州六大茶莊之首，創于1875年。百余年的風云變幻中，它記載了一代徽商的傳奇歷程，更見證了黃山毛峰的名動全國。謝裕大茶行的創始人謝正安，當年為了進軍大上海，他親自帶領家人到茶園選采肥壯芽茶原料，經過精心制作，形成別具風格的新茶。由于“白毫披身，芽尖似峰”，又因產自黃山，故命名為“黃山毛峰”。

徽商緣何稱雄

徽商稱雄數百年蓋因“徽商精神”。

吃苦耐勞的“徽駱駝”精神。明清時期江南地區的鹽業、典當業絕大多數為徽商掌控，當地居民稱這些行業的巨頭為“徽老大”。因“老大”與“駱駝”在江南方言中同音，徽州商人也由此得到了一個“徽駱駝”美名。駱駝有吃苦耐勞、勤懇敬業、執著、堅忍、拼搏、進取等優秀品質。人格化的駱駝，更是給人以一種不畏道路艱險、忍辱負重、長途跋涉、富有進取開拓精神的印象。到了近現代，經胡適先生宣傳，徽州商人的創業精神被稱為“徽駱駝精神”而享譽四海。

“賈而好儒”的儒商風骨，行以誠為利之道。徽商歷來“賈道儒行”。“雖為賈者，咸近士風”，崇文、重教、孝親、講禮。西遞村有這樣一副對聯：“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讀書。”有人將徽商之儒用六句話概括：“仁心為質，以義為利，以禮接物；擇地趨時，以智求贏，以誠為本。”

徽商堅持誠信經營，做到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奉行秤準、尺足、斗滿。薄利多銷，讓利于客。反對強取豪奪，鄙視對顧客欺詐行騙。同時，還熱心社會公益，樂善好施。徽商許憲作過精辟的總結：“唯誠待人，人自懷服；任術御物，物終不親。”

商機至上、審時度勢、出奇制勝的競爭精神。明清時期，全國十大商幫之間存在著激烈的商業競爭。為立于不敗之地，徽商必須時時細心觀察市場動向，審時度勢，捕捉商機。徽商在商業信息和情報搜集方面，有著蜂群優勢，行動一致，互通共享，很多信息情報是通過親朋好友來獲得。利用同族同鄉、親朋好友等血緣和地緣關系，采取合伙制、股份合作制等靈活多樣的經營形式，壯大自身力量，戰勝競爭對手。正是由于他們能夠根據市場變化而改變經營策略，所以能出奇制勝。“鉆天洞庭遍地徽”，便是明清時期徽商馳騁商場的真實寫照。

思變善求，把握時機，敏以成事。清末許奉恩的筆記小說《里乘》有一文錢的故事，說的是流落至蘇州的二徽商，有一天落魄到只剩一文錢的時候，他們沒有氣餒，而是窮則思變。他們找來竹片、草莖、破紙、雞鴨毛等物，用一文錢買來面粉，調成漿糊，將草纏在竹片上，再蒙上紙，粘貼雞鴨毛，做了二三百件栩栩如生的禽鳥玩具。第二天玄妙觀游人如織，二徽商所攜玩具，生動可愛，游人爭相購買，每具十數錢，頃刻售盡，二徽商收入了五千多文錢。他們用賺來的錢，添購各色紙張，拾來雞鴨羽毛，以肖人物花草等狀。兩人夜間扎制，白天到玄妙觀出售。不到兩年，便積資數萬。他們遂于蘇州閶門開設布店，為不忘此店根本，大書“一文錢”三字于門。從此，“一文錢”名揚蘇州，生意日隆。明清十大商幫，他們的經歷雖然也都窮則思變、艱苦創業、揣透行市、擅長經營，可就具有文化底蘊，根據所處的具體物質環境，能夠靈活應變，均不如徽商那樣扎實。“一文錢”的徽商轉衰為勝的關鍵就在于此。

以和為貴，抱團發展。績溪龍川胡氏祠堂有一木雕“荷花與螃蟹”，與和諧二字諧音。徽商及所在宗族常把互助合作條款寫入族譜等宗族文獻中，將家族內部互助合作制度化。率先經商的徽商，往往幫助家人或族人共同走上經商致富之路。徽州同鄉之間團結互助。徽商的地域認同十分強烈，在外地的徽商抱團很緊，主要通過建立徽州會館、徽商同業公所等途徑實現以眾幫眾。強調“五誼并重”，即族誼、戚誼、世誼、鄉誼、友誼都要重視，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歷史上各地新安會館、徽郡會館和安徽會館發揮了重要作用。蘇州盛澤鎮，明末發展絲綢業，有千百余家，至清康熙竟然達到“萬有余家”的規模。清嘉慶、道光時盛澤鎮建徽寧會館，董事會中，徽商占了大多數。

勤儉持業、持家的勤儉傳統。清初大思想家顧炎武在《肇域志·徽州府》中說：“新都（徽州）勤儉甲天下，故富亦甲天下。”勤是勤勞，儉是節儉。勤勞主要指體力、腦力的付出，儉主要指享用錢財的態度。大多數歷經艱苦創業的徽商特別珍惜來之不易的財富，因此雖然致富，但仍舊保持艱苦樸素的作風，并以勤儉精神教育子孫。

回報社會，造福桑梓的奉獻精神。每當遇到自然災害和社會公益事業建設時，徽商多能慷慨解囊，回報和奉獻社會。舉凡賑濟災荒，設立會館、義冢，興建育嬰堂、醫院，興修水利，等等，徽商都積極參與。不少徽商發達后，熱心社會公益活動。大多數徽商致富后，積極投身家鄉建設。修造住宅，建祠，立坊，修橋筑路，辦學，刻書，藏書，建戲班，辦文會，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文化遺產。

赴國急難、民族自立的愛國精神。當國家和民族利益遭受威脅時，徽商多能赴國急難，表現出無私愛國的奉獻精神。明初，不少徽商千里迢迢運糧輸邊，幫助政府解決軍糧供應難題。明中葉，在抗倭斗爭中，廣大徽商或捐資筑城，募勇抗敵；或出謀劃策，領導御敵；或棄商從戎，奮勇殺敵。清代，在平定大小金川等叛亂及抵御西方列強入侵戰爭中，廣大徽商踴躍捐資捐物，充實軍資。胡雪巖曾為左宗棠的西征舉借大筆外資，為左宗棠成功收復新疆，結束阿古柏在新疆十多年的野蠻統治立下了汗馬功勞，書寫了他人生中精彩的一筆。

徽商數百年的經營活動，給我們留下了豐厚的遺產。有形的物質財富固然寶貴，但無形的精神財富更應得到今人的珍視，而徽商精神就是讓世代受益無窮的財富之源。

責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