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誠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
古書中讀為“設”的“埶”及其與“執”互訛補例*
王 誠





《淮南子·兵略訓》:是故為麋鹿者,則可以罝罘設也,為魚鱉者,則可以網罟取也,為鴻鵠者,則可以矰繳加也,唯無形者,無可奈也。是故圣人藏于無原,故其情不可得而觀;運于無形,故其陳不可得而經。*郭永秉:《以簡帛古籍用字方法校讀古書札記》,《簡帛語言文字研究》(第五輯),成都:巴蜀書社,2010年,第463頁。
郭永秉先生把該例和《管子·四時》“令禁罝設禽獸,毋殺飛鳥”聯系起來看,這是很對的,但他說“矰繳可加而‘為鴻鵠者’不可加”,從而認為《管子》和《淮南子》中兩個“設”字也許不一定是“執”字之誤,只是為求行文整齊或簡潔,臨時賦予“設”字一種特殊的用法。我們認為,從上古文獻用例來看,矰繳所加的對象或賓語正是飛禽。如《戰國策·楚策四》:


“加”的賓語為“歸雁”,也就是微繳所加的對象。再回到上舉《淮南子》的例子,高誘注:“麋鹿有兵*馬宗霍《淮南舊注參正》云:“以下文‘魚鱉之兵’‘鴻鵠之兵’例之,則此注文‘麋鹿有兵’似當作‘麋鹿之兵’。”,而不能以斗,無術之軍也。”“魚鱉之兵,散而不集。”“鴻鵠之兵,高而無被。”據此,“為麋鹿者”謂像麋鹿那樣沒有戰斗力的軍隊,“為魚鱉者”謂像魚鱉那樣散漫松懈的軍隊,“為鴻鵠者”謂像鴻鵠那樣高傲輕敵的軍隊。都是用動物來比喻軍隊。因此,“以網罟”是“取”的狀語,“取”的賓語則是“為魚鱉者”,同理,“以矰繳”是“加”的狀語,“加”賓語則是“為鴻鵠者”,平行地來看,“設”的賓語正應是“為麋鹿者”,而不是“罝罘”,所以該例“設”讀為“執”顯然是可通的。“執”本就有捕義,在甲骨卜辭中,“執”可作田獵動詞*當然,“執”也用作抓捕人。《說文·手部》:“執,捕罪人也。”。裘先生已提到,殷墟甲骨卜辭中有“執兕”、“執麋”等語,而且《周禮·夏官·校人》《大戴禮記·夏小正》有“執駒”,《莊子·逍遙游》《淮南子·泰族》有“執鼠”*裘錫圭:《古文獻中讀為“設”的“埶”及其與“執”互訛之例》,第44頁。。葛亮認為卜辭中“執”表示的則是“抓捕”一類的主動行為*葛亮:《甲骨文田獵動詞研究》,《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五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93-97頁。。另外,《詩經·大雅·公劉》有“執豕”,《莊子·大宗師》有“執斄”,《韓非子·人主》有“執百獸”,《鹽鐵論·險固》有“執熊羆”,皆可佐證。
下面再補充一個“執”訛作“埶”誤改為“設”的例子。《商君書》和《淮南子》都有“設鼠”的用例,前人訓說紛歧,我們認為“設”是“執”的誤改,“設鼠”應為“執鼠”。前已談及“執鼠”的用法見于《莊子》《淮南子》,此外,《韓非子·揚權》也有“執鼠”,都指捕鼠。我們看《淮南子》中“設鼠”的用例:
《說林》:設鼠者機動,釣魚者泛杭,任動者車鳴也。
高誘注:“動,發也。發則得鼠。泛,釣浮。杭,動。動則得魚。”他沒有解釋“設”字。于鬯《香草續校書·校淮南子》云:“‘設’字無義,疑‘投’字之誤。”*何寧:《淮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1184頁。蔣禮鴻《義府續貂》云:“設皆誘致之義。”*蔣禮鴻:《蔣禮鴻集》(第二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68頁。其實,“設”并沒有誘致之義。蔣先生的觀點最早見于《商君書錐指》:
《外內》:“故開淫道以誘之,而以輕法戰之,是謂設鼠而餌以貍也,亦不幾乎!”注:“設一物以有所招致,謂之設,猶誘也。”*蔣禮鴻:《商君書錐指》,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28頁。
他舉《晏子春秋》之例為證,《仲尼相魯景公患之晏子對以毋憂章》:“君不如陰重孔子,設以相齊。”孫星衍云:“《孔叢(子)》‘設’作‘欲’。”蘇時學云:“‘設’疑當作‘許’。”*吳則虞:《晏子春秋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504頁。皆因不解“設”字之義而臆改。蔣先生把“設以相齊”解釋為:“謂以甘言誘孔子,謂欲相之耳。”為了說明“設”有誘致義,他在《義府續貂》“設”字條中還引了《漢書》中的兩個例子*《蔣禮鴻集》(第二卷),第168頁。:
《趙充國傳》:“間者匈奴困于西方,聞烏桓來保塞,恐兵復從東方起,數使使尉黎、危須諸國,設以子女、貂裘,欲沮解之。”顏師古注:“設,謂開許之也。”
《張騫傳》:“天子既聞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屬皆大國,多奇物,土著,頗與中國同俗,而兵弱,貴漢財物;其北則大月氏、康居之屬,兵強,可以賂遺設利朝也。” 顏師古注:“設,施也。施之以利誘令入朝。”
但上述兩例中的“設”其實都是許諾的意思,不能等同于“誘”。《國語·吳語》:“必設以此民也,封于江、淮之間,乃能至于吳。”韋昭注:“設,許其勸勉者。以此民封之于江淮間以誘之,必速至也。”這是說許諾以封地為獎賞,引誘士卒出力效忠。“設”的許諾義由設置義引申而來。如《墨子·非命》:“是故古之圣王發憲出令,設以為賞罰以勸賢,是以入則孝慈于親戚,出則弟長于鄉里,坐處有度,出入有節,男女有辨。”所設置的獎賞要在將來兌現,亦即預設,對受賞者而言就是許諾。上引《趙充國傳》的“設”,顏師古釋為“開許”,也就是允諾,“子女、貂裘”是允諾之物。《張騫傳》“利”作“設”的賓語,這樣的用法在先秦文獻中已經有了。如《韓非子·奸劫弒臣》:“故善為主者,明賞設利以勸之。”又如《管子·版法解》:“明君設利以致之。”這兩例的“設”都應當作設置、許諾解,賓語只能是所設、所許之物,所謂的“誘”是文意,而非“設”的詞義。據此,《晏子春秋》“設以相齊”,就是許諾孔子以齊相之位。
既然“設”無誘義,那么《商君書》的“設鼠”很可能是“執鼠”的誤改。《韓非子·揚權》:“使雞司夜,令貍執鼠,皆用其能。”貓抓老鼠,自古而然。《商君書·農戰》:“我不以貨事上而求遷者,則如以貍餌鼠爾,必不冀矣。”捕鼠以貓作誘餌,喻事情不能成功,故《呂氏春秋·仲春紀》云:“以貍致鼠,以冰致蠅,雖工不能。”

最后再舉一例東漢文獻中的佐證:
《論衡·無形》:“人設捕蜃蛤,得者食之。雖身之不化,壽命不得長,非所冀也。”
“設捕”無解,“設”讀為“執”,應為“執捕”,義即捕捉。《史記·朝鮮列傳》:“而以節召樓船將軍入左將軍營計事,即命左將軍麾下執捕樓船將軍,并其軍,以報天子。”《漢書·翟方進傳》:“義始發兵,上書言宇、信等與東平相輔謀反,執捕械系,欲以威民。”是其證。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
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上古漢語動詞語義內涵研究(14FYY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