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貴

臨寫孫過庭《書譜》甚久,對他始終心存狐疑。《書譜》中的某些段落,完全可以出口成誦,寫作時還曾多次引用。對孫過庭《書譜》的懷疑,是他草書的書法,而不是他的書論。
孫過庭《書譜》問世不久,唐代書法家竇在《述書賦》言:孫氏草書有“閭閻(凡夫俗子)之風,千紙一類,一字萬同”。然孫過庭和王羲之不同,一個生活在走向盛世的初唐,一個活躍在玄學甚行的東晉。二人生活的環境不同,他們的書法風格也不同。
說孫過庭的草書俗氣,這點我還是非常認同。至于“千紙一類,一字萬同”,孫過庭的書法,還不至于那么不堪,至少唐朝以后書家,鮮有草書超過孫過庭者。即使在整個唐代,草書能夠和其比肩的,也只有懷素和尚了。
后世書法家、書論家中,孫過庭的擁躉者非常多,對竇批評也非常的多。這一點并不奇怪,因孫過庭的書法成就,就明確地擺在了那里。北宋的駙馬都尉王詵就曾對唐朝竇的觀點進行了反駁:“虔禮(孫過庭)草書專學二王。郭仲微所藏《千文》,筆勢遒勁,雖覺不甚飄逸,然比之永師(智永)所作,則過庭已為奔放矣。而竇謂過庭之書千紙一類,一字萬同,余固已深疑此語,既而復獲此書,研究之久,視其興合之作,當不減王家父子。至其縱任優游之處,仍造于疏,此又非眾所能知也。”
再看這位王詵,他所說孫過庭草書,當不減王家父子云云,實則有些夸大其詞了。至于“縱任優游之處”,比之二王父子則差之遠矣。王羲之身處在東晉,其儒道雙修的王者氣息,這是孫過庭書法所不具有的。
縱觀孫過庭的《書譜》,用他自己所說的書家歸類,性情“躁勇”之氣有余,而閑雅安適之氣全無。出身底層、作為“士”階層出身的孫過庭,絕對與二王父子的閑雅安適格格不入。孫過庭的“躁勇”之氣,更多的是來自社會底層,在社會階層流動之中,內心充滿對名利的渴望。
《論語·子路》中,孔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狂”是指不拘一格,氣勢猛烈,蔑俗輕規。在孫過庭的《書譜》當中,充溢著一股孤高狂野之氣,和懷素《自敘帖》的狂野相似。
但是懷素的高明在于,他能夠出入魏晉通秦漢,晚年書寫的《圣母帖》,在褪掉《自敘帖》中的“火氣”之后,書法風格表現得淡定從容。懷素的這種淡定,來自于佛門修為的涵養,這和寒蹇之中的孫過庭,在生活境遇上有天壤之別。
孫過庭雖然是一個儒者,但是他的修為并不到家。孫過庭在他被免官之后,人生最大的問題在于稻粱謀,忙于生計的他“進乎技矣”;但是作為藝術家的他,求諸內心的哲學反思卻不夠。他做不到“中行”的中庸之道,只有敢做敢為的某種進取。反之,孔子所言,“狷”者是指潔身自好,不肯同流合污。中國古人因“狂”進取,進取之途被堵塞,就要學會“狷”而自守。一張一弛乃文武之道,狂狷是中庸之道的進守辯證。
南宋理學家朱熹在《論語集注》中說:“狂者,志極高而行不掩。狷者,知未及而守有余。”狂者有很強的進取心,但能力不濟,說白了就是志大才疏。孫過庭更像《論語》中的子路,《書譜》一文的草書,跟王羲之的《十七帖》,還是有很大差距的。
有的書評家說《書譜》,在用筆上是“八面出鋒”。《書譜》最主要的問題就是,整篇文字過于“躁勇”,寒蹇之中帶有兵家之氣。下面就從孫過庭《書譜》的用筆中,回答孫過庭的《書譜》文字為什么寒蹇之中帶有兵家之氣?
《書譜》全文三千七百多字,總共四百三十五行,在書法史中為少見的長卷。從《書譜》落款“垂拱三年”的筆誤中,行文中太多的“截筆”,可以透露出,此文并非一氣呵成,而是經多次修改后,一個拼合的手稿而已。
根據筆者的臨帖經驗,《書譜》全文如果抄寫一遍,大概要用四個多小時。而每次書寫過程中,個人的心態情緒,也會有各種不同的變化。這種心態情緒的變化,反映在孫過庭的筆下,字體變得時而陰柔,時而又是狂縱不羈。
《書譜》全文的前半部分,基本處于一種陰柔的狀態。從文章“但右軍之書,代多稱習”開始,筆法上就更多了一些狂縱的成分。在“止如樂毅論、黃庭經、東方朔畫贊、蘭亭集序、太師箴、告誓文,學斯并代俗所傳,真行絕致者也”,僅僅這一段文字,竟然有多處“破體”。甚至在匆匆行文之中,粗重的筆畫隨處可見,竟然出現了丟字落字的現象。
在“若思通楷則,少不如老;學不如老學成規矩,老如不少。思則老而逾妙,學乃少年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三時。時然一變,極其分矣。至如初學分布”這幾行字,濃墨重筆,甚有狼藉之處。“乃”、“少”二字,還有滴落的墨跡,甚至涂抹痕跡。
隔了兩頁,又有“豈獨工用不俟,亦乃神情懸隔者也。或有鄙其所做,或乃矜其所運。自矜者將窮性域,絕與誘進之途。自鄙者尚屈情崖,必有可通之理。”孫過庭又一次粗墨重筆,點畫中不暇自顧。“途”字,甚至有寫錯,臨時勾抹的痕跡。
在《書譜》的最后部分,其放縱不羈之處,隨處可見。
“夫蔡邕不謬賞,孫陽不妄顧者,以其玄鑒精通,故不滯于耳目也。向使奇音在爨,庸聽驚其妙響,逸足伏櫪。”在這一段之中,“孫陽不”三個字,用筆虛脫浮躁,寒蹇之氣頓生。“故不滯”的“滯”字,更是寫得虛浮寥落,甚至可以說成敗筆。
雖然草書的起源,來自“匆匆不暇”的“稿草”之作。但是,孫過庭創作草書,并非炮火連天的戰場,更不是記者采訪的筆錄,章法與規矩,是草書最基本的要求。草書,在王羲之的筆下,極少出現“偏鋒”,即使有也及時矯正。
在筆法高于一切的魏晉,即使是王羲之楷書,比如《樂毅論》通篇都是絞轉筆法,書寫的節奏與韻律,只要出現一點偏差,這個字就會出現破筆,整個作品立刻就會廢棄。正如孫過庭本人所說,一點成一字之規,一字乃終篇之準。只要一筆破鋒,整幅作品就會壞掉。
在孫過庭的《書譜》當中,還有大量的“截筆”。“截筆”有人又稱為“節筆”、“跳筆”,這種“截筆”的形成,是由于紙張折疊,形成棱角的突起,當運筆的過程中,筆尖遇到突起的棱角,筆鋒在突然厚重之后,形成截斷筆鋒的現象。
這種所謂“截筆”現象,不是什么特殊筆法,是因為紙張不平整所造成的。孫過庭用筆嫻熟,他對筆墨紙張講究程度不高,他所使用的毛筆似乎有點禿。在長時間臨摹《書譜》的過程當中,細心的讀者會體會到,孫過庭的毛筆并不是新筆。
在用紙過程中,孫過庭使用的紙張,并非是一頁頁的稿紙,而是長條形的長卷。這種猶如八尺宣紙對開的長卷,平時不用的時候,一半是卷起來插入畫缸中。但是,孫過庭因生活窘迫,也似乎并沒有這么多的講究。他所用的紙張也是卷起的,但是,放在桌子上,難免有壓扁的情況發生。
這種卷在一起、被壓扁的紙張,如果突起向上,書寫的時候自然就會形成很多的“截筆”。“截筆”是一種自然、匆匆不暇當中,快速書寫,在文面上形成的一種天然之趣。如果這種現象過多,就會影響整幅作品的整潔。
截筆,是孫過庭寒蹇中的一例。孫過庭的用墨,是他“寒蹇”的另一個側面。先說東晉時代的用墨,從現存的王羲之書跡墨跡本中,雖然不是真跡,但是作“下真跡一等”的雙鉤本,有時在填墨的時候,也會注意到作品的飛白、截筆、勾抹等痕跡。
總體上說,王羲之時代的用墨,通常都以濃墨為主,墨色上體現出的,都是雄渾的一面。不論是《寒切帖》、《姨母帖》、《初月帖》、《得示帖》,都是濃工重彩的用墨風格。《頻有哀禍帖》、《孔侍中帖》,也是這樣。
反觀孫過庭的用墨習慣,除了上文提到的幾處,筆墨狼藉濃工重彩中,還伴隨著很多的涂抹之處。可以說,他這個人,在生活當中,是一個不拘小節的人。反應到他的作品當中,筆墨狼藉,用筆虛浮,是他生活缺少“安全感”的表現。
孫過庭的寒蹇之氣,體現在他用筆的過程,還有大量“澀筆”的使用。漢代書家蔡邕說:“書有二法:一曰‘疾,二曰‘澀,得疾澀二法,書妙矣。”在中國書法史上,蔡邕可以說是“澀筆”的鼻祖,他發明的“飛白書”,就是“澀筆”應用的最好范例。
蔡邕為了追求絲絲露白,甚至發明了竹絲筆。竹絲筆由于蓄墨能力有限,書寫過程當中強行書寫,自然會在書寫當中處處留白。由于毛筆和竹絲筆的筆性不同,形成枯筆和留白的情形也不同。
按照通常的用筆習慣,澀筆與用墨的關系是:筆潤則疾,筆枯則澀。筆潤,蓄墨則多,下筆迅急,潤澤而堅挺。筆枯,蓄墨則少,下筆滯緩,則剛勁內涵。反之,筆潤遲滯,則多墨豬;筆枯迅急,筆多浮躁。
用筆的過程中,筆與墨,遲與速,出于一種辨證的關系當中。孫過庭“澀筆”,和通常情況下的“澀筆”不同,他在濃墨的情況下,也要強行使用“澀筆”,這種出于人為的“滯澀”,必然違反正常的筆墨關系。
孫過庭,在處理“澀筆”的時候,還要在蓄墨飽滿的時候,這樣做就會形成墨豬。孫過庭的解決辦法是,筆鋒頓挫與扭轉,這使他墨潤之處形成“澀筆”。所以,我們在孫過庭的《書譜》前半部分,隨處可見濃墨頓挫扭轉。
比如,《書譜》在它的開篇處,“夫自古之善書者”,一個“者”字,中間的一橫,就有著強烈的扭曲感。這種“澀筆”的扭曲,在王羲之的書帖中,是找不到的,而王羲之也極力回避這樣做。
王羲之信奉道教,而道教崇尚“自然”,“道法自然”是道教的最高準則。東晉書法,為了追求自然,在書寫過程中,很少在筆畫中有修飾,更不會違反用墨規律,進行惡意的扭轉。這種扭轉的動作,會讓作品中形成一種滯澀之氣,線條也變得非常不干凈。
正常枯筆遲滯,就是孫過庭所說的“淹留”。澀筆蕭簌,有刀兵之氣。刀兵之氣,在道家的眼里,是非常低級的。老子說,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于郊。書法中的刀兵之氣,在中國傳統意識中,會被歸于“丘八”一類,至少不是祥和的書風。
體驗人生百味,枯澀的蒼涼感,會讓人產生一種蕭簌的質感。那么,蔡邕為什么喜歡“飛白書”?在魏晉時代,文人把飛白書風格,也作為一種藝術追求,背后的美學訴求是什么呢?《戰國策·燕策三》就記錄了燕地的《易水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這種悲壯感在“澀筆”中,更能體現出人生的悲涼。
澀筆的追求,同時也和魏晉時代的風骨說,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建安文學在美學風格上,更多地追求美學上的“風骨”,人們都把詩歌的“風骨”,作為一個時代的特征。
時間流逝,到了魏晉時代,“風骨”同樣是人物品鑒的一個范疇。比如,王羲之就被同時代人評為“骨哽”。用現在的話說,王羲之就是那個時代的“公知”,他敢于在各種場合,大膽地發表自己的見解。“骨哽”一詞,概括了王羲之為人光明磊落。
在初唐時期,孫過庭未必理解東晉,對東晉的美學追求,也并不像現代人這樣,有著眾多的審美評判工具。孫過庭對風骨的理解,必然也會出現時代的偏差。在他的筆下,“骨感”體現的就是“浮躁”。比如《書譜》中,“條目糾紛”的“糾”字,最后一筆顯得過于躁動;“夫士屈于不知幾,而申于知己”其中這個“申”字,中間一豎的飛白,同樣寫得躁動無比。當然,這種躁動,反映了孫過庭的人生境遇,那種無力改變現實的無奈與虛無。
劉熙載《藝概》說得更通透:“用筆者皆習聞澀筆之說,然每不知如何得澀。惟筆方欲行,如有物以拒之,竭力而與之爭,斯不期澀而自澀矣。”《翰林要訣》曰:“過貴乎急,如飛鳥驚蛇,不可少凝滯。”草書行筆的過程中,有艱澀感,故能健勁。與疾澀筆法急緩的程度,既不可縱情使性,同時也要關照用墨的技巧。唐太宗曾曰:“太緩者滯而無筋,太急者病而無骨。”筆運中應疾澀兼備,澀多疾少。王羲之《書論》曰:“每書欲十遲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方可謂書。若直筆急牽裹,此暫視似書,久味無力。仍須用筆著墨,不過三分,不得深浸,毛弱無力。”
宋代米芾,對前代書家頗為苛刻,對孫過庭卻心悅誠服。他在《海岳名言》中說:“孫過庭草書《書譜》,甚有右軍法。作字落腳,差近前而直,此過庭法。凡世稱右軍書,有此等字,皆孫筆也。凡唐草得二王法,無出其右。”(責編:李禹默)
注:王羲之《書論》,載于朱長文《墨池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