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玲,王梓奕
(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陜西西安 71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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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亮吉在陜西的學術活動及影響
王雪玲,王梓奕
(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陜西西安 710119)
為了研究洪亮吉在陜西的學術活動與其輿地研究、方志理論的建樹之間的關系,通過對洪亮吉游幕陜西期間協助畢沅編纂校勘圖籍、參與修纂陜西方志、廣交學界名儒等活動進行研究。研究認為洪亮吉在畢沅及其幕中學人的影響下積極從事各種學術活動,不但確立了他的輿地研究方向,還在方志修纂實踐中進行方志理論的探討和總結,其方志思想初步形成;不足4年的游幕陜西經歷,無疑是洪亮吉學術人生的重要階段。
洪亮吉;陜西;畢沅;輿地;方志
洪亮吉是乾嘉時期的著名學者,他的學術研究涉及文學、經學、小學、史學、輿地學、方志學等諸多領域且成績非凡,時人袁枚在《卷施閣文乙集序》中稱洪亮吉“于經深《春秋》,所著有《春秋三傳古義》《左傳詁》二書;于史精地理,所著有《三國》《東晉》《十六國疆域》三志,刊《史記》以下四史謬誤十二卷,又以宋李繼遷傳國逾百年,而事跡闕略,復成《西夏國志》十六卷;于六書通諧聲,所著有《漢魏音》四卷,外為詩至二千首,文及雜著數百篇,而所修府州縣志及為幕府箋奏不與焉”[1]。洪亮吉生活在經學昌明,漢學處于鼎盛階段的乾嘉時期,他的治學旨趣、研究方法無不受到乾嘉學派的影響,而其在陜西巡撫畢沅節署的游幕經歷,則對其學術研究領域的拓展及學術思想的形成均產生了較大影響。目前有關洪亮吉的研究成果頗豐,涉及到洪亮吉學術研究的各個方面,但對其游幕陜西期間的學術活動則鮮有關注,有鑒于斯,本文擬在梳理洪亮吉游幕陜西時所從事學術活動的基礎上,探討這段經歷對其學術旨趣、治學方法及學術思想的影響。
年輕時代的洪亮吉與大多數讀書人一樣,將人生的希望寄托在科舉考試上,但時運不濟,屢困場屋,為了謀生不得己前往安徽學政朱筠幕府,與好友黃景仁一同協助朱筠校書。洪亮吉在朱筠幕府時間雖然不長,但卻是他學術人生的第一個重要階段,期間深受朱筠影響,加之與乾嘉學派中堅人物邵晉涵、王念孫、戴震等學者的交往,不僅掌握了最新學術動態,而且很快融入到清代的主流學術研究中,開始涉足經學及小學的研究。趙懷玉在為洪亮吉所作墓志銘中說:“朱學士筠視安徽學,往從之游,所交多知名士。始,君擅詞章,至是乃兼治經。”[1]乾隆四十五年(1780),已入畢沅幕府的孫星衍寫信給洪亮吉,“并札言陜西巡撫畢公沅欽慕之意”[2],洪亮吉于是決意游秦,并于次年五月抵達西安,受到畢沅的歡迎和款待,直至乾隆五十年(1785)元月畢沅移任河南,洪亮吉才于同年二月離開西安前往開封。洪亮吉自稱“五年為客曲江頭,屢向慈恩寺里游”[1],實際客居陜西還不足4年,期間除協助畢沅處理日常事務外,還協助畢沅編校圖籍,修纂陜西方志,積極從事學術活動,成為其學術人生的又一個重要階段。
(一)協助畢沅編校圖籍
洪亮吉游幕陜西期間,正值社會安定、經濟繁榮的乾隆中期,在清政府稽古右文政策的影響下,各級官員都將發展學術文化事業作為一項重要工作,畢沅在陜西任職期間,即特別重視文化事業,先后組織編纂或整理刊刻了大量圖籍文獻,受到學界的肯定和好評。畢沅的學術成就并非憑借一己之力,而是在幕賓的協助下完成的,洪亮吉自然也參與其事,不但協助畢沅編纂《續資治通鑒》,還參與了《經訓堂叢書》的校勘工作。
司馬光《資治通鑒》成書后,續之者不一而足,但或多或少都存在各種缺憾,有鑒于此,畢沅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任陜西布政使之始就著手修《續資治通鑒》,前后“經營三十余年,延致一時軼才達學之士,參訂成稿,復經余姚邵二云學士核定體例付刻,又經嘉定錢竹汀詹事逐加校閱”[3]。馮集梧《序》《續資治通鑒》顯然是一部成于眾手的巨著,洪亮吉游幕陜西期間,《續資治通鑒》的編纂工作正在進行當中,洪亮吉當以“軼才達學之士”的身份參與了此書的編纂。孫星衍在《翰林院編修洪君傳》中說洪亮吉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考中舉人后,“旋至關中,依畢撫部沅與纂宋元資治通鑒,始為地理之學,撰補三國十六國疆域志等書”[1]。錢大昕的曾孫錢慶曾在《竹汀居士年譜續編》中說《續資治通鑒》“先經邵學士晉涵,嚴侍讀長明,孫觀察星衍,洪編修亮吉及族祖十蘭先生(錢坫)佐畢公分纂成書。閱數年,又屬公(錢大昕)復勘,增補考異,未蕆事而畢公卒,以其本歸公子”[4]。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亦言:“君在畢尚書沅幕中最久,預修《宋元資治通鑒》,修陜西、河南各州縣志,是以深于史學,而尤精地理沿革所在。”[5]因此,洪亮吉與當時游幕陜西的著名學者孫星衍、嚴長明、錢坫一樣,都參與了《續資治通鑒》的編纂。
期間,洪亮吉又發揮其擅長校勘文獻的特長,協助畢沅校理圖書,主要工作之一即是參與《經訓堂叢書》的校勘。畢沅編纂的《經訓堂叢書》共收圖書21種,“太半為畢氏校正及自撰之作,然亦幕府群賢贊襄之力為多”[6]。幕府群賢主要負責《經訓堂叢書》的校勘,其中地理類圖書共6種51卷,均由洪亮吉負責。乾隆五十年(1785),洪亮吉在《晉太康三年地志王隱晉書地道記后敘》中說:“《靈巖山館叢書》(即《經訓堂叢書》)大類有三:小學家一,地理家二,諸子家三。地理自《山海經》至宋敏求《長安志》,凡若干種。先生以亮吉粗知湛濁,梢別廣輪,每成志地之書,輒預校讎之役。閼逢執徐歲壯月(即乾隆四十九年八月),所校《太康志》《地理志》二卷刊成,授簡賓筵,命書后序。”[1]王桂平先生認為《經訓堂叢書》校勘精審,均由各方面名家校勘,“其中所校小學書由江聲校正,地志書主要由洪亮吉校勘,如《山海經》、《長安志》等,諸子書除《呂氏春秋》由梁玉繩校勘,多由孫星衍、洪亮吉校勘,孫星衍主要校諸子方面書籍,其對《墨子》一書貢獻最大。”[7]
(二)參與修纂陜西方志
畢沅任職陜西期間,積極響應清政府定期修纂方志的號召,大力倡導并支持各地修纂府州縣志而且效果顯著,畢沅本人對其在陜西的修志成就也甚為滿意,曾在《淳化縣志序》中說:“余自壬辰歲(即乾隆三十七年)開府西安,于關中州縣之志皆次第修舉。”[8]當時畢沅幕府云集了一批著名學者,其中許多人都直接或間接地參與了陜西方志的修纂工作,洪亮吉就先后主修了《延安府志》、《淳化縣志》、《長武縣志》及《澄城縣志》,為陜西的修志事業做出了貢獻。
乾隆四十六年(1781),洪亮吉來到西安不久,即“代莊州判炘修《延安府志》,歲杪方竣”[2]。因此志不存,洪亮吉修纂《乾隆延安府志》一事鮮為人知。陳光貽認為《延安府志》“采摭豐富,考據甚詳”,系洪亮吉代同鄉、時任咸寧知縣的莊炘所修。嘉慶七年(1802),洪蕙升任延安府知府,在洪亮吉所修《延安府志》的基礎上“重為訂補”,修成《嘉慶延安府志》,因當時洪亮吉獲罪遣戍伊犁,洪蕙可能有所忌諱,于是“大變亮吉所訂編例”,并效仿章學誠的修志體例,將《嘉慶延安府志》分為紀、表、考、略、傳錄、文征六大類,與洪亮吉的修志體例格格不入[9]。因為各自修志主張不同,甚至對立,再加上洪亮吉獲罪流放,洪蕙所修《嘉慶延安府志》雖然承襲了洪亮吉《乾隆延安府志》的內容,但對洪亮吉其人則只字未提[10]。
《延安府志》是洪亮吉參與修纂的第一部方志,之后洪亮吉又先后修纂了3部陜西方志。乾隆四十七年(1782),邠州及所屬三水、長武、淳化三縣請求重修志乘,畢沅于是囑洪亮吉協助淳化縣知縣萬廷樹纂修《淳化縣志》,歷時5月告竣。同年,長武知縣樊士鋒籌備修志,又延請洪亮吉“發凡起例”,修纂《長武縣志》,次年五月,洪亮吉赴山西料理好友黃景仁的喪事,未及完成全志的修纂[11]。乾隆四十八年(1783),澄城知縣戴治感嘆本縣方志雖始修于明嘉靖年間,但保留下來的只有順治六年(1649)路世美所修《續澄城縣志》,于是聚集鄉賢、紳士、里老共議修志,并請示陜西巡撫畢沅,畢沅推薦洪亮吉協助編排纂修,孫星衍也參與其事,歷時四月而成書。后來洪亮吉在《淳化縣志敘錄》中總結自己在陜西的修志成就時說:“予自歲辛丑(乾隆四十六年)入關,撰定此間方志者三,同州之澄城,邠州之淳化、長武是也。”[1]可能因《延安府志》系代莊炘修纂,洪亮吉與莊炘既是同鄉,又是相識多年的摯友,故未鮮明提及。
不足4年的游幕陜西生活,在洪亮吉64年的人生中相對短暫,似乎不值一提,因此許多傳記資料都忽略了洪亮吉的這段人生經歷,如趙懷玉、吳錫麒、孫星衍、惲敬、秦瀛、李元度等人所撰碑傳墓表,以及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清史列傳·洪亮吉》等均只字未及。其余傳記即使有記載也極其簡略,如法式善《洪稚存先生行狀》言洪亮吉與孫星衍游秦:“居畢制府沅幕,為校刻諸古書,而日游秦中名勝,詩文益勝。”[1]孫星衍《翰林院編修洪君傳》言洪亮吉中舉后“旋至關中,依畢撫部沅與纂宋元資治通鑒,始為地理之學,撰補三國十六國疆域志等書”[1]。謝階樹《洪稚存先生傳》言洪亮吉遭母喪后數年“游陜之西安”[1]。《清史稿·洪亮吉傳》謂洪亮吉“初佐安徽學政朱筠校文,繼入陜西巡撫畢沅幕,為校刊古書”[12]。然而縱觀洪亮吉的學術人生,其在游幕陜西不足4年的時間里,不但確立了他的輿地研究方向,而且在修纂方志的實踐中開始方志理論的探討和總結,方志思想初步形成,其成就不亞于游幕朱筠幕府。
(一)輿地研究特色凸顯
洪亮吉初涉學術研究領域,研究興趣主要集中在經學及小學之音韻、訓詁等方面,并且終其一生,都未曾放棄經學及小學的研究,但是其學術成就最高的領域不在經學而在輿地學。如果說早期游歷朱筠幕府為其從事經學及小學研究奠定了基礎,那么中期游歷畢沅幕府則確立了他的輿地研究方向。
洪亮吉游幕陜西期間,在輿地研究方面取得了可喜的成就。洪亮吉一生所撰輿地著作主要有《宋元通鑒地理通釋》《補三國疆域志》《東晉疆域志》《十六國疆域志》《貴州水道考》《乾隆府廳州縣圖志》《西夏國志》等,其中前3種均完成于游幕陜西期間。乾隆四十三年(1778),洪亮吉在校書的過程中已經發現正史多有缺略,于是“留心裒輯者二載”,準備撰著《補三國疆域志》,不久因困難重重而中止,后來考慮到自己在此研究上“用力既久”,不忍半途而廢,于是克服各種困難完成補作[1]。《補三國疆域志》是洪亮吉從事輿地研究的第一部著作,林逸所輯《洪亮吉年譜》將此書撰成時間系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并稱洪亮吉此年“始為地理之學”[13],而孫星衍則言洪亮吉入陜后“始為地理之學”[1],并撰成《補三國疆域志》等書。根據洪亮吉《三國疆域志序》,其撰著此書始于乾隆四十三年(1778),兩年后中輟,不久又繼續補作,歷經艱辛始成書,則其完成此書耗時不止兩年,加之洪亮吉與孫星衍關系密切,孫星衍所言更為可信。此外,洪亮吉的另一部輿地著作《宋元通鑒地理通釋》未見傳本,洪亮吉的孫子洪用懃所輯《授經堂未刊洪亮吉著述有關書目》收有《宋元通鑒地理通釋》一書,并謂“是書成于助畢氏沅成《續資治通鑒》時”[1],則此書當是協助畢沅編纂《續資治通鑒》的副產品,即如孫星衍所言,與《補三國疆域志》一樣都完成于游幕陜西期間。繼《補三國疆域志》后,大約在乾隆四十八年(1783),洪亮吉又撰成《東晉疆域志》*呂培、林逸所撰《年譜》均謂洪亮吉《東晉疆域志》《十六國疆域志》成書于乾隆五十一年(1786)。洪亮吉《十六國疆域志序》言:“乙巳歲,客開封節樓,燕居多暇,因雜取諸書輯成之,距《東晉疆域》之成不逾二稔。”乙巳即乾隆五十年(1785),則《東晉疆域志》成書當在乾隆四十八年(1783)。。乾隆五十年(1785),畢沅移任河南,洪亮吉又追隨至開封節署,“燕居多暇”[1],因雜取諸書,仿《東晉疆域志》之例,撰成《十六國疆域志》。
前后5年時間,洪亮吉相繼完成了4部輿地著作,游幕陜西無疑是其學術旨趣發生轉變的關鍵時期,可以說,本來就對輿地研究發生興趣的洪亮吉,深受畢沅地理“有益于實事實學”思想的影響,并在協助畢沅校刻地理圖籍的過程中,自覺或不自覺地將研究領域轉向輿地學,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研究特色。自此以后,洪亮吉對輿地研究的熱情一發而不可收拾,并且終其一生醉心于此。乾隆五十三年(1788),洪亮吉在《中州金石記后序》中說:“亮吉于金石之學,素寡究心;而輿地之嗜,幾于成癖。”[1]乾隆五十七年(1792),洪亮吉在《新修鎮遠府志序》中亦言“予好為地理之學”[1]。時人及后人都對洪亮吉的輿地研究給予肯定,趙懷玉在《洪君墓志銘》中說洪亮吉生平所著書凡二百六十余卷,“訓詁地里,尤所顓門”[1];江藩認為洪亮吉“深于史學,而尤精地理沿革所在”[5]。光緒年間,王國鈞在《重刊北江詩話序》中稱贊洪亮吉“生平著作等身,以詁經輿地之學,為本朝巨擘”[1];《清史稿·洪亮吉傳》稱贊洪亮吉“詞章考據,著于一時,尤精研輿地”[12];張舜徽稱“亮吉之學,長于輿地,亦喜為訓詁考訂之事。……蓋亮吉究心于疆域沿革,最號專門。亦留意于聲韻故訓,博通蒼雅。故其論學之文,自以涉及輿地及文字者為較精”[14]。可見游幕陜西期間,洪亮吉的學術旨趣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輿地研究特色日益凸顯。
(二)方志理論初步形成
游幕陜西期間,洪亮吉除完成《補三國疆域志》等輿地著作外,還先后修纂了4部陜西方志,而且在修纂方志的實踐中,特別注重理論的探討和總結,方志思想初步形成。洪亮吉的方志理論包括對方志起源、性質的認識和修志主張兩個方面[15-16],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在洪亮吉所修陜西方志中均有不同程度的體現。關于方志的起源,洪亮吉在《新修澄城縣志序》中提出了“一方之志,始于《越絕》”[17]的觀點,這一觀點后來在《與章進士學誠書》中升華為“地志者,志九州之土也”[1]。此外,對舊志的內容變化、體例優劣等問題,洪亮吉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認為方志內容當以地理為主,并對宋代以后方志書“舍地理而濫征名宿,略方域而博采詞章”提出批評[17]。洪亮吉認為古代方志如《三輔黃圖》、韋述《關中記》、宋敏求《長安志》、程大昌《雍錄》等體例最善,“咸可準繩”,宋代以下方志則不盡然,尤其對明代諸賢所修方志頗為不滿,認為其“事非師古,茍為簡略,即故城舊瀆皆棄之如遺”[1],即使是廣受贊譽的康海《武功縣志》和韓邦靖《朝邑縣志》亦屬“以意排纂,漫無體例”之作[17]。
洪亮吉的修志主張在修纂陜西方志時亦有不同程度的反映。如修《澄城縣志》時,明確提出了“信載籍不信傳聞”的主張,此志所記城郭鎮堡、寺廟廨宇等內容,均采自正史地理志及諸地理書,二者皆缺則以舊志為主參考州志、通志補之,并且遵循“傳聞之未信,方冊之難憑者,咸無取焉”的原則[17]。后來,這一主張在修《涇縣志》時得以升華,洪亮吉在《涇縣志序》中明確指出:“蓋撰方志之法,貴因而不貴創,信載籍而不信傳聞,博考旁稽,義歸一是,庶乎可繼踵前修,不誣來者矣。”[18]此外,洪亮吉主張修志以地理為本,重視地理沿革,內容繁簡適中。其所修《淳化縣志》前三卷均為考述淳化縣地理沿革的內容,而《澄城縣志》又在重視地理沿革的基礎上突出山、水的重要性,其中卷四“山屬”記載了澄城縣15座山谷、高原;卷五“水屬”又記載了澄城縣22處河流、泉水、井渠的位置與名稱等。后來,這一主張在修《涇縣志》時升華為“一方之志,山水最要”[18]。長武縣知縣樊士鋒在《重修長武縣志敘》中稱其與洪亮吉“發凡起例”,當時洪亮吉已經提出了“寧繁勿簡,寧樸勿華”[11]的主張,之后在修《涇縣志》時,這一修志主張更加成熟,在《涇縣志序》說:“一方之志,茍簡不可,濫收亦不可。茍簡,則輿圖疆域,容有不詳,如明康海《武功志》、韓邦奇《朝邑志》*《嘉慶涇縣志》卷首所載洪亮吉《涇縣志序》及《洪亮吉集》所收《涇縣志序》均作“韓邦奇《韓邑志》,“韓邦奇”當系“韓邦靖”之誤。等是也;濫收,則或采傳聞,不搜載籍,借人材于異地,侈景物于一方,以致訛以傳訛,誤中復誤,如明以后迄今所修府州縣志是也。”[18]凡此,說明洪亮吉游幕陜西期間,在纂修方志的實踐中,方志理論已經初步形成。
游幕陜西是洪亮吉學術人生的又一個重要階段,期間他廣交學者名儒,積極參與各種學術活動,取得了一定的學術成就,研究方向也從經學轉向史學,尤其在輿地研究和方志纂修方面成績突出,研究特色日益凸顯,方志理論初步形成,學術影響不斷擴大,可以說在多種因素的綜合作用下,游幕陜西對洪亮吉的學術人生產生了長足而深遠的影響。
第一,游幕陜西期間,洪亮吉生活相對穩定,心情愉快舒暢,為其安心參與學術活動、從事學術研究創造了條件。與之前困窘的生活相比,洪亮吉游幕陜西期間,基本結束了長期以來捉襟見肘、為衣食溫飽憂勞奔波的生活。此一時期洪亮吉的詩文作品格調明快,積極向上,鮮見之前的凄楚與悲涼,這種變化主要得益于畢沅的資助。畢沅愛惜人才,禮賢下士,獎掖后學,不遺余力。洪亮吉在《書畢宮保遺事》中稱畢沅 “聞有一藝長,必馳幣聘請,惟恐其不來,來則厚資給之”[1],又在《將賦南歸呈畢侍郎六十韻》詩中詠道:“公也待士均,一一勤勞徠。軒寮皆周行,闕物即頒賚。”[1]顯然在物質生活方面,洪亮吉多得畢沅資助,不僅如此,畢沅聽聞洪亮吉在家鄉常州租賃的住宅狹小低矮,還為其贈資購宅,“即今花橋北居第也”[2]。同時,乾隆中期,政局相對安定,洪亮吉與流寓陜西的學者名儒遍游秦中名勝,頻繁地舉行詩會,賦詩唱和,其樂融融。乾隆五十年洪亮吉追隨畢沅來到河南開封,正值河南干旱,治河工作迫在眉睫,無暇他顧,不由發出了“不復有關中唱酬之樂”[2]的感嘆,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洪亮吉在陜西時的愉悅生活。因此對洪亮吉來說,穩定的生活、愉悅的心情、寬松的環境、濃郁的學術氛圍,有利于他專心致志地從事閱讀寫作和學術研究。此外,洪亮吉游幕陜西期間,有機會接觸學者名儒,方便閱覽圖書文獻和參與各種學術活動,可謂如魚得水。
第二,畢沅對洪亮吉的影響至為重要。洪亮吉初抵西安,“畢公聞先生來,倒屣以迎。翊日,遂延入節署”[2]。此后,畢沅不僅將籌劃兵餉、修茸城墻的事務交付洪亮吉等人,還將編纂圖籍校勘文獻的工作交給他,并推薦他參與多部陜西地方志的修纂。畢沅的賞識和提攜,為洪亮吉從事學術研究提供了機會和條件,畢沅的信任和肯定給了洪亮吉從事學術研究的信心和動力。此外,畢沅的學術思想也對洪亮吉產生了較大影響。洪亮吉對輿地研究產生興趣當始于早期游幕及襄助幕主校理圖書等學術活動,而真正開始輿地研究并確立輿地研究方向則是在游歷畢沅幕府期間。當時正值清代地理學蓬勃發展之際,畢沅本人又認為地理學不但有益于實學,而且有利于民生,平生于為官之暇“于地理尤所究心”,喜好搜討地理圖書,特別重視輿地文獻的整理與研究。畢沅任職陜西期間,先后整理出版了多部與陜西有關的地理文獻,并重視實地考察基礎上著書立說,撰成《關中勝跡圖志》,組織編纂《西安府志》,校勘《三輔黃圖》、宋敏求《長安志》等,期間所輯《經訓堂叢書》集其學術之大成,而地理著作又占相當大的比例,凡此都說明畢沅對輿地學的重視。洪亮吉身為畢沅的幕賓,浸淫其中,學術旨趣、研究方法不能不受其影響,洪亮吉在為畢沅《晉書地理志新補正》所作的后序中說:“亮吉從先生久,又舟輪所周,殆半區宇,每興焉眺覽,方冊必俱,資于見聞,藉證今昔。因先生此書,遂續為《東晉區宇》《十六國區宇》二志,于實土、僑置星離豆剖者,庶不至理亂絲而紊。行將乞先生序之,庶可附是書以傳也。”[19]
第三,與同在畢沅幕府中的學者交往也對洪亮吉的學術研究產生了一定影響。洪亮吉入秦前即結交了汪中與孫星衍,在談及汪中對他的學術影響時,洪亮吉在《又書三友人遺事》中說:“余弱冠后始識中,中頻以有用之學相勖,余始愧勵讀書,今之有一知半解,未始非中所激成也。”[1]洪亮吉與孫星衍既是同鄉,又是摯友,兩人交往頗深,早年均以詩著名,與黃景仁等號稱“毗陵七子”,后來二人同在學人幕府襄校文獻,又經孫星衍引薦進入畢沅幕府,共同協助畢沅編校圖籍,同修《澄城縣志》。洪亮吉在《讀長慶集寄孫大》詩序中說:“《長慶集》樂天自序,長微之七年。今亮吉春秋三十四,而季仇(即孫星衍)年才二十七,與微之小于樂天同。二人之交亦不減元白,所不逮者,或名位耳,其他尚可企及也。”[1]阮元《山東糧道淵如孫君傳》謂孫星衍“不欲以詩名,深究經史文字音訓之學,旁及諸子百家,皆心通其義”[20]。后人亦謂洪、孫二人相互切磋研討,“學益宏博,時又稱孫洪”[21]。此外,畢沅幕府學者云集,當時的學者通儒如吳泰來、嚴長明、錢坫等人都在幕中,洪亮吉常常與之交流辯論,正如孫星衍在《留別詩》自注中所言:“予與嚴道甫(長明)、錢獻之(坫)、洪稚存(亮吉),王秋塍(復)客節署最久,議論時有不合。”[1]乾隆四十九年(1784),程晉芳乞假來陜,甫抵西安即一病不起,畢沅與洪亮吉為其“營畫醫藥,及沒,皆躬視含斂”[2]。與以上著名學者的交往,對洪亮吉學問的增長、成熟有著重要作用,“可以說,洪亮吉在學術上的成就,一方面得益于自己的智慧和勤奮,另一方面也和與其他學者的學術交流分不開,同其他學者的交往是洪亮吉在學術上有所成就的重要外因”[10]。有學者指出:“乾嘉時期學者的學術聲譽之顯隱,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學者學術交往范圍的大小、交往對象層次的高低。”[22]洪亮吉的交往范圍不可謂不廣,交往對象之層次不可謂不高,因而他受到的影響更為顯著,他的學術研究也受到學術界同行的普遍關注,學術影響不斷擴大,學術聲譽不期而至,游幕陜西成為洪亮吉學術道路上的黃金時期,這段經歷對他個人的成長及學術研究的促進作用是顯而易見的。
清代乾嘉之際是游幕之風流行、學術活動繁盛的時代,“上自朝廷大臣,下至督撫學政以至道府州縣各級官員,紛紛致力于文事。或編書著書,或校梓群籍,或衡文取士,或日事翰墨,或以文會友,或詩酒唱和,此類活動,大多憑借幕賓。而眾多才華橫溢卻屢躓場屋、難入仕途的貧寒士人,為求得一謀生之路和讀書治學的環境,亦紛紛投至各級官員幕下。士人游幕成為當時普遍的社會現象,一些吸納了較有名學人的重要幕府隨之出現,對清代學術文化的發展產生了深刻的影響”[23]。與此同時,游幕現象對士人學術素養的提高和學術取向的改變也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就洪亮吉而言,朱筠與畢沅是對他影響最大的兩位幕主。朱筠視學安徽,“一時人士會集最盛”,[1]洪亮吉與之密切交往,由辭章之學轉向經史之學。畢沅撫陜,幕中學人云集,洪亮吉與之往來辯論,廣泛交流,并積極從事各種學術活動,協助畢沅編纂校勘圖籍,修纂陜西方志,不但確立了其為之奮斗一生的輿地研究方向,還在修纂方志的實踐中進行方志理論的探討和總結,方志思想初步形成,不足4年的游幕陜西經歷,無疑是洪亮吉學術人生的重要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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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ademic activities of HONG Liang-ji and their influence in Shaanxi
WANG Xue-ling, WANG Zi-yi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710119, Shaanxi, China)
In order to study the relationship among the academic activities of HONG Liang-ji in Shaanxi, the geography study 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local chronicles theory, this paper explored the activities of HONG Liang-ji during his trip to Shaanxi, who assisted BI Yuan with the compilation and emendation of map identifications, participated in the edition of local chronicles of Shaanxi and made friends with academic scholars. It is suggested that HONG Liang-ji actively took part in various academic activities under the influence of BI Yuan and scholars, which not only makes him establish his research direction of geography, but also makes him explore and conclude the local chronicles in the process of editing them leading to the initial formation of thoughts on the chronicles; less than four-years experience in Shaanxi was undoubtedly an important stage in HONG Liang-ji’s life.
HONG Liang-ji; Shaanxi; BI Yuan; geography; local chronicles
2016-01-30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3BZS016)
王雪玲(1965-),女,陜西涇陽人,教授,歷史學博士。
K290
A
1671-6248(2016)02-00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