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養(yǎng)我長大，我陪你變老

今世未央

【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去深圳上大學那會兒，可以隨學校遷戶口，我沒打算遷，因為我一直不確定自己是否會一直留在深圳。2010年，我準備結(jié)婚了，才開始盤算著落戶的問題。

于是，我回到老家濟南辦理戶口遷移的手續(xù)。老爸摩挲著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戶口本，口氣還有點不舍，“兒子，這本子以后就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一時有點心酸，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就調(diào)侃道：“嗨，老頭，你不是一直教育我說好男兒志在四方嗎，怎么現(xiàn)在后悔了？”

老爸笑笑：“哪能呢，看到你要有自己的家了，我高興，將來到你媽那兒也有交代了。”

“放心吧，等你明年退了休，我就接你到深圳跟我們一起生活，那邊冬天暖和，你的風濕腿再也不用受罪了。”

老爸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這才仔細看了看他，他的背稍稍有點駝了，頭頂上的頭發(fā)已經(jīng)很稀疏，蒼灰的一片。在我的記憶里，他一直高大，生氣時頭發(fā)都是直撅撅的，巴掌也很有力度。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居然比我矮了半個頭，成了一個性子溫和的小老頭。

看著老爸，我才忽然明白，人生中還有另外一個重點，那就是不要“失去”。

【該我來養(yǎng)你了】

老爸退休后，我?guī)状稳醽砩钲冢阑畈豢蟻恚钦f自己在家過得挺好的。

2012年冬天，他在衛(wèi)生間洗澡時一不小心踩滑了，摔傷了腿骨。家里沒有人侍候他，我趁機把他接到了深圳，照顧了幾個月，他的腿傷痊愈了。沒過多久，他還是堅持回濟南。我很生氣：“你也算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適應個新環(huán)境有這么難嗎？”

“我還能照顧自己，不想跟你們住在一起。”他一點也不妥協(xié)。

我拗不過他，只好把他送回濟南，讓他一個人在家我又不放心，想了半天，終于想出一個好主意，我要給他找個老來伴。

我15歲那年，媽媽病逝，那會兒他剛四十出頭，工作又穩(wěn)定，有很多人來給他介紹對象，我卻堅決反對，想了各種損招，趕跑了不少跟他相親的女人。慢慢地，就沒人上門了，他再婚的事也徹底擱淺了。

有時想想人生也真是挺奇妙，現(xiàn)在，居然是我急著給老爸張羅找老伴了。

說辦就辦，我請我爸的老朋友們給他介紹老伴，他們都滿口答應，一個勁兒地夸我孝順，沒過多久，就給我爸聯(lián)系了好幾個相親對象。沒想到我爸根本不見，說不想找。

這老小孩的說法果然沒錯，他肯定為了當年的事跟我鬧別扭，多給他幾次機會他就出氣了。我干脆向單位請了假，發(fā)誓不給他找到老伴我就不回深圳。我給他報名參加老年人聯(lián)誼會，幫他尋找條件合適的老太太，硬拉著他跟人家聊天，老頭卻一臉的不配合，當場耍起了傲嬌脾氣。

忙前忙后忙了半天，他一點也不領情，我這氣不打一處來，“我是為了你好，現(xiàn)在你上年紀了，該輪到我來負責養(yǎng)你了”。

“我不需要你養(yǎng)，你這是干涉我的生活！”老爸生起氣來，依然倔強得很。

這場景特別熟悉，十幾年前，我就是這樣梗著脖子，反對老爸干涉我決定自己的未來。現(xiàn)在我們的情況竟然反了過來。我想負責養(yǎng)他，他還挺不耐煩。

有時想想，我這么想對他負責，不是因為他需要，而是為了彌補自己年輕時的愧疚。

【父愛始終在身邊】

從我懂事時候起，我們父子就屬于前世冤家型，他看不慣我的魯莽，我也不服氣他的瑣碎嘮叨。剛上大學那會兒，我特別興奮，終于從牢籠里逃脫出來，一心要飛得更高。我頭腦中根本沒有想家的念頭，很長時間都想不起往家里打電話，接到老爸的電話時也只是報喜不報憂。他總是不放心：“南方的氣候習不習慣啊，有沒有按時吃飯啊，住的房間朝不朝陽啊？”面對他所有的問題，我都是一句話：“挺好的。”

每次我急著掛電話時，都能聽得出老爸的語氣很失落，他總是最后總結(jié)一句：“兒子，混得不好就回家來。”我梗著脖子反擊：“我要混得不好，才不會回去，就算死也要死在外面。”

那時，我只想讓自己充滿勇氣和決絕，我以為這是有志氣，全然不知道電話那頭老爸的失落。后來，我慢慢學會了“示弱”，開始跟他說一些工作中遇到的煩惱事，老爸好為人師的職業(yè)病立馬有了表現(xiàn)機會，嘮嘮叨叨地給我出主意，想辦法。我們的交流漸漸多起來，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聲音里的欣慰。

后來，我的經(jīng)濟條件好了很多，有了開玩笑的底氣：“老頭，你知不知道，最近市場不景氣啊，公司內(nèi)部斗爭水很深啊，你兒子的獎金一直沒發(fā)啊，生活不容易啊，要是我過不下去了，我就回家投奔你去。”

他就很自豪地答：“沒問題，我的退休金養(yǎng)你綽綽有余。”

【我陪你變老】

2013年5月，我辦好辭職手續(xù)，回到濟南的時候，故意沒告訴他原因。

“老頭，把戶口本拿來，這下，戶口本上不再是你一個人了。”老爸愣了半天沒反應過來。“你兒子失業(yè)了，回來投奔你了，你不會不守諾言吧？”他這才明白過來，他兒子這次再也不走了。他似乎怕我丟了工作不開心，趕緊安慰我，“濟南的好機會多著呢，你別著急，先在家好好休息休息再說。”

平時，他從不說有多盼著我回來，但此刻，我分明看到他眼圈紅紅的。

回濟南后，我每天都早出晚歸，老爸問我去干什么，我就跟他說去找那些發(fā)小，好好敘敘舊。過了一段時間，他終于沉不住氣了，小心翼翼地試探我以后的打算。

我只得從包里拿出剛到手的公司執(zhí)照，“本來想在開業(yè)時給你一個驚喜的，既然你這么不放心，提前給你看看。”這些日子我忙著跑銀行，跑稅務，又在市中心的CBD租了辦公室，招聘了員工，根本沒時間跟他詳細交代。

他認真看著法人代表那里印著的名字，“你這是要自己開公司？”我非常不滿他大驚小怪的表情，“別小看你兒子，真正的本事，是不會受地域限制的，我到哪兒都能養(yǎng)活自己，養(yǎng)活你”。“我才不需要你養(yǎng)活。”老爸嘴里反擊著，這才把一顆心放到肚子里。

公司運轉(zhuǎn)起來后，我正式給老爸發(fā)了張聘書，讓他負責我們公司的行政管理。原本想給他一個差事打發(fā)無聊，沒想到，他干了一輩子教育工作，對工作特別負責，還真給公司做了不少貢獻。今年，公司業(yè)績穩(wěn)定，利潤還不錯，我在濟南買好了房子，讓老婆也辭了職，回來和我一起創(chuàng)業(yè)，這下，老頭子的戶口本上又得多一頁了。看著他樂呵呵的樣子，我取笑他：“這就滿足了？過不了多久，你這戶口本上還得加一兩頁呢。”

我一直以為，孝順就是負責老爸的一切，小時候他養(yǎng)我，現(xiàn)在他老了，換我來養(yǎng)他。可是，慢慢我才明白，老爸需要的，是我們一起做人格平等的獨立個體。我們互相依賴，互相陪伴。他養(yǎng)我長大，我陪他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