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奈何天

亦舒

橘紅色夕陽映得云霞氣象萬千，如此美景良辰，人家跟她談的卻是公事。天下竟有如此諷刺的事。

【一定是個他】

游倩文案頭又放了一盆花。

等閑的花并不能叫倩文另眼相看，可是這每周送上來的花連著小小瓷盆與泥土，極其可愛，養得活，而且花是本市極難看得到的品種。

今日送到的是一盆鈴蘭，小小棵，約10厘米高，結著指甲大小小鈴狀白色香花，玲瓏清香。

倩文相信案頭這盆鈴蘭由專人空運帶來。花上從來不附卡片名片及其他蛛絲馬跡，倩文不知送花者為何人。

好同事與壞同事都看不得這接二連三的盆栽。

王美釵進來看到，問：“是哪個癡心人？”

倩文愉快地答：“不知道。”

美釵說：“希望他有一雙強壯的手臂，懂得愛護珍惜女人，無須太英俊，也不用太富有，我自少女時就在尋找這一雙手臂，此刻也明白，大概終生無望。”

“美釵，終生是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

“真的嗎？”美釵嘆口氣，“我還在等。”

倩文道：“我記得家父有一雙強壯的手臂。”

美釵說：“靠得住的手臂最重要。”

這時忽然有人插口道：“我家沒有重物需要搬抬，我認為異性夠情趣才重要。”

是會計部的湯麗兒進房來，美釵同麗兒不大搭腔，因此不聲不響離開倩文的房間。

麗兒過來嗅一嗅花香，閑閑說：“生活愉快必須懂得情趣，倩文你說是不是？”

倩文不敢出聲。這湯麗兒十分多是非，倩文見湯麗兒很少，免招麻煩。

當下麗兒又說：“這花，究竟是誰送的？”

碰巧有電話進來，倩文跑去聽。只見湯麗兒伸手摘下一串鈴蘭，佩在胸前，婀娜地走出她的房間。倩文看著她的背影搖搖頭松口氣。

上星期是一盆蝴蝶蘭，出產地是夏威夷，再上星期是一盆茶花。不論這位神秘的仰慕者是誰，倩文都感激不已，他為她的生活增添了一點色彩。

一定是個他吧，不可能是同性。

【這個人是誰】

又是星期一，倩文開始有點期待。一直到中午，新的花都沒有來。

美釵進來巡視，“咦，后勁不繼”。

倩文笑道：“想必是玩膩了。”

接著湯麗兒進來查看，“也許，下午才送來”。

卻竟然眼光甚準，下午，真的送來了。卻不是盆栽，而是小小一只包裹，上面附著一只信封，倩文連忙拆閱。

“花若不能打動你的心，希望這個會。”——簡潔幾句，由電腦打印機打出，未署名。

倩文大感興趣，輕輕拆開紙包。

包裹里是一部小小英文袋裝書，JD沙令哲所著的《麥田捕手》，倩文知道其中一定有竅巧，她打開扉頁，果然，看到沙令哲的簽名，并且注明日期：1955年12月。

嗬，他怎么知道這是她最喜歡的作者最喜歡的書？倩文好久沒這樣興奮，把書貼在胸前高興不已，好像時下少女忽然得到心愛歌星的親筆簽名照片一樣。

太好了，這人實在太好了，如果此刻他提出約會，倩文一定會應允。

但是，這人是誰？怎么知道她那么私人的嗜好？而且，這本書是當年第一版袋裝，起碼值6000美金。倩文困惑不已，“這個人是誰”？

“不管他是誰，他肯定已經得到你的注意。”美釵笑。

“無功不受祿，我想將禮物退回。”

美釵又笑，“他必定沒有回郵地址”。

果然如此，倩文低頭不語。

下班后，倩文把那冊小書帶回家中珍藏。

【獨一無二的女子】

小書送到后一個星期，又有一只小小包裹，這次，一打開已嗅到一陣玫瑰花芬芳。

倩文頂愛玫瑰花香，她又一次驚疑，這人對她的喜惡實在太清楚了。

都市里送來送去的玫瑰不但不會開，且毫無香味，只有一次在英國，走進玫瑰園，倩文才真正享受到玫瑰散放彌漫在空中的甜香。從此她鍥而不舍地尋找玫瑰香水，市面上不是沒有，但總是失真。

今日她一打開瓶子，就知道終于找到了。

一閉上眼，倩文又似回到玫瑰園中，幽香無處不在，但又若隱若現。

那一年，她與吳智升戀愛，兩人結伴共游歐洲，這段感情并沒有結果，可是倩文卻肯定這次旅行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玫瑰香使她回憶起當年情境，十分溫馨，又有點心酸，倩文黯然銷魂。短箋上說：“這只香氛是私人配方，獨一無二，贈予獨一無二的女子。”

倩文感動得難以形容。

貴嗎？不。罕有嗎？也許。可是那一份心思才真正難能可貴，在這個繁忙緊張昂貴的都會里，生活素質日趨粗糙，人與人之間互不關懷，這個神秘人的細膩心思簡直已經失傳，堪稱屬于上一世紀。

下午美釵帶來一只瓶子，說：“倩文請你分一點給我。”

倩文慷慨地與好友分享，她說：“我有種感覺，他始終會現形。”倩文真的有感覺，他應當出現了。

【生活如此乏善可陳】

倩文估計得不錯，在一幅米羅的版畫之后，他終于提出約會的要求。

版畫叫《女子與星》，色彩豐富，構圖活潑，正是當代大師的杰作。

她把它掛在書房里。

無論他是誰，這些禮物，她不打算退回。

隨后，一封請柬隨著一壺巧克力冰淇淋而來。

倩文一邊吃冰淇淋，一邊讀短信，“我懇請與你見面，如果你愿意在周三下午六時撥冗”，后面留了電話號碼。

倩文卻躊躇了。假如他不英俊，那如何是好？又倘若他已經年邁，那又怎么辦？人人都說外表不重要，但是倩文自問膚淺，她認為伴侶樣子長得好至為要緊。

倩文并沒有立刻打電話同他聯絡，她把電話號碼交給熟人調查。

答案在第二天來了：“電話號碼屬于宇宙機構人事部。”

“哪一個部門？”

倩文立刻請秘書進來：“替我查一下，宇宙機構是一家怎樣的公司？”

“宇宙？不用查，鼎鼎大名，是電影制作公司。”

那人，在一間電影制作機構任職。

這是合理的，他的手法的確有點戲劇化。

可是人事部，一共有20條線。

倩文按兵不動，暫時沒有回復。她并非故弄玄虛，而是既怕自己難堪，也怕對方失望，那人對她一定抱著若干幻想，所以才不顧一切熱烈追求。

等到人對人，面對面，看清楚了，難保不覺得貨不對版。

倩文自問缺點甚多，她孤傲、性格獨特、待人冷淡，下屬全領教過她的脾氣，某位上司曾這樣說：“游倩文辦事能力一流，可是公共關系九流。”

對方如果深入地了解她，一定認為她不近人情。

多少個傍晚，下了班，回到家中，她第一件事便是淋浴洗頭，然后穿著毛巾浴袍調一杯威士忌看電視新聞，真的累，就會那樣睡著，直到天亮。生活如此乏善可陳……天哪，她還算是妙齡女子呢，再過幾年，更不堪設想，想到這里，倩文不禁心酸。

一位阿姨曾經說：“倩文，貴公司里起碼有一百位同事。”那意思是，一個男同事都看不入眼？

可是，如果勉強的話，將來一定會后悔，何必多此一舉。那人至少要使她笑，細節不要緊，但起碼她可以尊重他。

【小動作最能打動女性】

過了幾日，芒果冰淇淋和便條一起送到：“等了整整5天得不到回音，一艘叫宇宙的游艇會在星期六下午4時停在皇后碼頭等你。到時見。孫經武。”

倩文微笑，名字終于出現了。她取起電話，撥通號碼。

那是條直線，響了幾下，由孫經武親自接聽，一開口便說：“游小姐你好。”聲音十分愉快。

倩文略覺詫異，“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笑笑，“這個號碼只有你一個人知道”。

倩文不語，也太周到了，這種體貼小動作最能打動女性。

他接著問：“下午4時見？”

“你怎么知道我打算赴約？”

“游小姐，以我估計，如果你不準備來，你不會撥電話給我。”

這位孫君有一把動聽的聲音，略見俏皮，可是又不失莊重。倩文忽然十分渴望見他，她沒有正式約會已有很長一段時間。

仍不乏有人努力為她介紹異性，倩文根本懶于妝扮，一套舒服的舊衣裙扎條馬尾便出席了，坐下來二話不說，目不斜視，飽餐一頓便站起來走。

而今日，倩文卻為穿什么衣服躊躇。

照說，星期六下午上船穿牛仔褲與球衣便可。但是，這是她第一次見孫君。

她坐在衣櫥前發呆好久，最后終于挑了大蓬裙及白襯衫，加一雙平跟鞋。

到了現場，本想補一補口紅，忽然想開了，鼓起勇氣，昂一昂頭，停好車，往碼頭走去。

【一切都太理想了】

星期六下午，碼頭十分擁擠，不少人在那里等船，一家人上了船，另一家又來。游艇一艘艘輪流泊岸，倩文站在岸上張望。

忽然聽見有人叫她：“倩文，這邊。”

她抬起頭，看到不遠有只中型新式游艇，船身漆著“宇宙”兩字，有人站在甲板上朝她招手。

那人穿白襯衫與卡其褲，身形十分瀟灑。

隔著一彎海水，倩文向孫君招手。那情景，不是不帶點浪漫的。

幾分鐘后，船靠岸，倩文把握機會，三步一跳躍上甲板，孫君伸手把她拉住。

這時，她才看清楚他。英俊，高大，雙目炯炯有神，笑容尤其可親。

“游小姐，歡迎歡迎。”他親自斟上香檳。

船即時駛出港口。

“剛好看到日落。” 他又說。

倩文點點頭。

一切都太理想了，因此仿佛有什么地方不大對勁。

“倩文，請坐，我們終于有機會好好談一談。”

倩文微笑，“孫先生想談什么”？

孫經武也笑，“倩文，你真是我們的理想人才”。

我們，誰是我們，他與他父母？倩文表面不動聲色，心中卻錯愕不已。

“我們不知物色多久，才找到了你，經過精密調查，覺得非你不可，倩文，相信你亦知道我們的誠意。”

倩文眨眨眼，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孫經武卻以為倩文是高手，在等他把所有的牌掀開。他鄭重地說：“倩文，我代表宇宙機構邀請你加入我們。”

倩文一聽，目瞪口呆。漸漸她聽到一個小小聲音在挪揄她：游倩文游倩文，你統共表錯情了你，人家是來獵頭，并非來偷心。

倩文鼻子有點發酸，她表面上仍若無其事，過片刻，她輕輕說：“你們的手法甚為奇突。”

“倩文，我們與眾不同，同時，也覺得你與眾不同，而且，我們想你知道，我們對你的喜惡有深切了解，將來，你到我們公司來工作，雙方不會有任何誤會。”

倩文抬起頭來，“一切，由你安排”？

“由我策劃，是整個人事部的成績。”

“你不覺送禮物太過私人？” 孫經武笑了，“不，在美國已經很盛行這種比較親昵的挖角手法。倩文，來看看我們的條件”。

“我對電影行業并不熟。” 倩文開口。

“我們想讓你出掌宣傳部。”

“我不擅長搞人際關系。”

“人人都說你忠心耿耿，不會跳槽，倩文，先看看你的年薪。”

倩文的目光落在那個數目字上，不禁一怔，那是她目前薪水的一倍。

“還有，這是房屋津貼。”

倩文又一呆，他們出手真不低。

可是，她這次上船來，并非為著尋求更好的工作、更高的薪水。倩文一張臉漸漸呆木，她垂下了頭。

“倩文，請相信我們的誠意。”

倩文站起來，看到橘紅色夕陽映得云霞氣象萬千，如此美景良辰，人家跟她談的卻是公事。天下竟有如此諷刺的事。

她把杯中香檳一飲而盡，忽然笑了，她轉過頭來，“孫先生，把船泊岸吧，把合同給我帶回家去細看”。

孫經武頷首，“我希望你盡快給我答復”。

倩文不再言語。臨上岸時，倩文對孫君說：“那瓶玫瑰香油，我非常喜歡，可否再給我一瓶？”

孫氏笑答：“一定。”

她回到停車場去找車子，想起一句話：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竟為這種小事流淚】

到了家，累倒床上，片刻入睡，半夜醒來，發覺自己哭過了。

真傻，竟為這種小事流淚，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什么好哭的。

星期一早上，她沒事人似的回到公司，第一件事便是去見大班談續約，她閑閑地說：“這是宇宙給我的條件。”

大班喂一聲站起來，“宇宙做得到，我們亦可考慮。”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倩文笑嘻嘻回到辦公室。

美釵在等她。

“見過了？”

倩文點點頭，“見過了”。

“怎么樣？”

倩文嘆口氣，“失望之至，他有50歲了，矮、胖，而且笑起來十分猥瑣，我知難而退”。

美釵似乎更失望，可是一會兒就說：“算了，下次再努力吧，也好，以后我不必再妒忌你了。”

倩文也微笑。

“聽說你在談續約之事？”

“不錯。”

“手中可有好牌？”

“有一張王牌。”

“那是什么？”

“我那蓋世的才華。”游倩文輕輕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