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

安寧

老李在回國之前，答應過小溫許多事情。比如，說要去她所在的城市待一個星期，陪她說許多的話，看很多的風景，要牽著她的手，一家家地逛她喜歡的書店。他還要帶許多國外的特產給她，又說，沒有哪個男人會忘了帶禮物給自己的女人的。是的，老李愛上了小溫，距離自己所在的縣城千里之遙的小溫，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一個三歲的女兒，和一份破碎的婚姻。

在國外的時候，老李一心一意地思念著小溫，從未覺得這樣的差距有多么大。

一腳踏入小縣城，看到迎面走來說著方言的熟人的時候，老李的一顆心，才忽然間落了地，看清了半空中云朵上飄著的小溫，和自己雞零狗碎的現實人生的距離。

老李一回來就被父母給上了發(fā)條一樣，先是將女兒從天天跟他鬧騰養(yǎng)女太難的前妻那里接回來，陪女兒逛街買東西，彌補兩年來她缺失的父愛；然后便是天天跑房產中介，很快定下一套房子，并催了幾次老板，將討要來的工資，換成了一個讓父母和女兒都很滿意的毛坯房。接下來當然是裝修的事情，同時他還得去公司處理接下來的工作事宜，并抽空去考駕照。

小溫是個矜持內斂的女人，所以起初老李還隔三岔五地給她寫一封簡短的郵件，匯報一下自己在家里忙了什么，比如帶女兒去買東西時，兩個人算了算，各自買的衣服差不多一樣的錢，于是牽手在人群里笑了一路；比如女兒在書店里看閑書的時候，他則翻看數學習題集，為幫她補課之用；或者房子已經開始裝修了，他帶女兒和父母去看，他們?yōu)檫@個熱火朝天裝修著的房子，高興了好多天。小溫依然是寫比他的文字要長一倍的e-mail過來，她是個喜歡用文字表達自己的女人，所以老李也就習慣了她細細碎碎地說起自己的事情，大到孩子生病，在醫(yī)院里焦灼，小到坐在窗前，忽然間想起的某個童年的玩伴。老李知道小溫是希望他能回復她這些細膩心思的，可是老李沒有時間，老李也無法靜心去想這些無用的事情。在他，掙錢、買房、娶一個靠譜的老婆，永遠都是人生的第一要務。

是的，娶一個靠譜的老婆，而不是小溫這樣的遠在天邊的云朵一樣飄浮不定的愛人。老李需要一種精神，可是，誰能看到他的精神呢？小城里的女人們，都是一心向“錢”看的，所以在他花光了兩年出國打工的錢后，要迫不及待地返回國外去，再大干一年，而后過他厭倦的，卻又是所有人都在走的世俗的婚姻生活。

老李就是這樣，在小溫寫來的一封郵件，半個月才想起回復她時，被小溫給丟棄掉的。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他先丟棄了小溫，和如小溫一樣溫暖的精神生活。他試圖挽回，寫了一封信解釋他有多么忙碌，可是寫完后，他并沒有發(fā)出去，而是刪掉了。他想起他們網上相識的最初，不管工作多么忙碌，他都每隔十幾分鐘就要看一眼手機，小溫是否給他留了言。而小溫哪怕說她在陽光里坐著發(fā)呆，他都覺得是美好的。可是回國以后，他竟然在她埋怨太遲回復郵件后，帶著一點怨氣說，自己忙得一塌糊涂，哪有時間像她一樣發(fā)呆想一些沒用的心事呢？是的，那些曾經慰藉過他孤獨打工生活的美好過往，而今都成了無用的廢話，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拋棄掉，去過每一個小城市的人都在追尋的世俗生活。

老李房子裝修完后的某一天，有媒婆介紹女人給他，那女人坐在他新買的沙發(fā)上，忽然間蹙眉道：“你家房子太小了點，將來結婚生了孩子，根本就不夠用的。”老李呵呵一笑，什么也沒說，卻忽然間覺得心里難過。不知為何，他想起被自己加速度的落地之后，丟在了半空的小溫。他想她一定有了新的可以給她慰藉的男人，就像他也總歸會有一個勉強不挑揀他的女人，跟他生兒育女。他與她，一起聊過那么多漫漫長夜，可是沒有一個黎明，掙脫出來，給他和她依偎取暖的靈魂，一絲的光線。

他注定了屬于喧囂的白日，只能將小溫留在奢侈的落地之前的時光里，也將那個與小城格格不入的精神世界，閉鎖在寂靜的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