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鈴

我哥們兒叫胖子——一個瘦骨伶仃的“胖子”。

在物質匱乏的年月，胖子的父母都有點特權，家里條件優越。那年月，我們大多數人只有生病或者假裝生病的時候，才有機會吃上一瓶水果罐頭，但胖子家的倉房里經常撂著成箱的罐頭，犖素都有，隔著紙箱都能聞到香味兒。我們瘦是理所當然的，胖子瘦成這樣就讓人費解了，我琢磨著他這個小名就是這么來的——家里人希望他真的胖起來。

胖子雖然奇瘦無比，但人緣向來不錯，而且總有些新鮮物件送給我們這些死黨，所以從小學到初中，胖子也沒挨過誰的欺負。高一的時候，班上已經有同學在戀愛，胖子也是春心萌動，瞄準了一位相貌姣好的班花，展開了一系列的攻勢。就是因為這件事惹出了事端，班花的男友是上屆的學長，校體育隊的，校運動會上的鉛球和鐵餅紀錄全是他刷新的。學長氣勢洶洶踢開了我們班級的門，沖冠一怒為紅顏，打得胖子慘叫連連。

眼看著這是一場不公平的對決——雙方體重幾乎差了一倍，我們敢怒不敢言。就在胖子快要被打暈的時候，馮玲從外面跳了進來，看到這情況，這位樸實的農村姑娘沖了上來，先是拉架，結果被學長掄了個跟頭；接下來她紅了眼睛，沖上去和學長對攻。馮玲連挨了幾拳，鼻子都出血了，但她還是咬著牙硬上。學長傻眼了，一愣神的工夫，被馮玲揪住胳膊，用力咬了一口。

馮玲的鮮血點燃了大家的激情，我們一擁而上，最后學長被老師拉出人群的時候，眼淚都下來了。別的傷都是皮外傷，就是馮玲那一口，咬得真瓷實。

胖子后來說，他從來就沒正眼看過馮玲，她穿得太破，也不會打扮，但是那天他躺在地上，猛然發現馮玲的五官清秀，眉宇間透著英氣，眼神里全是關切，胖子被徹底征服了。他感慨地對我說：“奴顏婢膝地追這個追那個，其實都是在討好未來的張三的女友李四的老婆，幾乎把真正的天使錯過了。”

胖子頓悟了，從此和馮玲形影不離，哪怕有一口好吃的，也要先給馮玲嘗嘗。有一年冬天家里炸鹿肉丸子，胖子想到馮玲肯定沒吃過。他包著幾個丸子，因為怕涼了，就揣在懷里，一路跑到學校，丸子還是熱乎的，胖子的胸口都燙出了皰。

馮玲十八歲生日要到了，胖子為了這份生日禮物煞費苦心，征求了我們所有人的意見，最后決定送一串風鈴。馮玲——風鈴，胖子為自己的創意開心了一番。可當時商店里沒有賣風鈴的，我們也只是在書中才會讀到：“起風的時候，那一串風鈴叮當作響，發出了美妙的音樂聲……”

胖子決定自己做。我們給他攢了一堆小鐵片，各式各樣的，但相互撞擊的時候，發出了非常難聽的響聲。胖子進行了無數次組合，均以失敗告終，有人說“銀鈴兒般的笑聲”，說明銀子響聲才脆。可是去哪找銀子呢？胖子眼睛亮了，他老爸收藏了一些銀元，他知道地方。

那一串風鈴古里古怪，但發出的聲音絕對不難聽。馮玲看著風鈴，胖子看著馮玲，我們看著風鈴，光是那一串銀元就夠瞧的，虧得胖子下得去手，每個銀元都鉆了孔。

風鈴引發了軒然大波，胖子的戀情終于大白于天下，從來沒挨過父母打的他被暴打了一頓，父母要求他交還銀元，但胖子硬挺挺地站著，極像一個視死如歸的戰士——不！

后來發生了很多變故，聽說胖子的父母下了最后通牒，不交還銀元就別進家門。還聽說胖子的老爸找到學校，一是要給胖子分班，二是要校方把馮玲父母找來，三是必須交還銀元，否則就報警。傳言像長滿斑點的飛蛾，瞬間就讓每個人的心頭變得沉重起來。我們為胖子他倆捏了一把汗。但是，胖子和馮玲毫不在乎，兩個人依然故我。后來我們才知道，他們已經做好了打算，高二期末考試結束后，兩個人消失了。

我們的畢業照沒有胖子和馮玲，但我們知道他們就在小鎮上，租了個小房，過起了日子。兩個人深居簡出，只是偶爾到休閑廣場走走，那里車水馬龍的，似乎在那里，他們能找到還生活在塵世間的感覺。再后來，聽說生了個女兒，只是營養不良，夭折了。

再再后來，胖子很久很久都沒有消息了。再見面時，他已經躺在病床上，身上只剩下了一把骨頭。

他說：“多么奇妙的相遇，又是多么奇妙的分手。就在廣場上買了一串冰糖葫蘆，一轉身的工夫，人就不見了。她家里人問遍了，都說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愛情是豐滿的，現實卻是骨感的……”

胖子氣息微弱，說話也有氣無力，內容千篇一律：“多么奇妙的相遇……”胖子沒提過風鈴的事。

我告訴他，馮玲已經厭倦了，生活壓力使然，女人扛不住也正常。她離開了這里，聽說去南方，開了一家小花圃。

我告訴他，馮玲和一個商人生活在一起了，年紀比她大不少，花圃就是商人投資的。

我告訴他，馮鈴穿得珠光寶氣的，像個闊太太。

我告訴他，風鈴被馮玲在網上拍賣了，光那些銀元就值不少錢。

胖子始終在默默地聽著，嘴角始終帶著微笑，聽到風鈴的時候，他的嘴角抽動起來，我伏過去，聽到了那串細若游絲的話：“瞎扯，銀元打了孔，就不值錢了。”

是的，我瞎扯，我們都知道一輛車撞向了手舉著冰糖葫蘆的胖子，我們都知道馮玲是怎么沖過來的，我們都知道馮玲沒有再站起來，我們都知道我在瞎扯……

一個死黨打來電話說，幾個同學要集資，在休閑廣場開一家咖啡館，就叫“風鈴咖啡”。他還說，準備在網上買些風鈴，每個窗口上都掛上一串。他感慨著：“現在網購真方便，想要什么有什么。”最后似是不經意地問了一句：“胖子呢，怎么樣了，好點沒有？”

我說：“哦，胖子……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