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一刀

劉劍飛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胡一刀就是憑著一把剃刀，在譙城闖出名號的。

胡一刀本名胡傳山，解放初，在譙城白布大街開店剃頭。由于其手藝好，有絕活，周圍幾條街的人都到他這兒光臉、剃頭。

有顧客上門來，胡一刀總是笑呵呵地迎上前，先把來人讓到轉椅上，掖好衣領，系上圍布，倒水洗頭。而后，便取了剃刀，在一旁掛的鐾刀布上噌噌鐾幾下，那刀刃就亮得晃人眼。隨即，但見他挽個刀花，捏定刀柄，一把剃刀便在手中霍霍舞將開來。不管你是硬發、軟發、自來卷，抑或是圓頭、尖頭、疙瘩頭，他都能用兩袋煙的工夫，給你收拾得光光堂堂，清清爽爽的。

剃頭行里有句話，叫：寧剃三個疤瘌頭，不剃一個滿月犢。就是說給滿月的娃剃胎毛，最能考驗一個剃頭匠的功夫。剛滿月的孩子年紀小，沒有個正行。若是強按著給剃，大多是搖頭晃腦，連哭帶鬧，稍有不慎，就會在頭上拉出一道血口子。這樣一來，你這頭就算白剃，人家也不答應。

可胡一刀剃滿月頭卻另有絕招。甭管你是多烈多犟的娃兒，他只要抱到面前，三逗兩哄，那娃準能老老實實，乖那么一會兒。而他，就能趁這片刻時間，給娃剃個漂亮標準的茶壺蓋兒。

要說起來，胡一刀還有個更讓人咂舌的絕活——能閉著眼給人剃頭。

剛開始時，也有人不信。西街有個張扁頭，最愛與人打賭抬杠，聽聞胡一刀能閉眼剃頭，他死活也不相信。這天，他特意邀了一幫人，來至胡家剃頭鋪，定要與胡一刀打賭，說你若能閉上眼把我這頭給剃好了，我不僅付你雙倍剃頭錢，還請你到譙城最大的芍香樓吃一頓。

胡一刀見難以推托，淡然一笑，背手圍張扁頭轉了一圈，記準了他的頭形特點。便讓人拿過一條毛巾來，將自己的雙眼蒙上。隨后，但見他深吸一口氣，繼而左手攏發，右手執刀，唰唰唰剃將起來。

約莫兩袋煙工夫，胡一刀停刀住手，扯掉毛巾，道一聲：“齊了！”再看張扁頭的那顆扁腦袋，被剃得光光亮亮，無一根余發，亦無一處刀傷。

眾人齊叫了一聲好。自此，大家便給其送了個綽號——“胡一刀”。

歲月如同人的頭發，剃了一茬又長一茬。轉眼間，胡一刀已在譙城剃頭三十余載了。

胡一刀靠手藝吃飯，生意好、人緣好，小日子過得也算滋潤。可就有一樣——這胡家的人丁始終不旺！胡一刀二十歲結婚，三十八歲時方得一子，到了六十歲上才盼來了孫子。

晚年得孫，胡家人自然非常高興。孫子滿月這天，胡一刀早早起來，溫好了水，鐾好了剃刀，想著好好給孫子剃個滿月頭。

一切準備停當，一家人歡天喜地抱出孫子，由老伴兒哄著坐在轉椅上，兒子、兒媳圍在旁邊觀看。

可是不知怎的，面對眼前活潑可愛的小孫子，胡一刀竟莫名地有些緊張，待到拿起剃刀時，握刀的手也禁不住微微發抖。

好容易強攝心神，剃完了孫子的頭，胡一刀的手已拿捏得大汗淋漓，手腳酸軟。可正當他扯下圍布，準備完工時，老伴兒懷中的小孫子忽然哇的一下，哭出聲來。

胡一刀心中一驚，定睛看去，但見孫子的腦門上赫然有道細細的刀口，有艷紅的血絲兒沁出來，竟是給割破了！

這一下，全家人的高興勁沒了。兒媳婦一把抱過孩子，嘴噘起了老高。一旁的老伴兒和兒子也連聲抱怨：還“胡一刀”呢，怎么竟連孫子的頭也給剃破了？

是啊，自己剃了幾十年頭從未失過手，為何偏偏給寶貝孫子剃頭就失手了呢？胡一刀長嘆一聲，頹然坐倒在椅子上……

自此，胡一刀再也沒了原先的精氣神兒，人也一下子老去了許多。再后來，干脆就一病不起，生意也不得不摘幌關門了。

暮春的一天上午，胡一刀強打精神，從病床上爬起來，燒了熱水，干干凈凈洗了個頭。而后，又尋出那把握了幾十年的剃刀，反復在鐾刀布上鐾。

老伴兒見了，就問他干啥。胡一刀說，剃頭，給自己剃個頭。

老伴兒就侍候著他在鏡前坐下。胡一刀握住剃刀，眼里驀然就有了神采。他坐直身子，勾手把腕子懸在腦袋上，一把剃刀便又霍霍舞動開來。寒光閃爍間，但見滿頭白發如雪般飛舞在空中，久久未落。

剃完了頭，胡一刀對著鏡子嘆口氣，喃喃道，那天怎么就失手了呢？說話間，兩行渾濁的淚從眼角涌出。

一旁的老伴兒就過來勸，胡一刀擺擺手，去吧，我想再睡會兒。

這一睡，就再沒醒來。

入棺成殮時，人們分明看到：故去的胡一刀，仍是一臉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