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嘯
用“白馬湖”式的筆觸研究“白馬湖”文派,是朱惠民先生有意識地追求,也就成了他的特點,悅讀朱先生“白馬湖”化的大作,便能咂摸出“白馬湖”的清幽。
按說,我對“白馬湖”派散文家的朱自清、豐子愷、朱光潛等并不陌生,我在研讀京派海派散文的時候,就曾近距離地關注過白馬湖派的一些散文家,但充分認識他們的“白馬湖”文派屬性及其“白馬湖”文派的歷史地位與獨特個性,卻是從朱惠民先生的論著開始的。然而,從京派海派散文研究的視域回避不了這些作家,也說明著“白馬湖文派”并不是一個孤立的歷史存在,而是有其特有的淵源與綿延。從大的屬性上考量,“白馬湖派”散文應屬于中國現代性靈文學的范疇。性靈文學重個性與自我之心靈,是對舉于“載道”文學或政商文學等功利文學的一個相對性的概念。“五四”時期的性靈文學整體上附屬于啟蒙,而產生于“五四”時期的“白馬湖派”散文則已卓露出個性張揚的特色,加之白馬湖風物文化空間影響暗示下的區域性特征,使得“白馬湖派”散文成為一種特異的存在。
中國現代性靈文學大致以周作人為起點,隨著文學中心的變遷或散落經歷了如下形態:上世紀30年代,北京(北平)因失去政治中心地位而使話語言說環境相較寬松,性靈散文遇到了難得的生長機遇。性靈散文在上世紀30年代北京(北平)的發展分前后兩期,前期多有所寄情,代表人物如俞平伯、廢名、徐祖正、徐玉諾、梁遇春等。后期偏于內傾與審美,是“純正”文學的發展路向,代表人物有何其芳、李廣田、蕭乾等。而同一時期發生于上海的,受周作人影響了的,以林語堂為精神盟主的性靈文學則顯示出海派文化影響下的復雜性,但究竟又不同于土生土長的工商性色彩濃厚的海派散文。上海的性靈散文整體上有著貴族化的傾向,與現實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這種“距離”或者說“逃避”彰顯的是一種與政商功利文學的對舉。性靈小品對政治文學的拒斥,凸顯了其自身的自由、活泛與真實人生的親近及閑適幽默的個性。這種近情的日常性對接了海派文化中“世俗”的一面,使其不至于懸空而高蹈。性靈小品對商業文學的遠離,則又接續了海派文化中“陰柔”的雅傳統,使其一直保持著高貴的一面。代表人物主要是論語派文人即林語堂及林氏刊物聚攏來的文人,以及1940年代圍繞《古今》《天地》《風雨談》的一些文人。如果說,北京(北平)的性靈散文更多地警惕于政治文學,那么,1930年代上海的性靈散文則同時保持著與政商文學的“距離”。抗戰爆發,文學中心散落,嚴峻的現實使得中國大陸性靈文學不免現出凋零之象。但南下香港的現代性靈文人如葉靈鳳、徐訏等則把上世紀30年代興盛于上海的現代性靈文學帶到了香港并產生廣泛的影響,并直接影響了港島當代都市散文的生成。
如果把“白馬湖派”散文放在整個中國現代性靈散文的發展鏈條中考察,我們會發現,“白馬湖派”散文是新文學散文創作最早的拓荒者,也是最早一批平民化的性靈散文(其實,只要真正做到了平民,自然也就屬于現代性靈的一路)。他們有著周作人的清淡與親切、平實與外露,與周作人一道,比之北京的“語絲派”,似乎更早顯示出“啟明風”與“魯迅體”在現代文壇的雙水分流之勢。白馬湖派文人與“語絲派”有著聯系,但卻存適于白馬湖的時空,這真像是“語絲派”的周作人等在白馬湖開的一片“私田”。而在散文文體的“美”與獨立性上,“白馬湖派”散文又是甚于周作人的。包括周作人在內的“五四”時期散文創作雖已意識到散文的抒情與審美,但并沒有做到散文文體向文學的真正提升。往往記敘、議論、抒情三位一體,結構零碎松散,多為隨筆。而“白馬湖派”散文對散文文體深層審美價值的重視與上世紀30年代年輕一代京派文人直接對接。“自我”性靈的重視與講堂上的需要使得“白馬湖派”散文追求著散文文體的獨立。將自我內心的世界體驗,“置于真實的天平上”,力求美的升騰。其散文文體的獨立意識雖比不上上世紀30年代何其芳等的鮮明,但創作上的實績卻是明顯的。正如朱惠民先生所說,其散文的“求美”、“求善”、“求真”已經達到了相當的水平。這在實際上,先于上世紀30年代以何其芳、李廣田、林徽因等為代表的,以純散文創作為方向的京派散文,糾正與反思了“五四”新文學對“啟蒙”的倚重而遮蔽了于“文學”的完成。
從整個中國現代散文及性靈散文的發展鏈條中觀照“白馬湖派”散文,朱惠民先生的“白馬湖”文派研究不僅有著地域文學研究的意義,而且更凸顯了現代散文文體史的意義。
綜觀朱惠民先生的“白馬湖”散文研究,其突出的特點大致如下:
其一,文以適用,安身立命。無論是“白馬湖派”散文家的美文,還是朱惠民先生隨筆性的研究文字,我們都能感覺出很強的“適用性”意義。這種“適用性”當然不是有目的的“功利性”,乃無“用”之“用”,是立于完美文格基礎上的化用。“白馬湖派”散文是白馬湖派文人講堂上的產物,或者說是施教者身份規約下的散文創作。雖與“白馬湖”風物及其作家個性修養、氣質等密切相關,但其面對“中小學讀者”的努力讓他們的散文創作因此染上了文學教育的精神,這是非常重要的。文學與人格的培養,文學與創作水平的提高,文學與教育的結合,等等,在今天似乎變得尤為重要。曾幾何時,我們的文學研究變成了小圈子內的自說自話,我們的研究文字變成了千孔一面,沙多金少,文學研究的意義及擔當何在?僅此一點,“白馬湖派”散文與朱惠民先生的研究文字就值得大力推揚。而朱惠民先生的“白馬湖”文派研究也早已跟朱先生的生命存在相關聯,且內化為生命相溶的全體,很難分清何者為“我”,何者為“他”。這又是今天的很多學者尤其是年輕學者需要學習的。把自己的研究對象作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是學術研究的高境界。記得書中有一個細節,朱先生擬將自己的文字作為禮物送給自己的孫女,這里起碼顯示出一種自信,朱先生相信自己的文字對孫女的成長有所意義,能夠使其讀下去,也愿意讀下去。
其二,清麗瑩潔,情思并舉。“白馬湖派”散文與朱惠民先生的研究文字均是通過高度個人化情感的方式狀寫主體心靈世界與外部世界的溝通,并以之引起閱讀者的共鳴。“白馬湖派”散文的清幽影響了朱先生,同“白馬湖派”的散文一樣,平淡之中蘊藉深情,一樣有著清幽的詩意。這是一個籍地寧波人感悟性的隨筆文字,誠如朱先生所言,白馬湖文派得名于白馬湖,因緣于白馬湖的紅樹青山,朱先生仿佛同樣如此。他將自己的“思想、性格、感情大膽地熱情地瀉入其中”,因此具有著強烈的個性,研究者的“須眉”畢現。重情與抒情當中時又結合著思性。有情卻不拘泥于情,更非流于泛情,而以思與理統攝,理中含情,情中蘊理,溫暖親切,理趣橫生。朱惠民先生自己曾說自己的治學多端賴于發散性思維,并自謙“少規整,亦無范疇,散漫得很”,但求尖新的學術創建。并以此為基點,對學院派批評略有評說。這是他的特色,也是優點。將批評文字寫成感悟式的隨筆文字,避免了學院派常有的“板滯”(當然不是所有的學院派)。以“情”悟“情”,“白馬湖派”散文所具有的激越與閑情,平淡與絢爛,在于朱先生,似乎早已內化于心外顯于文。當然,這種走向也容易帶來另一種傾向,情大于理,文勝于質。周作人曾稱頌俞平伯、廢名為文的“澀味”與“簡單味”,也頗有微詞地評說“冰心體”散文的“玲瓏剔透”。他主張追求小品散文的耐讀與回甘。“白馬湖派”散文盡管情中蘊理,理中含情,但又終究倒向了“晶瑩剔透”,時有著作文的一面,似乎少了周作人散文的大氣與天成,或者說它是更適于廣大中學生的體性。這是“白馬湖”文派的特性,也是研究者需要警惕的。研究是一種得失評判,并非僅是服膺。
其三,無征不信,樸實清通。這是一個重要、熟悉卻又常常忽視的問題。在喧囂浮躁的今天,很多文學研究者已在遠離“論從史出,言必有據”的學術理路。朱惠民先生的研究再次給我們提了個醒。朱先生的論著對“白馬湖”文事獨到而精微的挖掘考論都是可信的,讓人耳目一新。比如有關白馬湖文派的諸多期刊《我們》《春暉》《大風》《山雨》《新奉化》《四明日報.文學周刊》《寧波評論》《火曜》等都做到了細致的梳考,而且一絲不茍。這些不易見到的地方性文獻無不讓人感覺新鮮。朱先生心中早就裝著一個“白馬湖”文派,這是一個“大膽設想”,然后將之建立在扎扎實實史料梳考的基礎上,朱先生的著作也就有了言之有據、樸實清通的品格。當然,“史料”與“我”有一個科學平衡的問題,這是所有文學研究者需要注意的。對史料的重視有個合理界限。歷史很難還原,也無須復原。如果陷入史料的汪洋大海,文學的研究勢必帶來碎片化的傾向。而如果“我”的“個性”過于“張揚”,研究的文字似乎又會成為創作性的文字,甚至天馬行空,遠離史實,這可能會成為一個作家,但絕非學術專家。“史料”過于“擠壓”“個性”,研究會滑向板滯,走向機械性的復原,創造性的“接著說”也就成為空談。正如吾師吳福輝先生在朱惠民先生論著的序言里所說,文學研究的過程中,史料是第一性的,但不是死的。它需要研究者有一雙會發現的眼睛與善于取舍的眼光。
其四,專一持久,終樹一幟。我從朱惠民先生的研究理路受到很多啟發。朱先生對“白馬湖”文派用情最專。數年來矢志不移,不求速顯,久耕不輟,終成蔚然,將“白馬湖”文派變成了“自己的園地”。我們只要提到“白馬湖”文派,恐怕就很難不想到朱先生了。一個人精力有限,時間有限,如果普遍用力,很難有大的突破。而若沿著一個中心點,長期堅持,終可望占牢這片領地。其實,任何一個研究領地,都自有其無限延展的空間,“白馬湖”文派同樣如此。
“白馬湖派”散文研究在朱先生這里開了個頭,而且有了相當的高度。但研究的空間依然很大,比如它與上世紀30年代京派、海派散文的關聯,與整個人生派散文及左翼雜文的分野,施教者角色對其散文創作的影響,復雜的社會背景對其散文風格的制約,等等,無論縱橫宏微都是可以繼續挖掘的。朱先生自己無疑可以循進,后學者也可跟進。在歷史的縱橫網絡中觀照白馬湖文派,其文學史的意義也就更容易凸顯。
言而總之,我讀朱先生的著作有一個感覺,朱先生曾說自己試圖努力為“白馬湖派”散文爭得文學史的“席位”,他做到了,而朱先生自己也因此贏得了“白馬湖文派”研究領域重要的“席位”。“白馬湖文派”的文脈沒有斷,不會斷,朱先生的研究一樣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