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青菜先生

劉繼榮

我愿他的每個好品質，都沒有打上緊張與戒備的烙印，沒有衍生出驚恐與絕望，

而是從溫柔青翠中習得，從泥土的護佑與晨露的呼吸中習得。

1

你要是有一個兒子，像楊柳青年畫上那樣圓嘟嘟，雖沒有紅肚兜與沖天辮，但你肯定覺得看一眼也心甜意洽，萬事順足。但最近娃娃卻出了點狀況，年畫里的娃娃永遠肥瘦適中，可我的兒子卻在不停長胖。這么一丁點兒的人兒，對食物愛憎分明：淀粉、糖、油、肉是心頭好，蔬菜是三世仇人，見面就橫眉豎目“哇哇”叫，你要怎么辦？

開頭我演，像影視劇本里最好的父親：幽默、智慧、豁達。我親自示范，食草動物般大口咀嚼蔬菜，訴說有一年在國外做勘探工作，終年吃不到新鮮綠菜，手心脫皮手背皴裂，甚至講到開發新大陸的勇士們，因為沒有蔬菜可吃而殞命的悲慘故事。

娃娃熱淚盈眶，用胖手抓起菜葉糊到我臉上，可憐這個年齡的他還不大會組織語言，說了些詞序混亂只有熟悉的人才能聽懂的話，翻譯出來是這樣的：“爸爸，以后所有青菜都是你的，巧克力都是我的，你是青菜先生，我是巧克力國王。”我勉為其難地鼓掌，粗纖維卡在嗓子眼，眼淚欲出。

見我狼狽，來串門的鄰居奶奶哂笑道：“看你婆婆媽媽講這些，不如虎起臉呵斥一頓。老輩子傳下來的規矩，小孩子可以給顆好心，但不能給好臉。”我搖頭。小時候，老爸一瞪眼我的腿就抽筋，老媽一皺眉我立刻想低頭認錯，雖然并不知錯在何處。他們一聲號令，我無不遵從。親戚們說我爸媽有福氣，夸我乖巧懂事。但沒有人知道我內心的惶恐。那時候，總覺得冬天太冷是我的錯，大米生蟲是我的錯，感冒生病更是我的錯。

長大后的我，敏感脆弱，總是怕犯錯，每逢考試或比賽，必定緊張到崩潰。成年后，我花費了很多的時間、很大的力氣，才漸漸修復自己。現在，面對我的孩子，我想做個耐心的父親，做一位青菜先生，我要他慢慢感受來自這個世界的善意，慢慢接受他堅決拒絕的青菜。

講實話，蔬菜吃起來真的不夠愉悅，無論顏色多翠，姿容多優雅，都無法取悅腸胃。《水滸傳》里有花糕似的好牛肉，《紅樓夢》里有廬雪庵的烤鹿肉，連《史記》里樊將軍吃的生肉都令人覺得有滋有味，而《西游記》中的桃梨瓜果及素餐，卻無法勾起人的食欲。

我想，要讓兒子愛上蔬菜，恐怕我得做個名副其實的青菜先生。于是，紅燒肉炸雞腿糯米糕團通通失寵，餐桌上青蔥碧綠。為了兒子，我心意如鐵，知行合一，很快就到了吃菜不眨眼的地步，但這并未打動小朋友。這么一拃長的小孩，硬是不服我的大智慧，雖說小家伙大塊吃肉的樣子也惹人疼愛，但他不吃青菜造成的口腔潰瘍，也著實令人心疼啊！

于是我騙，拿過蓬著頭的花椰菜，神氣活現的胡蘿卜，趁其不備，一刀剁翻，斬成碎泥，混進肉里，打入油與糖的隊伍里，裝扮成淀粉的親戚，試圖混過火眼金睛，拯救淪陷的小孩。但這名幼兒味蕾過于發達，他舌頭如靈敏的探測儀，青菜成泥也認得出。他“呸呸呸”吐出菜泥，沖我委屈地大叫：“青菜先生是壞人！”是，青菜先生是陰險小人，枉費心機，徒留笑柄。

2

圖窮匕見之際，朋友從遠方打來電話，說偏頭疼發作，多虧在朋友圈看到兒子照片，竟然被這小可愛治愈了。我一迭聲地說：“送你送你！叫你知道巧克力國王的厲害！”我告訴他：相冊里的小孩，大都乖巧干凈，聰明活潑，任誰都想擁一名在懷中，享受人世歡愉。哼，到你勸他吃青菜的時候，就知道一個父親的狼狽了。

我告訴朋友，事到如今，我所有的修養、志氣、自尊都化為云泥，如果他肯吃菜，我可以從青菜先生降級為青菜大臣或青菜小廝。可這只是我一廂情愿，他不吃菜，就是不吃。朋友脫口而出：“那是小孩欺負大人沒脾氣，吼幾聲他就會怕，再打一頓就吃了。這也是為孩子好嘛！”我恨恨道：“你這野蠻人，應該送去原始社會打獵叉魚，而不是在文明社會宣揚暴力。”朋友堅持己見，我也毫不退讓，不歡而散。

我回頭瞅瞅兒子：圓滾滾小肚子，圓鼓鼓腮幫子，年紀小怎樣都可愛，如果一直胖下去，那可就是青菜先生的失職了。我愿意他開心，愿意給他世上最好的東西，但我也知道味蕾不能代替大腦。他此刻最討厭的食物，恰是他發育中最需要的東西。

我死皮賴臉貼他身后，唧唧復唧唧地勸說，他舞動雙手，“嗚嗚嗚”發出大老虎撲人前的警示。我苦口婆心，幾乎獻上一篇出師表：菜菜肉肉，皆為兄弟，愛憎喜惡，不宜異同。親肥肉，遠蔬菜，此乃祖父之所以三高（高血壓、高血糖、高血脂）也，親蔬菜，遠油脂，此乃汝父之所以高帥也。可是，他不吃菜，就是不吃。

我也曾死纏爛打，低三下四一勺一勺地追喂，也曾冷酷無情，不吃就餓著，甚至還瘋狂修改了所有童話故事的情節：因為不吃胡蘿卜，小兔子乖乖視力不夠好，錯認大灰狼為親娘，歡呼雀躍開了門；因為花果山盛產水果，孫悟空才有力量72變，一個筋斗翻十萬八千里；因為奧特曼吃肉太多，變得臃腫，飛不起來，致使東京淪陷，地球告急……

但是，這一切并不起作用，這小孩拒絕合作。盤子里的蔬菜輾轉流離，最終歸宿仍然是青菜先生的胃。那一刻，我腦子里閃過無數不倫不類的千古絕句：花謝花飛花滿天，我家小兒不吃菜。天門中斷楚江開，青菜先生是廢柴。我家小兒吃菜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我長嘆一聲，到今日方知人生艱險，機關算盡，也不能令這小孩親近蔬菜。挫折令我動搖，開始懷疑自己的初衷，我甚至幻想，如果嘗試一下前輩的方法，是不是就會柳暗花明？

我打電話給出差在外的妻，訴說胸中的抑郁，并說了自己的打算。妻溫和地問：“你忘記我們的約定了嗎？”這句話翻開所有記憶，我頓時心驚，原來誓言是真的被忘記了。

妻幼時遭際與我相似，父輩們的教子方法大同小異，她因是女孩，得到了更加嚴格的管教。家中似兵營，父母如教官，常年繃住臉，叫人戰戰兢兢。那時候，她一直認為自己是賣火柴的小女孩，與渴望的溫暖始終隔著一道玻璃窗。父母以為這種方式更利于成長，但并不知道這個乖女孩心里，有了一個黑洞，若干年后，要用很多的愛與溫暖才能填補起來。

我們慶幸遇到對方，可以相互治愈，所以一開始就約定，無論發生什么事情，都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溫柔地對待孩子。現在，只為著吃菜我就幾乎要改弦更張，算什么好漢！

3

那天，妻溫言款款，我們談了很多，放下電話后，整個人變得清醒。我愿意繼續做青菜先生，耐心地陪伴這個小孩。我不再憂心如焚，停止了唐僧般的嘮叨，餐桌氣氛變得輕松，孩子漸漸放下警戒，嘻嘻哈哈地跟著我吃幾片菜葉。又過幾日，大約是那些翠綠金黃深紫太招搖，竟引得他主動伸起了筷子。我大大地表揚了他，小孩子哪懂謙虛，立刻咧開嘴跳上椅子，搖頭晃腦為自己鼓掌，然后又興致勃勃吃了幾大口。我這才意識到，長久以來，我一直在苦苦說教，并沒有嘗試去鼓勵呀。

看，看，這就是急中出錯，小孩子是最愛夸獎的呀！鄰居小妹妹不愛吃菜，我請她免票觀看哥哥表演絕技，兒子眼睛燦若星辰，驕傲地迎接著我的鏡頭，迎接著妹妹崇拜的目光，津津有味地吃光了一盤蔬菜沙拉。隔幾日，有位老同學忽然打來電話，說有急事相商。原來她那位80多歲的外公，因為長年拒絕吃青菜，消化功能大為減退，造成多種疾病，合家憂心忡忡，連大夫也勸不了。但看了兒子吃菜的那段小視頻后，老人饞得要命，居然要求也照樣來一盤。同學懇求我多多提供系列視頻，以激勵外公堅持吃到一百歲。

于是，兒子的吃菜，被賦予了另一種意義。最近，舞蹈老師又相中了這孩子，說他身材勻稱，身體柔韌性好，要選他去學習舞蹈。小孩子樂得要飛，我也開心得想去街上跳舞。青菜先生這個名號如今在江湖上響亮無比，我仿佛從一個資質平庸的劍客，成長為一名武林高手，終于攻下了九重城闕。

但朋友可不這么認為，他提醒我說，你這次成功只是偶然，那些站在巔峰的成功者，大都有一個虎媽或狼爸，青菜先生是行不通的。我回答：“每個孩子都是不相同的，不能一概而論。這世上有許多美好的事物，美好的人，并非只有站在巔峰才可看見。我不是虎爸，不是貓爸，我是兒子認識這個世界的向導，愿意以溫和的方式與他分享人生經驗。”

所以，我愿他的每個好品質，都沒有打上緊張與戒備的烙印，沒有衍生出驚恐與絕望，而是從溫柔青翠中習得，從泥土的護佑與晨露的呼吸中習得。在成長的過程中，他見識過晴明，記得風居住的街道，長大之后，能好好地對待自己，也能心平氣和地對待周遭的人與事，不怒不躁，以一顆柔韌之心行走在漫漫時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