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模形象構建中的文學書寫——評殷實《天行健——李素芝在藏行醫采訪紀略》

文/趙學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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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模形象構建中的文學書寫——評殷實《天行健——李素芝在藏行醫采訪紀略》

文/趙學成

閱讀殷實所著的《天行健——李素芝在藏行醫采訪紀略》一書時，我首先關注的，是文學記述在形象塑造中發揮了怎樣的主體性功能，是文學在參與整個敘事過程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因為在我看來，采訪實在難出好作品。為何？拋卻了種種外在的意識形態儀軌的影響，還有以下幾點原因：一則采訪時間一般都短，很難在有限時間內真正貼近和深入采訪對象，寫作命意的圓潤性和豐富性就無從談起；二則這類采訪大都是任務式的，這會在無形中限制經驗的自然與飽滿，兼之紀實性對文本空間的擠壓，常會在具體的寫作組織中呈露出線性、內傾、單薄、貧瘠的弊端；三則最重要的一點是，采訪式寫作的預設性，由目的性極強的倒逼來帶動寫作，順應的是此類作品中所包含的新聞性和紀實性，卻在一定程度上違拗了文學寫作的發生機制和操作流程，它造成的后果之一便是，這樣的作品往往紀實性大于文學性。因此也就不難理解，太多的“報告文學”是“有報告，無文學”，或者“報告丕顯，文學委頓”。如何在寫作中平衡自己的記者身份和作家身份，如何在紀實性的文本秩序中舒張文學的精神命脈，當是殷實在寫作此書時所面臨的最大考驗。

這個考驗并不輕松。即使征諸世界文學史，這樣憑靠單純的采訪寫出的經典著作，也是少之又少。更何況，殷實這次采訪的對象是多次被樹為全國道德模范先進典型、有著“門巴將軍”“全國民族團結進步模范個人”等榮譽稱號的李素芝，屬于一個英模人物。也就是說，殷實的寫作既要響應文學內在的吁求，伸張文學的本體尺度，又要在價值追認上服從于某種宣傳的需要。這實際上進一步壓縮了原本就逼仄的行文空間。那么，究竟該如何在文學敘事的種種困境中，泥塑出一個真實、豐滿、鮮活的李素芝？

《天行健——李素芝在藏行醫采訪紀略》

殷實著

解放軍文藝出版社

事實上，對于以上所提及的種種可能的困難與陷阱，作者殷實有著非常清醒的認識。在最后一章《與現代化相適應的人格類型》中，他回顧了在寫作此書過程中的一些思考，這些思考圍繞著如何在現代化的時代背景下構建一個英模形象特別是如何使該英模形象獲得一種對時代與人心的豐富介入，得到了深入的展開。殷實一針見血地指出：“我們現在仍普遍采用的某些典型推廣理念，是落后于這個時代的社會發展的，我們缺乏對社會精英人物進行認定評價的開放式參照體系，更多情況下是把那些血肉豐滿的杰出代表簡化為千篇一律的道德模范了。即如李素芝這樣的個案，一旦被納入常見的‘先進人物’推介機制中以后，他的思想豐富性，他的生命情懷、價值理想，尤其是他的個人世界，往往容易被描述為對社會道統膺服的結果，或者被歸結為報答關懷培養恩情之類，再就是被解讀為堂吉訶德式的古怪激情。”正因為殷實對慣有的宣傳機制下的寫作有著這樣的犀利認知，他才能跳出那些習見的寫作框架和套路，拒絕將人物“格式化”，重回“人的尺度”，從“個人如何在特定的歷史境遇中使自己的人格臻于完善”這一價值攸關的命題出發，把視角調回到對個人生活的聚焦與發現之中，調回到英模人物具體的生存現場和精神的根據地，從而賦予英模李素芝以自由的呼吸、正常的體溫和豐富的精神紋理。

在此過程中，殷實顯示了作為一個記者的真誠與懇切。在采訪李素芝前后，殷實苦心孤詣地查閱了大量相關的資料，其中不但包括和李素芝本人生活直接相關的各種報道新聞、事跡報告、影像資料、連環畫、宣傳資料匯編，以及有和李素芝行醫直接相關的醫療、醫學專業知識資料，而且還包括很多貌似不太相關的政治、文化人類學、西藏地方史、民族史等專業資料。同時，在具體的采訪過程中，殷實不僅采訪了李素芝本人，也廣泛采訪了他的親人、領導、同事、官兵、僧侶、藏族患者和一些陌生藏民，通過與他們的攀談、交流與對話，力圖全面而深入地了解李素芝，進入其精神世界和心靈疆域。

誠然，記者身份的采訪記錄本身，也可以通過對豐富材料的占有、剪裁和重組，拼湊出一種敘事動力，但問題是那種單純記者筆錄式的記載，敘事方向往往模糊，或者太單一，往往是堆砌材料，造成敘事乏力，精神建構疲軟，語言過于堅硬和枯燥。因此，從一開始，殷實就沒有將李素芝簡單地綁縛在一個“道德模范”的標簽上，也沒有單純地將李素芝的職業身份限定在將軍和醫生的類屬上，而是將李素芝的行醫經歷和其精神徽章置放到現代文明多元文化并存與彼此爭逐的時代境遇中，置放到西藏政治、經濟、文化、民生、民族關系的歷史衍變和現實狀況中，去鉤稽、爬梳和論證李素芝與中國的當代現實，尤其是與西藏這塊涵義淆亂、悖論叢生的土地之間的典型性關聯，從而令人信服地切近了李素芝的精神脈搏和當代意義。

《天行健》一書的開端是《娘熱北路66號：色拉醫院》，作為“序章”，重點介紹和闡述了李素芝任院長的西藏軍區總醫院的具體現狀。在筆者看來，這一結構上的安排是頗具匠心的：西藏軍區總醫院是在李素芝的帶領下逐步發展起來的，是李素芝工作、生活、看待世界和現實的原點，是他的心靈籍貫，通過它與整個西藏之間的緊密關聯，以及它在西藏所扮演的不可替代的關鍵作用，正可以輻輳出李素芝在重新定義和解釋西藏的過程中所發揮的重要作用。在身份和角色的認定上，該書重點涉及了李素芝的領導身份、黨員身份、醫生身份、兒子身份、丈夫和父親身份，正如書中所展示的，每一個身份都意味著一份責任，其中難免有取舍，有奉獻就有犧牲，而這里面醫生的身份無疑是最基本、最重要的，也是李素芝之所以為李素芝的關鍵，所以本書對李素芝的行醫經歷載述顯得最詳盡完備，這也同時暗合了本書的副標題。由于西藏獨特的政治、文化和地理環境，使得李素芝的行醫有了別樣的意義：一方面，鑒于西藏地處高原，使得李素芝面臨著諸如如何迎戰高原病（此書第三章）、如何實施“高原體外循環心內直視手術”（此書第五章）等特殊的醫學難題，這是一條敘事線索，帶有專業攻堅的性質；另一方面，是西藏藏民獨特的生活條件、宗教背景和文化習俗，西藏內部的民族關系和軍民關系，以及偶爾的戰略救援等，賦予了李素芝的行醫以超出其行醫本身的價值（此書第四、六、七、八章），這是第二條敘事線索，由此引申出一個更大的視閾空間和更多元的審視角度。這樣的兩條敘事線索彼此交織互匯，構成了此書最基本的敘事向度。

走筆至此，就不能不提契訶夫的《薩哈林島》，作為歷史上極為罕見的由采訪而寫就的經典著作，它是契訶夫拖著幾近崩潰的病弱之軀，途經1萬俄里的苦寒與荒涼，在“不可容忍的痛苦之地”、時為沙皇俄國流放苦役犯的薩哈林島采訪居住了三個月零兩天，而后又歷經長達三年多的艱苦努力才寫成的。我不清楚殷實在寫作《天行健》時，有沒有把《薩哈林島》作為參考，作為同樣兼具文學性、學術性和新聞性的著作，兩者確有不少類似之處。除了在每章開頭均有對該章節敘述脈絡的直接呈示這一形式方面的相同外，更重要的是，兩本書都具有宏闊的知識視野和敏銳的文化眼光，都有意在一種非虛構的真實記錄中去切近某個真相，同時在書的知識容量上都大大超越了作者原本的采訪目標所設定的范圍。比如，和殷實自述的采訪過程一樣，契訶夫在采訪時也是殫精竭慮，走遍島上所有的監獄、木板房、樅木屋和礦井；和殷實參閱了大量文獻資料一樣，契訶夫在行前和在其后的寫作過程中，搜集和閱讀了將近200種有關薩哈林島的書刊資料，從而實現了對薩哈林島全方位的、縱深性的理解。而如前所述，殷實在《天行健》中圍繞李素芝所建立起來的知識譜系，同樣顯示了一個學者的睿智與熱情。因此陸文虎在本書序言《發現李素芝的意義》中稱殷實為詩人、哲學家、歷史學家、科普作家，可謂正得其宜?？梢哉f，正是有了這種臻于學術境界的嚴謹統攝，才使得殷實在述及一些比較專業性的話題和事件時了無掛礙，跳轉自如而又生動切實。比如在《迎戰高原病》這一章中，殷實條分縷析地講述了高原病的命名、定義和分類，從它對軍人和原住民影響的角度出發，記敘了李素芝等人在迎戰高原病的過程中所作出的種種思考和努力，敘述中的醫藥學知識和西藏高原病產生的原因、癥狀、背景、如何處理的歷史及現狀，包括西藏軍區總醫院在李素芝的帶領下從各個層面進行的建設性動議，無不脈絡清晰，透徹詳備，具有極強的學術意義和資料參考價值。

當然，單純的學術研究并非本書意旨。在醫療和醫學領域的考究，能夠幫助殷實在對李素芝作為一名醫生的形象構造上提供助力，而對西藏獨特的地理、政治、經濟、文化、民生、民族關系的歷史衍變和現實狀況的考察，使殷實站在了一個很高的立意基點，獲具了一種宏闊的視野。在此基礎上，殷實將李素芝的行醫經歷視為一種特定歷史條件下的道德實踐，將李素芝視為一個知行合一的思考者和行動者（尤其是行動者），將李素芝的精神品性視為一種與現代化相適應的、目前較為稀缺的人格類型，可謂眼光獨到，寄意深遠。

殷實從對李素芝單純的道德禮贊中跳脫出來，結合李素芝的言行軌跡，從整個時代的文化語境特別是從對西藏問題的深入探索入手，來發掘李素芝的精神意義。對于李素芝本人而言，道德實踐意味著一種私我的、本能的、求諸自身的個體完善，意味著一種理所當然、不證自明的職業操守，雖難能可貴但終究意義有限，毫不夸張地說，人們對此已審美疲勞了；而如果結合西藏特定的地域歷史文化背景，則意味著很多。關于西藏的歷史和現實問題，歷來聚訟紛紜，各種話語勢力對它進行的想象、神化、涂抹、加工、歪曲，使西藏長期懸浮于臆測中的天空神殿，或者撕裂為政治意識形態巷戰下的血沃之地，偏離實際甚遠。殷實經過大量歷史資料的稽考和實地的走訪，結合對李素芝道德實踐的深入勘察，幫助我們重新發現和認識了西藏，使我們在一種實證論的引領下重新抵達西藏的生態與現實。而對西藏現實的真正理解，同時伴生的，是確認李素芝對于藏族同胞而言、對于處在爭議漩渦中心的民族關系而言無可替代的價值，是真正認領李素芝的地域影響力以及當代意義，是通過更多的資料來完善、拾遺和補闕李素芝的精神內涵，形成了一種事實與價值之間的互證。

應該說，在這樣多維交織、視角多變的廣袤視閾中為李素芝造像，本書在話語方式上顯示了一種少有的雄辯。我覺得這和殷實希圖介入李素芝本質的強烈愿望與清醒意識有著很大關系。因此在面對具體的問題時，殷實保持了一種追求意義深度的熱忱，竭力避免將之狹隘化。比如在記述李素芝的種種行醫經歷時，殷實重點凸顯的，并不是李素芝醫術如何了得，成就如何繁多，影響如何廣遠，而是他對于生命本身的體恤和疼惜，對藏族民眾人權與個體尊嚴的尊重和敬畏，對藏族百姓艱難生存現狀的憂思和看顧，以及對西藏穩定發展和文明進程的關注和守護。再比如在談到李素芝在西藏廣受尊崇時，殷實寫道，“我看到在一些宣傳報道中寫著，李素芝為藏族民眾實施了救治后，那些純樸的人們就向他跪拜、獻哈達，甚至要他摸頂，說他被當成了‘活佛’‘活菩薩’之類”，接下來殷實筆鋒一轉，追問道，“當然應該理解一般民眾表達感情的質樸方式，但也不應該僅僅在這個層面上理解李素芝，這是把他的作為狹隘化了——如果他只是一個能‘祛病救災’的活佛菩薩，那么即使他少小離家萬里之遙，到西藏做一名醫生，一輩子治病救人，僅靠他一個人的一雙手，又能幫助多少人呢？”并直言“如果只是從獲取名聲、受到贊美和評價這個層面來確認李素芝的所作所為，也容易落入‘有耕耘必有收獲’之類的個人功利主義窠臼”。這種穿透種種表象直抵內在本質的洞察力，和對那種常見的將李素芝庸俗化和狹隘化的警惕與自覺抵御，充分彰顯了殷實不盲從、不諧俗、不輕信、不妄斷的可貴品性，同時也為本書從立意到結構的個性特征，奠定了牢固的基礎。

堅持對事實的忠誠與信仰，守護真相的細節與完整性，乃是記者的使命和天職。要讓李素芝落到現實的地面上來，落到他的日常生活和自然生命情態中來，記者本人還要做到以平視的目光和視角去觀察，把英模當成一個正常的人來看待。殷實深知這一點，所以在刻鏤李素芝形象時，盡管會有很多符合敘事需要的評析，但在載述李素芝各種言行和事跡本身的過程中，卻是采取了一種平實、冷靜的敘述筆調，不事渲染，不作無謂的抒情嘶喊和情緒涂抹，竭力使敘事在客觀性方面呈現出一種“事實詩意”，以事實膺服人心。也正是起源于這種對事實本身的敬重，殷實在刻畫李素芝時會有異常敏銳的警醒，促使他在直面李素芝本人時，一再降低他的文字鏡頭，一再迫近李素芝的鼻息和心跳，關注小事，記述細節，不厭繁瑣，不避末節，在樸素、平凡、細節中組構李素芝的精神面影，通過樸素中傳遞的心靈溫度，平凡中寄寓的情懷深意，細節中迸射的人格光華，幫助我們諦聽李素芝生命的律動和內心的呢喃。所以我們會發現，書中很多地方都有“我發現”“我注意到”“我還注意到”等語匯，包括對李素芝一個表情、一個動作的瞬間捕捉，它們固然體現出了一個詩人的敏感和細心，但無疑也是一種寫作關切的表征。

在這里我更愿意起用近年逐漸被接受的一個概念“非虛構文學”，來指稱殷實的這部《天行健》?！胺翘摌嬑膶W”更強調作者對生存現場的主體性介入，更強調文本對異質性現實經驗的汲納與化合，以及由此形成的文體的寬闊性與綜合性，它對敘事保持著持久的耐心，敢于正面“強攻”時代，總是試圖超越一般寫真紀實的可能性，從真實的觀看和洞見中去爭取文學的主體面向，將文學與現實的關系帶入一個嶄新的文本境界。具體到《天行健》，除了上述所及之外，還有重要的一點，就是殷實對敘事節奏的巧妙掌控和對特定氛圍的生動渲染，使在旁人看來很可能枯燥乏味的事件顯得搖曳多姿而又激蕩人心。

當然，如果苛刻一些說，本書多少還是有些受限于任務式的目的，因此殷實對李素芝的思想、價值觀和人生觀的體認，一方面固然切近了人物的精神脈搏，但另一方面，這種與人物對象在價值觀上的高度同一性，使得作者難以獲得更為強悍獨立的主體表達，這就難免會桎梏文本的敘事空間。不過，在筆者看來，盡管會有某些不足，《天行健》一書還是觸及了當代文學的重要命題，給予了我們展開更多思考的契機，作為“非虛構文學”，展現出了越來越多的可能性?！?/p>

責任編輯：曹舒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