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黃適遠 攝影/趙劉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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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土陶:西域記憶
撰文/黃適遠 攝影/趙劉帥
對于喀什,我有一種天然的認知,這里是一個有關古代西域記憶的活態(tài)基因庫,至今依然屹立著的高臺民居呈現出了這種記憶的頑強。看著店門口擺的各式各樣的土陶制品,禁不住感嘆:經過歲月的流逝,這些古老的手工藝依然有著如此堅韌的生命力。現在,手工技藝已經不單單是謀生和生活的依賴,更是傳承民族文化的載體和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生動符號。
初次看到高臺民居時,對于我的視覺是深度震撼的。深黃色的夯土還原了新疆大地的顏色。這也迎合了新疆綠洲的本來氣質。就這種氣質而言,這本身就是新疆的顏色、密碼。土陶也正是這樣的一種顏色和氣質,當我看見它優(yōu)美的造型時,它就讓我進入了最初古老的空間里。
闊孜其亞貝希巷——這條細細的小巷早已成為高臺民居知名的傳統(tǒng)手工藝展示的名片。“闊孜其亞貝希巷”意為“高崖上的土陶”。之所以這樣命名,也就昭示了這條小巷的本來意味——土陶是這里的招牌和生意的全部。闊孜其亞貝希巷位于喀什老城內地勢最高的這一條長達數百米的高崖,這里生活著居民603戶,2 450多人,全是維吾爾族。

攝影/趙文帥
531號的主人祖農·阿西木江是這里有名的土陶傳承人,而土陶這項技藝也已經被列入自治區(qū)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土陶所代表的文化含義在我看來,至少不亞于那些在博物館中安靜看著世界紅塵的文物。陪同我們前來的喀什文體局的同事亞生已經在事前向我們介紹了祖農·阿西木江的情況。“他們家世代從事土陶制作。目前根據我們的了解已經有六代了。第一代是蘇皮,二代是祖農,三代是提依甫,四代是阿西木,五代是祖農阿西木,六代是吐爾遜卡日。”
在全疆各地的民間傳承人中,具有完整傳承譜系的不少,祖農·阿西木江就是很好的一個例子。世代相傳的土陶制作技藝使祖農·阿西木江在當地有著很高的知名度。看著店門口擺的各式各樣的土陶制品,我禁不住感嘆:經過歲月的流逝,這些古老的手工藝依然有著如此堅韌的生命力。
土陶其實更是一種文化的象征。我曾在南北疆的博物館看到了許多早于青銅時代屬于新石器時代的彩色陶器,這個時間是在公元前2 000年到3 000年左右。這些造型生動優(yōu)美的土陶呈現出的美感令人感動。
在遙遠的原始社會,那時的人們已經有了對生活美的追求。在他們的巧手里,泥巴有了生命,成為生活中的重要用具。以至于20世紀初的外國考古學家一致認為中國彩陶是文明的起源,應該源于兩河流域。
中國考古學家在甘肅四壩文化、齊家文化乃至紅山文化中找到了彩陶的源頭。在這個時期有一支人從河西地區(qū)進入哈密盆地,帶來了彩陶文化。它的典型特點就是雙耳陶罐,兩個耳朵的陶罐,而彩陶的紋樣是從黃河的上游經過河西走廊然后傳入到哈密的。這個源頭直接影響了新疆東部的哈密,在哈密呈現出的西域彩陶的曙光,最終蔓延至整個西域。

攝影/趙文帥
在世界各文明發(fā)祥地,都曾產生過陶器文化。在南北疆、東疆多處出土的古陶器豐富而瑰麗。從古代到近現代的幾千年中,新疆各民族繼承并發(fā)展了本地古人類的土彩陶技藝,逐漸形成了獨具風格的土陶器物。土陶居然在一定程度上曾引來了中西考古學家對于中國文明源頭的考證,可見土陶所蘊含的文化分量。
祖農·阿西木江開始制作土陶了。亞生看著他和泥給我們介紹說:“維吾爾族做土陶基本上和內地的差不多,流程為:備土—和泥—悶泥—揉泥—造型—上釉—燒制—加工。”他笑著告訴我,“我們這里的土陶好,關鍵是土質好。在高崖土層中有一種叫‘色格孜’的土質,這種泥土質地細膩、黏性強,是制作土陶器的絕好材料。傳說在800年前,有一個燒制土陶的匠人首先發(fā)現了這種土,于是就在土崖上建造了第一個土陶作坊。隨后相繼有很多土陶藝人在高崖上開設土陶作坊。一代一代傳到了今天。”
祖農·阿西木江邊干邊介紹說:“制作土陶要用河泥做原料,我們這里的吐曼河好得很。有時間的時候我們就到河邊去挖泥,不用花錢。”老人樂呵呵一笑。說話間,他在泥里已經加上水,像和面一樣用力揉搓著,這是做土陶的第一步。祖農·阿西木江感嘆著說:“我制作土陶還保持著老祖先的方法。從泥土選料到過篩、和泥拌揉、坯體成形、彩繪、琢雕刻花、上釉、入窯燒制、出窯晾干這些工序,一點都沒有變樣,全都是手工。”
那團泥在他手里靈活而均勻的翻轉著,感覺到非常均勻了,他拍了拍泥團,像撫摸著自己小孫子的面龐。下面的工藝就要借助于工具了。老人把泥團放在自制的木制軸盤下,然后把腳放在下方的踩板上不停地踩,雙手和著轉動的陶泥作出不同的造型,這是做土陶的第二步。在過去的歲月里,土陶制品與維吾爾族人民的生活習俗緊密相連。生活中一日三餐不能分離的泥巴碗,維吾爾族人叫“塔瓦克”,和面盛飯放食物的陶盆,洗浴用的土陶臉盆,洗手用的“吾肉克”(陶壺),盛水的“庫甫”(陶缸),洗衣用的“臺西臺克”(陶洗衣盆),挑水用的“庫扎”(土陶水桶)。
第三步是當胚子成型后,放在墻邊的小木架上一直到晾干,晾干后的土陶就可上彩釉。第四步把上了彩釉的土陶放入窯內點火燒制成型。祖農·阿西木江拿出一個燒好的土陶比劃道:“我們上釉的顏色及加工方法也是祖?zhèn)髋浞剑陨伭隙际堑V物質,從戈壁灘或山上采集各種顏色的石頭,然后弄碎,再用石碾研磨成粉,把土坯燒好后使它最終成為一件精美的彩釉陶器或藝術品。”

喀什花盆巴扎攝影/石艷梅
從工藝流程看,土陶的燒制跟燒制瓷器的過程非常相似。這里面令人驚訝的是,制作土陶的過程是在沒有任何圖紙和模板的情況下,完全依靠手感和經驗制作出來,這需要在長期的實踐制作中自己摸索和感悟。某種意義上講,需要豐富的藝術想象力。
亞生的介紹從側面證實了這個古老工藝的特點,維吾爾族燒制陶器的陶窯多為立式窯,傳統(tǒng)上燒窯使用木柴,窯溫800℃~1 100℃,餐具類和裝飾性要求高的陶器,要經過兩次上釉和焙燒形成“釉下彩”,這說明維吾爾族的匠人已經掌握了較高的制陶技藝。如果說有什么不一樣的話,那么所不同的是土陶的造型和裝飾風格。
土陶造型上,一部分作品無可避免地帶有中原風格,這是因為宋代高昌回鶻時期(現吐魯番和哈密地區(qū))信仰佛教和摩尼教,因此元代以前的古陶多有這方面的裝飾。在接受了伊斯蘭教以后,維吾爾族使用的陶器開始帶有濃郁的阿拉伯文化色彩,這類陶器以在做禮拜之前用以洗濯的陶凈壺為典型代表。伊斯蘭教的文化特色從那時起,在土陶身上打下了深深的印跡,一直以來,在新疆綠洲以飛入尋常百姓家的姿態(tài)成為穆斯林群眾生活中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現在高臺上現存古老土陶作坊不足30家,從事土陶制作的師徒從最多的五六百人,現在剩下五十多人,而在這僅存的20幾家土陶作坊中,祖農·阿西木江是其中的佼佼者。但是,今后的路還可以堅持多久,誰也不知道。100多年前,馬克思在西方工業(yè)化蓬勃興起的時代敏銳地感受到工業(yè)文明與傳統(tǒng)價值觀的矛盾,對古老手工勞動的價值有過近乎推崇到烏托邦高度的頌揚。可時間走過100多年,工業(yè)文明的不斷發(fā)展和洗禮讓許多傳統(tǒng)手工藝被稱為了“遺產”,這估計是馬克思本人恐怕都難以想象的。
當祖農·阿西木江無意中回頭看著那些做好的土陶作品時,夕陽正好落在了他身上。那時我在想,少數民族的手工技藝已經不單單是謀生和生活的依賴,更是他們傳承民族文化的載體和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生動符號。有了這些族群技藝,也就喚醒了自身的文化“記憶”和審美觀,傳遞出發(fā)自內心的親情、友情、愛情,在高山、平原、草原、綠洲、盆地優(yōu)美而優(yōu)雅地呼吸生長,散發(fā)出亮麗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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