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桂紅
(遵義醫學院珠海校區 外語系,廣東 珠海 519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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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茨杰拉德短篇小說中的神經衰弱書寫
蔣桂紅
(遵義醫學院珠海校區 外語系,廣東 珠海 519041)
20世紀初的美國進入到“神經時代”,神經衰弱成為社會的一種“時尚病”。對此病的書寫是菲茨杰拉德對理性認識的一種表述工具,通過勾勒神經衰弱病患者形象來揭露人類神經能量的過度消費和自我失落的隱喻。疾病的運用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豐滿了人物性格,彰顯了小說主題。
神經衰弱;神經衰弱病患者形象;隱喻
神經衰弱(neurasthenia)源自希臘語,字面意思是“神經力量匱乏”。這一術語在英國維多利亞女王時代得到國際范圍的使用,“指的是一組令人討厭的心理和軀體(特別是胃)的不適,從厭倦感到腸胃脹氣”[1]55。到了19世紀,神經衰弱變得更為普遍。美國神經病學家彼爾德(Gorge M.Beard)定義神經衰弱為“一種慢性的、功能性的神經系統疾病”[2]4。在現代西方尤其在美國,神經衰弱在精神病學文獻中經常等同于某種軀體形式障礙或是慢性疲勞綜合征。神經衰弱像一個囊括了多種障礙癥的雜物箱,具有多種多樣的癥狀,不僅被醫生不加區分地使用,而且受到作家們的關注和青睞,菲茨杰拉德便是其中之一。疾病書寫成為他情感和理性認識的表述工具。他常在創作中描述這種疾病,譬如《格里卿的四十次眨眼》《祝福禮》《幸福的辛酸》《四只拳頭》等短篇小說。這一看似無足輕重的疾病在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塑造人物性格、彰顯主題等方面起到的作用不容忽視。本文通過剖析小說中的神經衰弱病患者形象,探究菲茨杰拉德的創作意圖,揭示神經衰弱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從而展示作家對人類精神健康的人文關懷。
作家在創作中選擇疾病主要取決于兩個因素:作家所處的時代和創作目的。在人類文明歷史的進程中,總有某些疾病處于時代的前沿。菲茨杰拉德在自傳性隨筆《爵士時代的回聲》中描述到:“時至1927年,神經官能癥遍地蔓延的勢頭已漸趨明顯……我記得有個跟我一樣旅居海外的家伙打開一封信,那信來自一個我們共同的朋友,信上催他趕快回家,好在故鄉的泥土那堅實強韌、振奮人心的質地中重獲新生。那真是封力重千鈞的書信啊,我們倆都被深深打動,直到發現信頭上的地址是賓夕法尼亞的一家精神病院”[3]。觸覺敏銳的菲茨杰拉德總是能意識到自己生活的時代特征。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帶來了家庭、工作和社會的急劇變化,現代化的生存狀況引起的焦慮和內心沖突又引起很多使人身體不適的神經癥,如消化不良、皮膚病、癔癥以及疑病癥,神經癥成為一種“時尚病”。實質上,任何一種神秘的癥狀或癥狀組合都有可能提示一種潛在的神經疾病,醫生卻鮮有精確標準來排除這樣一種疾病。神經失調的出現和消失更多的是由病人而不是由醫生決定的。神經疾病經常伴有常見的和眾所周知的癥狀,因此所有人都有可能患上[1]59。神經癥多變的特性使得它作為社會資源被不當利用,在此意義上成為人們融入社會主流、提升社會地位的一種方式,獲得了引人注目的社會存在。精神的健康與疾病之間沒有明顯的分界線,絕大多數的神經衰弱患者并沒有被限制在治療機構當中。因此,菲茨杰拉德有大量的機會接觸到他們,在作品中再現他們。此外,我們也有理由相信他自身極可能由于創作、婚姻等方面的困擾而感受此病的干擾,或許他對疾病的思考還不夠科學和專業,卻能幫助讀者“偷窺”或間接體驗這一疾病帶來的痛苦。
菲茨杰拉德把神經衰弱表現在小說中首先是為人物設置特定的背景。在《祝福禮》中,基思和洛伊斯兄妹倆擁有一位神經衰弱的母親,洛伊斯出生后母親的神經開始衰弱。母親的疾病——神經衰弱(nervous)一詞在文中反復強調了四次,顯然對他們的身心健康投下縷縷幽光:兄妹倆在缺少正常母愛的溫馨環境中成長起來,兩人情感似乎有些隱秘,對母親的健康無話可談似的淡漠。這些可從洛伊斯與基思的對話中窺見一斑:
“哦,基思……,她……她不斷地往壞的方向發展,無論從什么角度來說。”
他緩緩點頭,好像他都明白。
“神經衰弱,算了……你以后再告訴我詳情吧。現在……”[4]
菲茨杰拉德在此處用寥寥幾筆,省略式地描寫疾病,卻留下足夠的空間讓讀者推測患者的病征。有研究表明,女性比男性更易患上神經衰弱。米歇爾(Weir Michell)指出維多利亞時代的女性即年輕一代的母輩面臨的困境使她們進入了一種神經衰弱的生活方式,因為不幸福的愛情、生活地位和財富喪失而飽受神經疲憊折磨[2]5。此外,《四只拳頭》中男主人公塞繆爾養尊處優的品質引起眾人的極大反感,為此他經歷了人生中四次意義重大的挨揍,這段深刻的體驗與從小溺愛他、身患神經衰弱的母親密不可分。
神經衰弱的出現推動了故事情節的發展,產生的戲劇性張力凸顯了主題。《格里卿的四十次眨眼》中的喬治·湯普金斯一直在羅杰和格里卿夫婦面前標榜自己生活平衡、工作和休閑兩不誤,還不斷告誡羅杰要向他學習,然而突然有一天他自己得了神經衰弱。根據醫生的描述,他“在洗冷水澡的時候,突然像一頂高帽子一般一下子癱了下去。”“他一早上都在喋喋不休地說著這一套話。我覺得就是那種想法把他逼瘋的。他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價”[5]194-195。德林卡曾用進化論和電路系統的例子十分形象地來比喻神經衰弱:“一個具有神經緊張傾向的人被驅使去思考和工作,爭取獲得成功。他驅趕自己和自己的生命力達到極限,繃緊了他的電路。就像一個超負荷的電池,或者就像普羅米修斯為盜神火而攀登導致精疲力竭,最后,這個可憐的家伙的電路系統終于崩潰,火星四濺,各種癥狀迸發,導致了神經衰弱”[2]5。湯普金斯表面悠哉,不斷邀請格里卿共進晚餐或出門騎馬,內心實則因工作壓力而焦慮不安。神經之弦一旦繃得太緊,就會突然斷裂。因此,此病的嘎然而至看似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此外,神經衰弱的出現也受到作家創作目的的影響。根據故事情節的發展,妻子格里卿因服了安眠藥,安靜地在家中熟睡了一整天。羅杰解決了廣告工作上的難題,事業有了光明的前景,由湯普金斯帶來的家庭危機也該解除了。這時,菲茨杰拉德借助神經衰弱這個疾病,迅速消滅了湯普金斯這個人物,羅杰和格里卿夫婦重歸幸福的生活。值得注意的是,神經衰弱雖然有時候也能遺傳,但主要由經濟、工作方面上的困難引起的各種打擊如家庭麻煩、憂慮等導致。在故事一開始,讀者就被告知羅杰是一個工作不順、婚姻的安全受到威脅、內心焦慮不安的明線人物,據此推理他才是最有可能獲此病的人。不料,他在醫生眼里卻是個氣色好得不能再好的健康小伙子。這個具有諷刺意義的結局把消費社會的“時尚病”之隱喻無情地呈現出來:神經的能量是有限的,人類的欲望卻是無止境的。現代社會中的人們為了追求功成名就而努力地工作,不惜透支、消費身體,最后的結局往往是以犧牲個人的健康或幸福為代價。
總體而言,菲茨杰拉德用簡潔而籠統的語言描寫疾病,省略疾病缺乏美感的方面,即不去描寫那些跟疾病有關的令人反感的細節。他所感興趣的并不是疾病本身,而是它對個體生命的影響。他喜歡使用省略號來敘述疾病的方式,給讀者留下了更多的思考空間。他在《幸福的辛酸》中塑造了一個神經衰弱患者典例——杰弗里。神經衰弱是“一種神經性障礙,特征是疲憊、易怒、頭疼、抑郁、失眠、難以集中注意力、快感缺乏(anhedonia)。它可能伴隨著感染或者精疲力竭,或者由于持續的情感壓力而出現”[6]425-426。
首先,易頭疼、常失眠是神經衰弱病者的顯著癥狀。他們的疼痛表現頻繁,一般與情緒緊張密切相關。朋友哈利來訪的第一個晚上,杰弗里頭便痛得厲害,憂郁地告訴妻子羅克珊他的腦子“要裂開似的。”[7]309有一次他忍不住“抓起一把櫟木椅子從自己家的前窗扔了出去。然后像個孩子似的躺在睡椅上,可憐巴巴地抽泣著,祈求快點死去”[7]311。遭受疾病困擾的他夜不能寐,在對疾病的恐懼中崩潰,生命的希望變得虛無縹緲。
其次,神經衰弱病者情緒波動、易煩易怒、缺乏耐性。一直以來,杰弗里和羅克珊在眾人眼中是對恩愛的夫妻,直到一天當羅克珊想把手放在正在打牌的杰弗里肩上時,“他就突然一驚,急促地咕噥了一聲,然后使勁朝后一甩胳膊,向她的肘部斜撞過去。……十幾雙眼睛轉向杰弗里,他抬起頭,似乎第一次看到羅克珊,臉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怎么了……羅克珊……’他吞吞吐吐地說”[7]309-310。杰弗里的這一舉動使得在座的賓客懷疑這對夫妻在恩愛的表面下隱藏著見不得人的隱情,腦海中迅速閃過那些聽到的有關他們感情不和的流言蜚語。“‘怎么了,羅克珊……’杰弗里又一次開口說。那疑惑的神情變成了痛苦。他顯然像羅克珊一樣吃驚。‘我不是有意的,’他接著說,‘你嚇了我一跳。你……當時我覺得好像有人在襲擊我。我……多么……唉,多么愚蠢!”[7]310“杰弗里顯得有些語無倫次。他說,對他來說,這簡直是……無法理解的。……他當時很討厭別人碰他。他的手一揮,就沒事了。那種緊張就沒了。他就知道這一些。”[7]311由以上的描述可以看出杰弗里的神經對外部刺激非常敏感,他不受控制的過激行為顯然是一種破壞性的人際交往風格,與妻子的互動方式阻礙了他良好社會交往的表現,對他的生活、婚姻、人際關系產生了負面影響,甚至加劇了其它疾病的惡化。杰弗里病情日益嚴重,他腦子里有個玻璃彈子大小的血塊破裂了,后來癱瘓在床,瞎了、聾了,毫無知覺,最終死去。杰弗里的這種交際風格在卡倫·霍妮(Karen Horney)看來,正是他避免焦慮感的一種防御機制[8]。在這個故事中,神經衰弱并不是隨著故事情節發展而偶然出現的,而是至關重要的事實。它解釋了杰弗里遭受疾病折磨的那種難以言說的痛苦與無助,豐滿了人物形象和性格。這種真實的刻畫加深了讀者感同身受的程度,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疾病和患者痛苦,并轉化成一種道德力量,達到自我療治的功效。
疾病產生于特定的社會歷史語境,具有社會文化隱喻功能。神經失調類的疾病一直被賦予超越個人健康的社會意義。在18世紀,疑病癥大受上流社會的歡迎,因為它使人無休止地思考生命的些微不適,同時在向他人不斷地索取同情。此外,它還成為一種身份的象征,因為那些被認為患上此類疾病風險的人往往被視為一些真正高雅和細膩氣質的人。在《不列顛百科全書》的詞匯中,疑病癥是一種“知識分子的特殊疾病”[1]55。在這些病人看來,他們遭受的痛苦恰恰表明了他們的優越,使得他們的社會地位得到提升。19世紀末,文化人、富人、醫生是神經衰弱發病的高危人群。在涂爾干(Durkheim)看來,“神經衰弱與其說是一種弱點,不如說是一種區隔的標志。在我們這個為知識著迷的優雅社會中,神經緊張的人們幾乎成就了一種高貴”[2]8。到了20世紀初,“對于那些在其成長過程接受加爾文教派傳統熏陶的美國人來說,神經衰弱就意味著意志力的虛弱,是道德和宗教沖突在身體上的體現”[2]8。此病對人們而言是恥辱的標記,而不再是榮譽的象征。彼爾德宣稱神經衰弱是“美國病”,它的發病率在一戰后的美國急劇上升,已然滲入社會的機理,應當引起人們足夠的重視。今日,正處于現代化進程中飛速發展的中國也陷入相似的健康困境,社會工業化、人口城市化、交通擁擠、居住稠密、工作競爭激烈、學習負擔過重、個人收入的懸殊、家庭糾紛、婚姻不幸、鄰里關系緊張等種種現象都會導致人們精神緊張,當心理負荷過重的時候最終會引發神經衰弱。菲茨杰拉德通過對病患人物的生動勾勒來揭露現代人的異化和自我失落,表達了他對人們的生存和精神境況的關懷,反對人們不計健康地追求成功而成為超負荷的“電路”或是透支的“銀行賬戶”,提倡松弛有度的生活,這或許才是他創作真正意圖所在。
[1]基普爾.劍橋世界人類疾病史[M].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7.
[2]凱博文.苦痛和疾病的社會根源:現代中國的抑郁、神經衰弱和病痛[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8.
[3]F S 菲茨杰拉德.崩潰[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31.
[4]F Scott Fitzgerald.Flappers and Philosophers[M].Ed.James L.W.West III.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138.
[5]F S 菲茨杰拉德.那些憂傷的年輕人[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6]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3rd Edition[M].America: 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1980.
[7]F S 菲茨杰拉德.爵士時代的故事[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8]杰瑞.伯格.人格心理學[M].北京:中國輕工業出版社,2010:70.
On Neurasthenia in Fitzgerald’s Short Fictions
JIANG Gui-hong
(English Department of Zhuhai Campus,Zunyi Medical University,Zhuhai Guangdong 519041,China)
America stepped in a “nervous age” in which neurasthenia became a fashionable disease in the early 20th century.To Fitzgerald,the writing of this illness is an expressive tool of rational knowledge.By sketching the image of nervous patients,he exposes the metaphor of the over-consumption of nerve energy and of self loss.The application of neurasthenia not only develops story plots,enrich figures’ characteristics,but highlights themes.
neurasthenia; image of nervous patients,metaphor
2016-05-14
貴州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一般項目“疾病與菲茨杰拉德小說創作研究”(14GZYB46)。
蔣桂紅(1976- ),女,教授,從事英美文學研究。
I106.4
A
2095-7602(2016)11-015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