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莉,筆名程門立雪,河北靈壽人。現就職于石家莊市文聯,任《太行文學》副主編。中國報告文學青年委員會常委,河北省散文藝委會副主任、河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石家莊市作協副主席。著有《立雪散文》《大文化對話》《夢想家園——河北省新農村走筆》《故國中山》《尋找平山團》。曾兩次榮獲河北省“五個一工程”獎,并獲第十二屆河北省文藝振興獎、第四屆全國冰心散文獎。
訪談時間:2015年12月17日
背景:
2015年8月26日,長篇紀實文學力作《尋找平山團》在北京舉行首發式。傳統媒體和網絡媒體同時跟進報道,研討會、讀者見面會繽紛而至,文學界及社會各界好評如潮。作家程雪莉的名字,再度被公眾聚焦。短短數月之間,《尋找平山團》市場銷量直線飆升到5萬冊,讀者以最樸實無華的方式,為作家和作品點贊。
歷史的打撈者
寧雨:今年下半年以來,我一直在關注著你和你的《尋找平山團》。為了這部作品,你花費5年心血,行程上萬公里,尋訪百余名老戰士和知情者。你的“平山團”,不愧是用腳板跑出來的好作品。
程雪莉:《尋找平山團》出版后,在全國引起很大反響。文學界、出版界專家學者,平山的父老鄉親,社會上普通讀者都給了很高的贊譽、很多的鼓勵。我十分欣慰。平山團不僅是平山縣的光榮,也是河北鐵血抗戰的楷模,是中華民族抗戰隊伍的典型代表,作為本土的作家,我們有責任和義務來追尋他們的足跡,謳歌他們的精神,感恩抗戰英烈們的奉獻。
寧雨:今年是紀念抗戰勝利70周年。在這樣重要的歷史節點,抗戰題材文藝作品格外引人注目。《尋找平山團》脫穎而出,給大家帶來一種蕩氣回腸的感動,同時也帶來一種新銳的、震撼的氣象。可喜可賀。
程雪莉:我不是一個太受外在影響的人。但我相信,種子選對了,一定會長成一棵參天大樹。選擇決定結果。
從徐光耀的《小兵張嘎》到鐵凝的《笨花》,我們河北的抗戰文學一直是走在前列的。近年,周邊省份《闖關東》《走西口》《中原突圍》等劇的上映,給我們很大的壓力,或者說是一種文化焦慮。河北作家一直在積極尋找自己的文化亮點。
2009年,我的歷史文化散文《故國中山》完成時,曾經寫下一篇長逾萬字的結語,認真思考了河北中西部古中山國地域的文化精神特質,總結出12個字:“仁厚實在,忠勇穩定,悲歌慷慨。”之后整整兩個月的時間,我一遍遍梳理古中山區域兩千年歷史,試圖為這12個字找個“形象代言人”,吃飯、走路甚至睡夢中都在找。
我想到樂毅、趙子龍、曹彬、劉琨、魏征……最終,鎖定了一個名字——平山團。
這個純粹的農家子弟兵團隊,抗戰八年戰功赫赫,被聶榮臻嘉獎為“太行山上鐵的子弟兵”,讓“子弟兵”從此成為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軍隊的別稱;苦耕南泥灣創造出“陜北好江南”的農墾奇跡,是“模范中的模范”;南征北返歷盡千難萬險,跋涉兩萬七千里,創造了“第二次長征”;解放戰爭中,保衛延安,參加了“三戰三捷”等重大戰役,最后進軍新疆,平叛剿匪,屯墾在最艱苦的西部邊陲。可以說,正是英雄的平山兒女,讓新中國最后一個農村指揮所落腳西柏坡成為必然選擇;正是它見證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軍隊,在取得民族獨立和全國解放中所走過的艱苦卓絕的光輝歷程,這里必然蘊含了中華民族偉大而永恒的精神品質,也一定閃現出我們河北地域可貴而獨特的精神質地。
由此,我開始尋找“平山團”。
寧雨:也就是說,平山團這個名字,是你在對地域文化精神特質的關注和梳理中“打撈”起來的。剛開始有一定的或然性。但隨后的五年中,你卻以作家所獨有的敏感和堅定,通過田野式調查采訪,把這個名字背后一段鮮為人知的歷史進行了多維度、立體化的“打撈”。誠如一些評論家所言,這樣的“打撈”歷程,一定是無比艱辛的勞作。
程雪莉:最開始我讀到一本20世紀90年代出版的《平山縣志》,感覺平山團有點“神秘”,這名字從1939年聶榮臻嘉獎后就時隱時現,而子弟兵的母親戎冠秀、西柏坡等名字在很多年份里出現。誰參加了平山團?他們又到哪里去了?有沒有當將軍的?是否有健在的?迅速進行百度搜索,僅查到《寸心的表白》一文。
接下來的一年多,幾乎天天滿腦子平山團。我所有親朋好友都知道了,這大有好處,他們都在翻尋他們祖輩父輩的記憶,提供大量的資料,傳記、回憶文章、黨史資料,地方的、部隊的,甚至包括了日本朋友給提供的“日本鬼子”的情況。桌上迅速堆高的資料讓我吃驚,來自這塊地域強大的熱情幾乎對我形成了“炙烤”,我為自己尋找了無數驚詫!
僅看數字方面,我尋找平山團,卻找到了一個“平山軍”!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全面抗戰爆發在平型關大捷后,八路軍120師、115師都先后到達河北平山縣擴軍。在短短的一個月時間里,平山1500多人參加了120師的359旅,組建了718團,即平山團,移師三晉;過后兩三個月里,1700多人分別參加了115師的各支部隊,挺進齊魯;不久晉察冀軍區成立,又有1800多平山子弟入伍四分區部隊,后來組建晉察冀軍區5團,這是戰斗在家鄉的“平山團”。再看八路軍整編后,東渡黃河時三個師的戰斗兵力不足三萬。而在平山這樣一個縣,在極短的幾個月時間里,就有6200多名子弟輸送到了八路軍的正規部隊,在抗戰最初期,在民族危亡的關鍵時刻,這個數字是何等的巨大!何等的震撼!何等的傳奇!那父子兵、兄弟兵、親戚排,村村連隊,戶戶軍屬,足以讓平山成為“八路軍的故鄉”。
在八年抗戰中,僅有25萬人口的平山縣,就有7萬余人參軍參戰,參加自衛隊、農會、婦救會、兒童團等各種組織,平山幾乎人人皆兵,成為晉察冀抗戰史上的一個典范。 “最后一把米用來做軍糧,最后一寸布用來做軍裝,最后的老棉被蓋在擔架上,最后的親骨肉送到部隊上……” 這是平山人民發自內心的歌唱。八年間,聶榮臻、彭真率領晉察冀邊區黨政軍機關有三年零兩個月在平山戰斗生活,最后在“晉察冀的烏克蘭”里找到了西柏坡,讓黨中央駐扎在平山人民最堅實最溫暖的懷抱。應該說平山縣就是一個巨大的“平山團”。endprint
平山團,是河北抗戰的一個精神符號,也是全中國抗戰的一個縮影。同時,它也是一個地域的歷史,是屬于我的故鄉的精神符號,承傳并且豐富、豐滿、光大了古中山文化中“仁厚實在,忠勇穩定,悲歌慷慨”的文化特質。我為自己的家鄉而自豪。
從戰國中山到平山團
寧雨:這次來拜訪之前,我特地重新翻閱了你的歷史文化散文集《故國中山》,那本書的出版時間是2009年10月,確定選題開始寫作應該在2007年、2008年左右吧。我特別喜歡你在引子中寫的那句話,“沿著你的文字去找,靈壽城等著你,故國中山等著你,中華民族的博大文明等著你,無窮的精神富礦等著你………”這七八年的時間,你果真從未停止過尋找的腳步,只是一下子穿越了2000多年的時光隧道,從戰國中山國直到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屯墾邊疆時期的“平山團”。
作為一個女性作家,你平日里給人的印象是溫婉端麗,甚至有幾分纖弱。而報告歷史的紀實散文、紀實文學,卻是一副沉甸甸的擔子。從一般人的認知,很難把兩者聯系起來。
程雪莉:這樣的選擇,與我從小培養的興趣有關。我喜歡閱讀、思考,喜歡“發現”。
小女孩時,在故鄉靈壽的某個角落,我曾撿到了一個神秘的“物件兒”,乳白色,半透明如玻璃,環狀,內外壁有棱,像手鐲太小,像耳環太大。這是什么呢?實在捉摸不透,莫名地珍存著。28歲那年的春天,我閱讀《資治通鑒》,發現這部遙遠的大書里竟然有“靈壽”的名字,是中山國的都城!我非常驚訝,格外留心起來。一天,在河北省圖書館的書架上,翻開厚重的戰國中山國文物圖集。在玉器的一個頁碼里發現了我珍存的那個“物件兒”的圖片。隨后我奔回家,找出那個“物件兒”比對,原來它是一只戰國瑪瑙環!形制、顏色相同,如云似錦的紋理相同,拿尺子量了量厚度,竟然和中山王墓出土的分毫不差。冥冥之中,我早已經拿到了祖先留下的“密電碼”。
也許,是我的身體里遺傳了一些歷史文化基因吧。我癡迷于自己對故土、故鄉的“發現”,喜歡從一個“驚訝”出發抵達下一個“驚訝”。在一路的“發現”和新的“驚訝”中,興趣已經悄然轉變成一種理所當然的責任。
寧雨:即使如此,我還是由衷贊佩你在歷史與文學之間艱苦卓絕的跋涉。無論興趣,亦或責任,沒有內心的足夠強大,沒有堅韌的定力和持守,很難完成如此浩繁的調查、研究和寫作。
程雪莉: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或者叫完美主義者。對于一件事,不做就不做,要做就本著做到極致。歷史題材的紀實文學,以真實為生命,要有學術價值,需要大量史料做支撐。
寫《故國中山》,我積累了2400多萬字的資料,進行了地毯式的搜索、考察和走訪,所掌握的材料,連專業歷史文化學者都認為難得。后來,河北省中山國文化研究會成立,我擔任了副會長的職務。提出古中山國為“戰國第八雄”,也得到學界認可。
春秋戰國時代,可謂瑰麗紛紜,中國傳統文化的基本精神就在這頁形成。著名歷史學家、夏商周斷代工程的首席專家李學勤先生,曾對春秋戰國時期進行了文化分區,分出中原、齊魯、巴蜀、吳越等文化圈。他把中山列為北方文化圈里的重要組成部分。
我在大量閱讀、采訪中發現,中山文化具備北方文化圈的典型特點,是河北一個“完全”的文化標簽。它受到儒家仁愛墨家兼愛思想的深刻浸淫,有著自己獨立的處世哲學和人格,既仁厚實在又忠勇穩定。而另外一個方面,悲歌慷慨,作為燕趙文化中最為濃烈的氣韻,而這四個字首出中山。《呂氏春秋》曾記載中山的音樂“康樂歌謠好悲”。《史記·貨殖列傳》中描述中山風俗:中山地薄人眾,有大量商紂王朝的“殷地余民”,丈夫“好氣任俠,相聚游戲,悲歌慷慨”。
恩格斯說,只有熱愛家鄉,才能熱愛祖國。我在故國中山的“神游”中陶醉,繼而我在“平山團”的找尋中經歷心靈的感動和思想的圣洗。如果說內心的強大,這或許就是最深層的動力源泉吧。
寧雨:記得作家王充閭曾經說過,作家是一只腳站在往事如煙的歷史塵埃上,另一只腳又牢牢地立足于現在而與歷史交談。
程雪莉:我也很贊同他的觀點:這里,應該體現作家對史學視野的重新厘定,對歷史的創造性思考和溝通,從而為不斷變化著的現實生活提供一種豐富的精神滋養和科學的價值參照。
比如“悲歌慷慨”,抗戰時期這個地域文化基因再次凸顯:這里有第一位抗日殉國的上將軍長郝夢齡,有“平山團”“靈壽營”“阜平營”“曲陽營”“藁無大隊”“定州回民支隊”等無數奮起而戰的子弟兵。在日本侵略者踐踏家園時,這里村村都反抗,人人唱慷慨。狼牙山五壯士、井陘的掛云山六壯士、平山的劉家坪十二壯士,層出不窮。而平山團的幾次大戰,每一次都減員幾百,故鄉平山,村村掛孝、戶戶致哀。
抗戰時期,慷慨音韻再次唱響:曹火星譜寫《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公木寫下《八路軍軍歌》,張寒暉唱出《松花江上》,而《放牛的孩子王二小》更是曲調悲涼。
我為中山感嘆,在這片游牧文明和農耕文明交匯融合的地方,其性格注定是“秋風瘦馬薊北”,而非“杏花春雨江南”,你可以去聽一聽河北梆子,“聲腔轍韻皆高亢,開口一唱蕩氣回腸”;你還可以去中山故地聽西調秧歌戲,一句“大悲調”,悲聲切切,穿心透肺,幾句唱詞,臺下看戲之人已淚眼汪汪……
我的故國,我的中山;我的平山我的“團”。我在強悍風雅的故國文化中穿越,那入仕者的忠勇穩定,那仗義者的悲歌慷慨,那百姓黎民的仁厚實在,讓我無數次心生波瀾。
作家與地域文化責任
寧雨:和平年代,昌平盛世,作家和文學,處于物質極大繁榮、身心極大自在、思想開放多元的全新語境。盛世寫史,是文學的另一個維度,比如你的《故國中山》《尋找平山團》。經過這兩本書的寫作,你有怎樣的思考和感悟?
程雪莉:任何時代,作家都應該承擔歷史責任,承擔地域文化責任。
作家出版社社長木弓讀過《尋找平山團》之后認為,在今天的現實社會,那些革命先烈和英雄,正在淡出我們的生活。民族的意識形態和核心價值,容易在這種淡出和遺忘中消解、坍塌。一個不敬仰英雄,沒有思想精神標桿的民族,也就是失去核心價值的民族,是沒有競爭力,沒有前途的民族。我們重新找回英雄,就是找回我們的意志與魂魄、信心與價值,也就是找回民族的精神與前途。endprint
作家以文學的方式記錄歷史,復原歷史真實而鮮活的、血脈賁張的細節和肌理,就是對一種文化、一種精神的打撈和找回。
寧雨:有專家評價,《尋找平山團》對你來說,是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對于這個里程碑意義,你如何認識?
程雪莉:在幾年的尋找當中,過于投入地閱讀那些悲涼的故事,聽老戰士們那些悲壯的講述,復原那些殘酷的戰爭場景,我的精神和情感消耗很大。加之頸椎病的折磨,創作上的糾結,生活可以說是很痛苦。有朋友勸我,別費心思了,第一寫不出《紅樓夢》,第二寫不出《亮劍》,不如去享受生活,休養身體。
的確,也許創作不出一折三嘆、金聲玉振的作品,但我就是不想放棄。斯諾在《西行漫記》的序言中曾說,他的書從最實際意義上來講,是毛澤東以及諸多的紅色戰士們所創造,所寫下的。他們的那種不可征服的精神、力量、熱情,斷不是一個作家所能創造出來的。他還說因為歷史本身就創造了豐富而燦爛的精華,他只是“一種正確的記錄和解釋”。那么,我就來做一個忠實的記錄者吧。
在有關日本小姑娘美穗子的采訪過程中,我有機會接觸到日本的來住新平先生。他為了搞清聶榮臻將軍戰火中救助美穗子的細節,竟然22次來到中國,到井陘、平山一帶采訪調查。他繪制了美穗子獲救的詳細路線圖,記錄了護送美穗子的每一位戰士和民兵的名字。路線圖上標注了每一個村莊的名字和他們之間的距離。22次!我很驚訝!日本人對于這段歷史的細致讓我們吃驚。
忠實的記錄,需要清晰的尋找。的確,歷史需要清晰的尋找,需要用心去觸摸它真實的質地。甚至排除各種負向的力量,堅守真實,包括細節的真實。
寧雨:為你這種忠實記錄、清晰尋找的精神而感動。
程雪莉:其實,我一直“不是一個人在戰斗”。比如古中山國,它“新奇豐厚”的歷史文化,隨著考古發現的不斷進展,早就引起像郭沫若、李學勤等史學家的重視。開始尋找平山團之后,我一直生活在平山人寬厚溫暖的懷抱之中,大包小裹的資料從他們那里集來,各種線索、各種故事源源不斷地送來……我被這些巨大的熱情所圍繞,產生了很大壓力,當然也是持久堅持下來的動力。
這些年,我的寫作成了大家共同的事業。在《尋找平山團》編輯、出版、宣傳過程中,得到了有關部門、各方領導、眾多師友的關心、支持和推動,借此機會,向他們表示衷心的感謝。
我常常在思考,賈大山這樣的作家,生前為什么能保持旺盛的創作力?因為他一直生活在人民中間。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不是虛言,而是規律。
情感決定立場。立場決定行動力。
編輯:任振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