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昌寶
“一戰”結束后,美、英、法、日、意以及包括中國在內的協約國既需要處理善后事宜,同時也需要建立戰后國際新秩序,巴黎和會于是應運而生。
在確定召開巴黎和會后,顧維鈞被民國政府任命為全權代表,并令即赴巴黎。但是顧維鈞沒有馬上動身,而是加緊走訪美國國務院和國務卿,了解關于和會的組織方式、中國參會應該獲得幾個席位、威爾遜總統關于中國問題的態度等。
同時,顧維鈞憑借著外交嗅覺提前起草了兩個在其他外交官看來不屑一顧的有關國聯問題的備忘錄:有關建立新世界組織的原則以及主要協約國及參戰國的觀點;有關新的世界組織對于中國的重要性以及中國應全力支持的理由。盡管這個國際新秩序的理想完全脫胎于威爾遜總統,但是能夠躋身其中,也不失為促使中國這個后發現代國家步入國際條約新體系的一條途徑。
對于巴黎和會,1918年11月28日,民國政府在威爾遜宣布十四點和平原則和顧維鈞電告外交部威爾遜總統表示愿意協助中國預備在和會上提出的“三大綱”(土地之完全,主權之恢復,經濟之自由)的前提下,訓令代表團在執行爭取平等國際地位和與美國等多數國家保持一致的“普通原則”、對德、奧條件與各國取一致態度外,希望在大會提出三大問題,即關于土地之完全,含歸還包括膠州灣、膠濟鐵路、青島等在內的租界和租借地;關于主權之恢復,含辛丑條約中的永久駐兵于京師、領事裁判權、治外法權等;關于經濟之自由,含關稅自主、退還庚子賠款等。
應該說,這份訓令中關于普通原則和對德、奧條件這兩項內容是比較穩健務實的,基本符合中國在“一戰”中的付出與回報比率,屬于和談中必要達到的目標,至于涉及“中日民四條約”(因“二十一條”簽訂的和約)和山東問題的希望條件,是策略性的可爭取的理想目標。
可見,關于巴黎和會,至少從這份訓令中可以看出北京政府的清醒與務實,因為正如訓令的最后所揭示的“此次歐戰他國中,有以我未能竭盡實力為言,自應審度外論,酌量進止”。據《曹汝霖一生之回憶》載,段祺瑞當時也提出,此次世界大戰,中國宣布過遲,不宜過多提要求。只要能收回德、奧租界,取消其在中國的權益,并提議撤銷庚子條約駐兵一條,以及修訂海關稅則,就應該知足了。至于青島問題,日本已聲言交還中國,不會食言。
即便是1919年1月8日,國務院在外交委員會提出備案主張的基礎上將擬定的希望條件做成五項詳細的提議,即新提案中仍然沒有訓令代表團在和會上提出山東問題及廢除《中日民四條約》。只是等到陸徵祥抵達巴黎受到美國反對秘密外交、全力支持中國維權等因素的影響,在和會開幕之際,代表團終于決心在大會上提出山東問題及廢除《中日民四條約》。
正如北京政府和段祺瑞所認知的,中國雖然是以戰勝國的身份參與巴黎和會,但畢竟在“一戰”中因內部政爭僅以幾十萬勞工間接協助參戰而未能盡到參戰國的應盡義務,權利要求過多實在是不切實際,尤其是山東問題既有此前的換文協定,又有日本政府將在合適時機、根據中日成約歸還青島和膠州灣的承諾,這無疑給主要負責這一和談事項的顧維鈞帶來達成訴求的巨大難度。
但是,因為具有多年的國際法專業訓練,也因為事先的功課充分準備,在面對協調中、日關于“山東問題”的“十人會”時,被公推為論辯發言人的顧維鈞,在沒使用講稿的情況下,憑借半小時有理有據、旁征博引的發言和辯駁(關于顧維鈞這次富于傳奇性的演講,坊間一直流傳著一句經典語句:“中國不能失去山東,正如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一樣。”唐啟華在《巴黎和會與中國外交》一書中考證指出,顧維鈞當天在演講中并未說過這句話,“應系報紙報道時之夸大渲染”。),獲得包括美國總統威爾遜及勞合·喬治、貝爾福、藍辛等美國代表團成員和法國、英國很多代表們的好評,也為中國代表團贏得了廣泛的道義上的同情和支持。
李振廣為此評說:“這次雄辯在中國外交史上地位非凡,這是中國代表第一次在國際講壇上為自己國家的主權作了一次成功的演說。”
王蕓生在《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一書中評判道:“因此度舌辯,顧維鈞大露頭角,中國陣勢為之一振。”
當然,因為中日兩國間已有換文協定和“中日共同防敵軍事協定”等契約,美、英、法各國也在道義與秩序、“情勢變遷條款”(clausularebussicstantibus)與“條約神圣原則”(sanctityoftreaties)中選擇了支持日本,陸徵祥、顧維鈞等和談代表在百般努力和妥協之下,仍然不能就山東問題達成令中國代表接受的結果,最終在156、157、158號協議上拒絕簽字。
對此,青年史家劉仲敬曾撰文批評說:“巴黎和會是顧維鈞外交生涯的高峰,塑造了他以后的外交風格。這種風格與其說體現了他個人的性格,不如說體現了他所代表的國家。他越過國際慣例和外交官俱樂部的默契,訴諸輿論和群眾情緒。事實上,他將總體戰的原則引入了外交領域,將紳士的交涉變成了群眾的斗爭,對此后國際體系的崩潰負有極大責任。根據契約和產權至上的十九世紀外交原則,他的要求純屬無理取鬧。”
公平地說,巴黎和會在山東問題上的失利,責任不在陸徵祥、顧維鈞以及中國政府“聯美克日”的異想天開,也不能責怪威爾遜總統“十四點計劃”的不切實際和一廂情愿,更不能因此譴責美、英、法等國的“偏袒”,因為1918年中日兩國間已有換文協定和“中日共同防敵軍事協定”等密約,至于這密約的直接誘因,則是1917年遠東局勢的緊張,中國政府當年遵循了兩害相權取其輕的原則不得不選擇與日本合作而已。
至于劉仲敬批評包括五四學生運動在內的所謂“訴諸輿論和群眾情緒”、“將總體戰的原則引入了外交領域,將紳士的交涉變成了群眾的斗爭”,實在是有些不著邊際。
因為僅從“發動群眾”這一點來說,在代表團這邊,外交檔案顯示的是團長陸徵祥于1919年1月27日致電外交部建議以民意為政府后盾、1月31日又電稱請秘密受益本部及府院機關報紙宣揚中國所持理由,表示民眾與政府一致對外的原則。即便是電報的內容來自于顧維鈞的主張,但作為代表團的一個成員,也只能負從屬和連帶責任,將“全部功勞”歸于他一人,有違基本歷史事實。
在梁啟超等民間代表這邊,是他將巴黎和會遭遇挫折的訊息發送至在北京的林長民(林長民發表在《晨報》上的《(代論)外交警報警告國民》中有這樣的字句:“昨得梁任公先生巴黎來電,略謂青島問題因日使力爭結果,英、法頗為所動,聞將直接交于日本云云……膠州亡矣,山東亡矣,國不國矣……國亡無日,愿合四萬萬眾誓死圖之。”)、汪大燮等,在錢能訓總理搖擺不定的外交政策中,汪大燮找到蔡元培,并最終觸發學生上街集會游行運動。這其中的是非,與作為政府談判的代表顧維鈞并沒有多大關系。
再有就是,顧維鈞在“十人會”上答復可以公開中、日秘密協定,這一有違契約精神的舉動,事實上也是得到民國政府和代表團的強力支持。顧維鈞在回憶錄中寫道:“我有一張草擬的單子,列有中、日所簽的各種協定,但是北京來此的顧問們看后認為并不完全。王正廷和施肇基主張附上全部協定。我同意。”外交檔案也顯示,1919年2月17日國務院致電陸徵祥、施肇基:“我國抱定宗旨將中日問題交會解決,所有各項密約當一律交會,照來電辦理。”《顏惠慶日記》1919年3月1日載:“法國《時報》刊載顧的公報:中國贊同公布密件,代表團的意見是一致的。”
或者說在這一環節上,顧維鈞所犯的錯誤是他此前對中日兩國間存在1918年的換文協定并不知情(顧維鈞在回憶錄中寫道:“我在華盛頓搜集的資料中,幾乎沒有任何于1918年秋所簽的協定。”)。在信息掌握方面出現了疏漏,導致他力主提出更奢望的談判條件,這是國民政府和外交團在相互協作和信息溝通上出現了問題,不能完全由顧維鈞一個人來負責。
況且,從后來代表民國政府與蘇俄談判以及評價南京政府的對外政策和王正廷的外交理路來看,顧維鈞明確反對被宣傳得天花亂墜的國民外交、革命外交等“總體戰”。所謂破壞紳士俱樂部規則,導致“國際體系的崩潰”,這樣嚇人的大帽子戴在一向作為紳士代表的顧維鈞頭上,顯然是寬松有余嚴謹不足。
而且,還要明曉,顧維鈞等巴黎和會代表們盡管在山東問題上未遂心愿,但并不表明中國在巴黎和會上就以失敗而告終。這其中有兩個問題需要說明:
其一,關于對德和約是否簽字的問題。
關于巴黎和會上的簽字問題,段祺瑞曾冷靜地分析道:“青島問題,顧、王兩使爭執直接交還,國家有力,未嘗不是……以英、日現在之國力,我欲一筆抹殺得乎?”“歐約如不簽字,國際聯盟不能加入,所得有利條件,一切放棄。”(溫世霖:《段氏賣國記》)
駐法公使胡惟德致外交部電報中也擺明利害:“不簽字于民國七年之約仍難廢”;“國際聯合會于中國國際地位關系綦重。……不簽字,即自屏以甲種以外,列在乙種,將來入會,尚須審查提議,似無把握”;“國聯乃世界和平基礎,……我若自屏于國際團體之外,在勢為孤立,在理為背眾”;“此次和約中,對于敵國,除恢復已失權利外,尚享受協商國公共利益。若世界合議告成,中國尚處戰爭地位,異日單獨媾和,恐敵國多方要挾,迎拒兩難。”
1919年6月8日《公言報》評論道:“政府熟籌利害,草約簽字,不難拒絕,后對日各約依然存在,一切義務仍不能有所解除或減輕,是日本之主張不能推翻,而于其余各項,先自明示放棄,殊為失算。且與協商各國邦交及國際地位,均有妨礙……經熟思審處,第一步自應力主保留,以俟后圖。如保留實難辦到,只能簽字。”
顯然,段祺瑞、胡惟德以及《公言報》所言,是從國際秩序和維護中國未來國際地位的角度出發,是一種次優選擇,但是因為五四學生運動而掀起的國民愛國熱潮又不允許這種次優選擇付諸實施。這一點在5月14日外交部次長陳箓致陸徵祥的電報中寫得明白:“是為國家前途計,和約不可不簽字;而為國家一時安寧計,和約又絕對不能簽字。”
那么,究竟該不該簽字?究竟應該選擇長遠利益還是眼前利益?這一兩難的棘手問題擺在陸徵祥、顧維鈞等外交官面前。
顧維鈞在回憶錄中提及,正當問題迫在眉睫而難于抉擇之時,美國和談代表提示:“通過對奧和約的簽字,中國也可以成為國聯成員國,以為對奧和約的第一部分就是國聯盟約。”顧維鈞等正是看到這一點,才充分利用規則,選擇在對奧和約上簽字,終止了戰爭狀態,同時確保中國成為國聯的創始會員,后來還被選入國聯行政院,但在對德和約上拒絕了簽字,使得日本在對德和約中獲享的權利不能合法化,也為代表團贏得了國內輿論的支持和贊譽。
其二,中國在巴黎和會上失敗與否的問題。
歷史的事實是,因為顧維鈞等據理力爭,不但贏得了美國代表團、美國駐華公使芮恩施以及美國國會的支持,甚至有上議院議員聲稱不惜與日本宣戰,并最終促成美國對于156、157、158號條約“不予同意,且保留美國對于中國與日本因此項條件所起爭端之完全自由行動權”。英國總理聲稱“世界各國多于中國較有感情,現為條件所拘束,殊無可如何。但使日本對于中國所求有逾德國所得權利以外者,英國即無維持日本之義務。以后日本如再有欺侮中國之舉,英必愿為中國助力。法總理稱:英總理所言,亦即完全為我之意云云”。而且,巴黎和會也使日本政府置于國際輿論的風口浪尖,迫使日本外相先后發表聲明:日本將恪守公法將山東半島及完全主權還付中國,日本所欲保持者不過是舊時容許德國之經濟特權而已(王蕓生:《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
因為巴黎和會中日關于山東的遺留問題一直令美國不安,直至迫使美國新當選的總統哈定于1921年主持召開華盛頓會議,將中日“二十一條”(實際簽署了十三條)及山東問題一并予以解決。
因此,唐德剛在《晚清七十年》中說中國在巴黎和會上獲得實利。張忠紱在《中華民國外交史(1911-1921)》中指出巴黎和會的所謂失敗,僅指《凡爾賽和約》中第156、157、158等關于山東問題失敗,而其他事項“頗能遵從中國之意見”:“巴黎和會對于中國之處置雖多未能使中國滿意,但中國已因巴黎會議而獲得相當之結果,當無疑議。”
其實,相比于中國在巴黎和會上的各有勝負,其他各強國也不是完全稱心如意。
例如,因為威爾遜的“十四點計劃”中提議不應沿用老套的外交方式來解決戰爭問題,戰勝國不應要求割地、賠款,所以法國極力要求得到戰爭賠款和占領歐洲盛產鐵煤的薩爾地區的要求未獲支持;
捷克斯洛伐克、波蘭、南斯拉夫等新興國家對德國提出了領土問題等要求也未獲允;
特別是,意大利執意要占領阜姆(Fiume),不被允許后不得不選擇宣布退出巴黎和會以示抗議;
作為和會發起人和國聯倡導者的美國以及總統威爾遜,在巴黎和會上更是一敗涂地——如果選用“成功”與“失敗”這樣的標準和尺度來評價的話。首先,威爾遜因為過于理想主義在和會上處處碰壁,不得不妥協求全,結果仍是備受各國指責。其后,美國國會討論后否決了威爾遜的簽字,未能通過《凡爾賽和約》,自然也就被排除于國聯之外,而民主黨與威爾遜在接下來的美國大選中完敗于共和黨。
民國外交史學家洪鈞培在《國民政府外交史》中寫道:“今日之世界,一外交的戰爭之世界也。一國有特出之外交人才,其國之外交,往往搏得勝利。否則其國外交,無有不失敗者。我國閉關數千年,對外素少交往,外交學識素不注重。是以對外通商以后,對于他國不發生交涉則已。一旦發生交涉,無不敗于外交官之手,故考我國外交失敗之原因,一言以蔽之曰,缺乏外交人才而已。”
關于顧維鈞,同樣具有資深外交經歷的資中筠教授曾撰文指出:“顧維鈞之為‘外交能手’是當之無愧的。”岳謙厚在《顧維鈞外交思想研究》中也總結道:“從政治和文化意義而言,他(指顧維鈞——引者注)可以說是民國相當一批西化程度甚深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和某種自由主義政治勢力的代表;從外交意義而言,他可以說在相當程度上代表了整個民國外交的形象;從國際意義而言,他可以說是人類追求和平與秩序、公理與正義的代表。”
其實,很多時候回顧和理解歷史并沒有那么難,只要本著一顆常識的心,不以立場和意識形態單向度地看待問題,歷史的是非曲直自然就清晰了。
(顧維鈞:《顧維鈞回憶錄》,中華書局2013年版。曹汝霖:《曹汝霖一生之回憶》,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