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帶兒子混入北京圖書館,蓄謀已久。
孩子的度量衡與成人大不同,人小的時候,可以吃到一生中最好吃的東西,看到一生中最神秘的景象,記住一生中最難忘的話語。甚至恐懼,也是童年時為最。
我帶孩子參觀過許多展覽、許多博物館。4歲時便讓他獨自去爬長城,我堅信那份磅礴與宏偉會滲入他的骨髓,少年是一塊虛懷若谷的包袱皮,藏進什么都最穩妥,一輩子都能閉著眼摸到。
北圖是亞洲最大的圖書館,北京最美的建筑之一,但它只對成人開放。門口很隨意地寫著(想象中北圖的規矩應該銘刻在銅質燙金的硬物上)“進入需要證件”。說起來挺寬松的,比如退休證、個體工商者證都行,惟有對學生是一種別致的苛刻:需大學三年級以上的學生證。
假如兒子20歲時才能進入北圖,我覺得那是生命的遺憾。對于成人,北圖只不過是獲取知識的所在。對于孩子,這座寶藍色屋頂的巨大宮殿該有一股獨特的魔力。無奈我們的國立圖書館“少兒不宜”,于是,一個自出心裁的主意開始萌動:等他長到和我一般高,我們就進入北圖。
耐心地等待這顆青果成熟。終于有一天,孩子能穿40號的鞋子。我對他說:“想去北圖嗎?”“想去。想去。”兒子酷愛書。他說過最愛的是母親,其次是書,氣得他父親咻咻。現在,第一愛的要領他去看第二愛的,焉有不快活之理?
需要做些準備。兒子穿上他爸爸的羽絨服,這樣可以顯得更臃腫更老成些。戴上平光鏡,別戴墨鏡,墨鏡容易誘人起疑,哪有進圖書館兩眼昏黑的?不要戴口罩,現在大街上誰戴口罩?欲蓋彌彰。
最重要的是揣上他爸爸的工作證。且慢,讓我再看看像不像?那是丈夫年輕時的肖像,兒子又與他酷似,我心中便很踏實。
裝扮妥當,臨出門的那一瞬,突然氣餒。從來沒做過這種偷天換日的事,心中惶惶然。“要不,等你再長大一點,唇邊有了小胡須,更像你爸了,咱們再去?”我試圖勸阻兒子。
“媽媽,你為什么這么婆婆媽媽!縱然被人捉住了,又有什么?魯迅早說過,竊書不算偷。況且我們并沒有偷,只是看。看看有什么罪過?”14歲男孩像馬駒一樣蓬勃的話,鼓舞了我。“不過那句話是孔乙己說的,不是魯迅說的。”我糾正他。
走!去北圖!
北圖門口有衛兵,那是不足慮的,他并不盤查。很順利地通過這第一道關卡。我故意落下幾步,從側面觀察兒子。他確實很像個成人了,步履匆匆地向北圖高大的正門邁去。漫長的漢白玉臺階上生長著在北國冬天顯出蒼灰色的苔蘚。
“慢行。”我說。“為什么?”他問。“你看那臺階。”“臺階怎么啦?”“那臺階證明很少有人從正門通行。”“那人們從哪里進去讀書呢?有許多莘莘學子從我們身邊掠過。”
“從側門。”我說。
那么正門什么時候開呢?好像是有貴賓參觀的時候。
兒子便有一刻黯然。然而畢竟是孩子,他很快被北圖優雅的環境所陶醉。
這是北方冬日極好的一個晴天。天穹藍得如同海底世界,北圖以同樣碧藍且更為耀眼的琉璃瓦無所顧忌地炫耀自己。在這座龐大的王國里,居住著書的君王和它的億萬子民。
潔凈的院落里,樹影扶疏。“注意樹上的標牌,上面寫著這株植物的名稱種屬……”我提醒兒子。
兒子像小鹿似的跑。“媽媽,我們還是去看書,到了圖書館,看書最重要,看植物留到植物園吧?”
現在,我們要通過第二道封鎖線了。進樓的人需把證件打開。“媽媽,他會仔細看我的工作證嗎?爸爸的年齡一欄里寫著40歲,我怕……”兒子倚住我。
“別害怕,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緊跟。注意我的動作,只瀟灑地把證件揚一揚,依我的經驗,門衛就會揮手放行……”我勇敢地給兒子示范。
終于,我們成功地進入了北圖
我領著兒子,教給他怎樣存包,怎樣查找目錄,怎樣辦理復印手續……他像只乖巧的小狐貍,不遠不近地跟隨我……我最后給他指點廁所的位置。
“現在,我們去閱覽廳吧?”兒子躍躍欲試地說。
“現在,我們回家去吧?你已經看到了北圖的巍峨,你已經知道了借閱的程序,我們的目的已經圓滿達到。該走了。至于書,哪里都是一樣的,猶如水,無非是河里的淺,海里的深。”
“不,媽媽。那不一樣,海水是咸的。如果我們不看書,那還算什么到過北圖?”
我要承認我在粉飾怯懦。領兒子游覽北圖迄今順利,一切平安應該見好就收。終究是用的假證件,出了紕漏,就毀了初衷。
面對兒子渴求的目光,我決定率他鋌而走險。“你走進廳里,工作人員會接過你的證件,然后換給你一個號碼牌,你就到座位上去讀書……注意簽字時,一定要寫你父親的名字而不是你的……還有單位,千萬不能寫成你所在的中學……最后,切記不可把書帶出來,不然特殊的儀器會發出尖銳的鳴叫……”我諄諄告誡。
“媽媽,我去了。”兒子像股火苗,一躥好高。“不成,咱們再換一個閱覽廳。”我牽起他轉移陣地。
“為什么?”兒子大不解。
“這個閱覽廳的工作人員看起來很負責,我們太危險。”
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賊心虛。我挑了一個工作人員埋頭讀書的閱覽廳,用手一指,果斷地說:“你進去吧?”
“媽媽,你不同我一起去呀?”兒子驚訝地瞪圓了眼睛。“你害怕了嗎?”我激他。“好,媽媽。”兒子一步邁了三級臺階,拐向閱覽廳。
真實的理由是:我害怕這種場面。也許兒子尚不致露馬腳,我先要在一旁面紅耳赤,心跳如駝鈴了。
我卡在樓梯口,既不敢上,也不敢下,探頭覷著閱覽廳落地的玻璃門。在兒子向工作人員掏出證件的那一瞬,我閉上了眼睛……
真害怕看到尷尬的一幕,真恐懼聽到刺耳的叱聲……
四周靜悄悄,仿佛一片荒原。待我再睜開眼睛時,已看不到兒子了。巨大的玻璃門像一層無聲的瀑布,只有那位工作人員仍在癡迷地讀書……
兒子終于成了北圖讀者,我好欣喜。原想進去找他,又想還是讓他獨自享受在這殿堂中閱讀的喜悅吧。
我在樓梯拐角處,一直等到閉館時兒子出來。我們到小賣部買了熟食充饑。

“媽媽,你說人家不會仔細瞧照片,實際上他的眼光像吸塵器,在我臉上吸了個遍,肯定認出了我。只是他什么也沒有說。”
哦,謝謝你,北圖愛讀書的管理員。
告別了北圖。兒子說:“今天我有3點感受最深。一是北圖的書真多啊!二是北圖的快餐魚真好吃。最后一點是……”他沉吟,顯出少年老成。
最后一條是什么呢?輪到我好奇。
“我想從北圖的正門走進去。”
(摘自中國青年出版社《我喜歡的女生》一書)(責編 亦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