擾亂法庭秩序罪“落地”在《法庭規則》

文/喻海松 邵新

擾亂法庭秩序罪“落地”在《法庭規則》

文/喻海松 邵新

我國1997年刑法專門規定了擾亂法庭秩序罪，《刑法修正案(九)》對擾亂法庭秩序罪作出修改完善，在原先規定的犯罪行為的基礎上，增加了其他的犯罪情形。在擾亂法庭秩序罪的司法適用中，應結合新修改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法院法庭規則》的相關規定，準確把握犯罪構成要件，確保擾亂法庭秩序罪的正確適用，以保障庭審活動正常進行，有效維護法庭秩序與司法權威。

擾亂法庭秩序的域外刑事規制

從境外的情況來看，在普通法系國家，破壞法庭秩序的犯罪一般都是以藐視法庭的罪名來論處的。藐視法庭是一項古老的罪，源于英國古代習慣法，并隨著英國的不斷對外擴張而遍及各普通法系國家和地區。具體而言，根據訴訟目的的不同，藐視法庭可以分為民事藐視法庭罪和刑事藐視法庭罪。所謂民事藐視法庭罪，是指拒絕遵從法庭的禁令而構成的犯罪，如拒不遵守法庭禁止其騷擾已離婚的前妻的命令。所謂刑事藐視法庭罪，是指拒不服從法庭禁令以外的一切妨礙審判管理和不尊重法庭，因而有可能破壞審判正常進行的行為，主要包括當面藐視法庭、誹謗中傷法庭、阻礙法官執行公務、影響未決案件公正審判的行為等。

在大陸法系國家，關于破壞法庭秩序犯罪大致有兩種立法模式：一是對破壞法庭秩序犯罪作出相應規定，如意大利、俄羅斯、韓國、日本等國在法律中都明文加以規定。大體而言，其主要內容一般都涵蓋了激怒法庭和當面藐視法庭兩種行為。激怒法庭，往往是在司法場所之外(特別是在媒體上)對法官、法院的工作及法院的判決所作的言詞評價。當面藐視法庭，是指在法庭上直接冒犯法庭秩序或法官。二是未專門對破壞法庭秩序犯罪作出規定，而是將破壞法庭秩序納入妨害公務、對抗國家權力等犯罪中加以規定，如瑞士聯邦刑法典將妨礙當局、當局成員或者官員履行職務的行為規定為妨礙職務行為，其中包括妨礙法官履行職務行為在內。

擾亂法庭秩序罪的設立與修改

為有效懲治擾亂法庭秩序的行為，保證法庭審判工作的有序開展，維護法庭尊嚴，1997年刑法專門規定了擾亂法庭秩序罪，即第309條規定：“聚眾哄鬧、沖擊法庭，或者毆打司法工作人員，嚴重擾亂法庭秩序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罰金。”根據上述規定，構成擾亂法庭秩序罪有聚眾哄鬧法庭、聚眾沖擊法庭和毆打司法工作人員等三種行為。實施上述三種行為之一，嚴重擾亂法庭秩序的，才能構成擾亂法庭秩序罪。

近年來，極端藐視法庭，嚴重擾亂法庭秩序，毆打、傷害法官、訴訟參與人等事件時有發生，已成為干擾訴訟活動正常進行、損害人民法院司法權威、危害司法職業保障的突出問題。這些問題必須采取包括刑事手段在內的各種舉措來加以有效解決。從當前擾亂法庭秩序的情形來看，刑法關于擾亂法庭秩序罪的規定亟待作進一步修改完善，主要表現為：行為方式有待進一步擴展，以涵括“聚眾哄鬧、沖擊法庭”“毆打司法工作人員”以外其他嚴重擾亂法庭秩序的情形；行為對象有待進一步擴展，以涵括經常發生的針對司法工作人員以外的其他訴訟參與人實施的毆打或者其他擾亂法庭秩序的行為；時空方式有待進一步擴展，以涵括法庭之外公然藐視法律，侮辱、傷害法官，阻礙或者妨害訴訟活動正常進行的行為。

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完善懲戒妨礙司法機關依法行使職權、拒不執行生效判決和裁定、藐視法庭權威等違法犯罪行為的法律規定”。根據有關方面的意見，立法工作機關提出對刑法第309條擾亂法庭秩序罪作出修改，以完善懲治藐視法庭權威的違法犯罪行為。經反復研究，《刑法修正案(九)》對刑法第309條規定的擾亂法庭秩序罪作出修改完善，即在原規定的聚眾哄鬧、沖擊法庭，毆打司法工作人員等行為的基礎上，將毆打訴訟參與人，侮辱、誹謗、威脅司法工作人員或者訴訟參與人，不聽法庭制止，嚴重擾亂法庭秩序，以及有關毀壞法庭設施，搶奪、損毀訴訟文書、證據等擾亂法庭秩序行為，情節嚴重的情形增加規定為犯罪。

為了適應《刑法修正案（九）》關于擾亂法庭秩序罪修改和中央有關司法改革精神，2015年12月21日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第1673次會議通過的《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法院法庭規則〉的決定》第10條決定將原1993年《法庭規則》第12條改為第20條：“行為人實施下列行為之一，危及法庭安全或擾亂法庭秩序，根據法律規定，予以罰款、拘留；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其刑事責任：（一）非法攜帶槍支、彈藥、管制刀具或者爆炸性、易燃性、放射性、毒害性、腐蝕性物品以及傳染病病原體進入法庭；（二）哄鬧、沖擊法庭；（三）侮辱、誹謗、威脅、毆打司法工作人員或訴訟參與人；（四）毀壞法庭設施，搶奪、損毀訴訟文書、證據；（五）其他危害法庭安全或擾亂法庭秩序的行為”。該條規定是對刑法第309條的呼應式規定，在某種意義上屬于“附屬刑法”的范疇。

擾亂法庭秩序罪的司法適用

修正后刑法第309條規定：“有下列擾亂法庭秩序情形之一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罰金：（一）聚眾哄鬧、沖擊法庭的；（二）毆打司法工作人員或者訴訟參與人的；（三）侮辱、誹謗、威脅司法工作人員或者訴訟參與人，不聽法庭制止，嚴重擾亂法庭秩序的；（四）有毀壞法庭設施，搶奪、損毀訴訟文書、證據等擾亂法庭秩序行為，情節嚴重的。”在司法適用中，應結合2016年5月1日起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法院法庭規則》（以下簡稱《法庭規則》）的相關規定，準確把握犯罪構成要件，確保擾亂法庭秩序罪的正確適用，以保障庭審活動正常進行，有效維護法庭秩序與司法權威。

1.準確把握擾亂法庭秩序罪的客觀要件。擾亂法庭秩序罪的客觀方面表現為擾亂法庭秩序，情節嚴重的情形。換言之，并非所有擾亂法庭秩序的情形都構成犯罪，只有達到情節嚴重的，才構成犯罪。具體而言，擾亂法庭秩序罪表現為如下情形：

（1）聚眾哄鬧、沖擊法庭。修正后刑法第309條仍然將“哄鬧、沖擊法庭”限制在“聚眾”情形。所謂聚眾哄鬧、沖擊法庭，是指糾集3名以上的人員對法庭實施哄鬧、沖擊行為。需要注意的是，對于聚眾哄鬧、沖擊法庭的人員，不論是首要分子、積極分子，還是一般參與者，都應當以擾亂法庭秩序罪定罪處罰。對于司法實踐中發生的個人哄鬧、沖擊法庭行為，不能以擾亂法庭秩序罪定罪處罰，但是危及法庭安全或者擾亂法庭秩序的，可以根據相關法律和《法庭規則》的上述規定予以罰款、拘留。

（2）毆打司法工作人員或者訴訟參與人。修正前刑法第309條將擾亂法庭秩序罪的對象限定為法庭和司法工作人員。這使得擾亂法庭秩序罪的成立范圍過窄，對于實踐中經常發生的針對其他訴訟參與人實施的毆打行為無法適用該罪。實踐中，對于不聽法官制止，毆打律師、當事人等司法工作人員以外人員，肆意擾亂法庭秩序的行為，一般也只是按照刑事訴訟法、民事訴訟法給予行為人訓誡、責令退出法庭或者罰款、拘留等處罰，威懾力不強。基于此，修正后刑法第309條第2項擴大行為對象，將毆打司法工作人員或者訴訟參與人的行為規定為犯罪。據此，對正在法庭上執行公務的審判人員、公訴人、法警、法官助理、書記員等司法工作人員或者正在法庭上的當事人、辯護或代理律師、證人、鑒定人等訴訟參與人實施毆打的，均應當以擾亂法庭秩序罪論處。

（3）侮辱、誹謗、威脅司法工作人員或者訴訟參與人，不聽法庭制止，嚴重擾亂法庭秩序。此種情形是修正后刑法第309條增設的。具體而言，實施此種行為構成擾亂法庭秩序罪，須滿足如下要件：一是實施了侮辱、誹謗、威脅司法工作人員或者訴訟參與人的行為。侮辱是指公然詆毀他人人格，破壞他人名譽的行為。誹謗是指故意捏造事實，損害他人人格和名譽的行為。威脅是指以作出對他人人身、名譽或者社會公共利益不利的行為進行威嚇、脅迫的行為。二是不聽法庭制止。對于實施侮辱、誹謗、威脅司法工作人員或者訴訟參與人，在法庭制止后不再實施相關行為的，不構成此罪。三是嚴重擾亂法庭秩序。即所實施的侮辱、誹謗、威脅行為達到了嚴重擾亂法庭秩序的程度，如致使案件難以或無法繼續正常審理的，或者導致案件審理被迫中斷，等等。對于實施侮辱、誹謗、威脅司法工作人員或者訴訟參與人的行為，尚未達到嚴重擾亂法庭秩序程度的，可以根據相關法律和《法庭規則》的規定予以罰款、拘留。

（4）毀壞法庭設施，搶奪、損毀訴訟文書、證據等擾亂法庭秩序行為，情節嚴重。此種情形是修正后刑法第309條增設的。法庭設施是審判活動的重要物質保障，訴訟文書、證據是訴訟活動中的重要案件材料。行為人毀壞法庭設施，搶奪、損毀訴訟文書、證據等，擾亂法庭秩序，應當加以刑事規制。從實踐來看，其主要表現為故意砸毀、破壞法庭的法臺、法槌、桌椅、話筒、音響、錄音錄像等設備、設施，搶奪、損壞訴訟文書、證據等行為。需要注意的是，此種情形須達到“情節嚴重”的程度，才構成擾亂法庭秩序罪。對于“情節嚴重”的判斷，可以綜合考慮行為持續的時間，造成法庭設施、訴訟文書、證據毀壞的程度，以及對法庭秩序的影響等因素。

需指出的是，修法過程中，針對《刑法修正案(九)(草案二次審議稿)》第36條第3項關于“侮辱、誹謗、威脅司法工作人員或者訴訟參與人”的規定、第4項關于“有其他嚴重擾亂法庭秩序行為”的規定，有意見認為在實踐中可能被濫用，建議取消。經慎重研究認為，第3項規定與《刑事訴訟法》第194條、《民事訴訟法》第110條的規定是一致的，屬于銜接性規定，不宜取消；第4項規定的“其他嚴重擾亂法庭秩序的行為”，也是維護法庭秩序和司法權威的必要規范，《刑法修正案(九)(草案三次審議稿)》保留了該兜底項規定；同時，為進一步明確罪與非罪的界限，防止適用擴大化，將該項進一步明確為“有毀壞法庭設施，搶奪、損毀訴訟文書、證據等擾亂法庭秩序行為，情節嚴重的”。《刑法修正案(九)》第37條維持了上述方案，最終對擾亂法庭秩序罪作出上述修改。根據修法精神，結合司法實踐，對于修正后刑法第309條第4項“等擾亂法庭秩序行為”的適用，宜主張“可作等外解釋”的立場，但同時要嚴格“等外適用”的范圍。從司法實踐來看，除刑法第309條所明確列明的情形外，還存在其他嚴重擾亂法庭秩序的行為：庭審中高呼口號或者哭喊，不聽法庭制止；在法庭上自殺自殘，致使庭審無法正常進行；在法庭上脫光衣服，不聽法庭制止等。為涵括司法實踐中業已存在和將來可能不斷翻新的其他嚴重擾亂法庭秩序的情形，應當允許等外解釋，為司法實務留有一定的空間。同時，要嚴格等外解釋的范圍，防止任意解釋，宜限制在通過其他制裁方式無法到達預防懲治效果、確須通過刑法加以規制的擾亂法庭秩序的情形，且須達到“情節嚴重”程度的，才能定罪處罰。

2.準確把握擾亂法庭秩序罪的時空要件。修法過程中，有意見建議拓展擾亂法庭秩序罪的時空范圍。例如，針對哄鬧、沖擊法庭以外的其他審判場所(如信訪接待場所)的情形，有意見建議將擾亂法庭秩序罪修改為擾亂審判秩序罪。還有意見主張將擾亂法庭秩序罪修改為藐視法庭罪，以將法庭之外公然藐視法律，侮辱、傷害法官，阻礙或者妨害訴訟活動正常進行的行為也納入刑事規制范圍。由于各種原因，上述意見最終未獲立法機關采納。因此，根據修法精神，不宜擴大擾亂法庭秩序罪的時空范圍，將擾亂法庭秩序以外的藐視法庭行為納入規制范圍，也不宜將法庭秩序擴大理解為審判秩序，進而將擾亂法庭以外其他審判場所的行為納入擾亂法庭秩序罪的適用范圍。

根據修正后刑法第309條的規定，擾亂法庭秩序罪的發生具有特定的時空限制，即應當針對正在進行審判活動的法庭。然而，根據司法實踐的具體情況，對于擾亂法庭秩序罪的時空范圍也不能作過于狹窄地把握。其一，應當從實質要件上把握“法庭”的范圍。《法庭規則》第2條第1款規定：“法庭是人民法院代表國家依法審判各類案件的專門場所。”對于此處的“專門場所”，應當實質性地理解為正在承擔審判職能的任何場所，既可以是專門審理案件的固定法庭，也可以是臨時審理案件的場所，包括田間地頭巡回法庭。《法庭規則》第25條規定，“人民法院進行案件聽證、國家賠償案件質證、網絡視頻遠程審理以及在法院以外場所巡回審判等，參照適用本規則”，也意味著“法庭”并非嚴格限定為人民法院（包括人民法庭）所設置的固定、靜態的“審判法庭”。其二，從空間上而言，只要以正在進行審判活動的法庭為侵害對象的行為均可以認定為擾亂法庭秩序的行為。從刑法表述來看，并沒有要求擾亂法庭秩序的行為必須在法庭之內實施。實際上，只要以正在進行審判活動的法庭為對象，在法庭外實施相關行為同樣屬于擾亂法庭秩序，如在法庭外用擴音器對法庭內的司法工作人員和訴訟參與人進行侮辱、誹謗。其三，從時間上而言，擾亂法庭秩序罪通常發生在庭審中，即從宣布開庭起到宣布閉庭止的整個審判過程中。然而，在庭審準備階段和庭審結束后相關人員尚未離開法庭的時間段，實施相關行為同樣可能擾亂法庭秩序。例如，在相關人員進入法庭、庭審正式開始前聚眾哄鬧、沖擊法庭，致使庭審無法按時進行的，同樣構成擾亂法庭秩序，情節嚴重的，也應當以擾亂法庭秩序罪定罪處罰。

3.確把握擾亂法庭秩序罪適用。對于擾亂法庭秩序的行為，既要秉持刑法的謙抑性，防止刑事司法權力的濫用，也要防止當用不用的情形發生。首先，要充分認識到擾亂法庭秩序行為侵犯的是國家的審判秩序和司法權威，應當加以懲治，對于情節嚴重的行為具有刑事懲罰的必要。其次，要考慮對擾亂法庭秩序行為的處罰順序。根據《法庭規則》的規定，應當視違反規則行為的情節輕重選擇罰款、拘留或者給予刑事制裁，一般的危及法庭安全或擾亂法庭秩序的行為無須動用刑罰手段，先予以非刑罰處罰，只有嚴重的才動用刑罰。最后，對于擾亂法庭秩序情節嚴重的行為，應當及時啟動刑事追究程序。對于嚴重擾亂法庭秩序的行為，如果顧及其他因素，應當刑事追究而未追究，既不利于保障法庭審理活動的順利進行和維護司法權威，也不利于維護訴訟參與人的人身安全和其他合法權益，甚至會引發其他的不良后果。

（作者喻海松系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法官；作者邵新系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法學院教授）